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7840字
“皓儿!”紫嫣一掌用力地拍在桌上,激得几支毛笔颤颤地一跳,这个孩子的倔强脾气跟她真是像,而紫嫣此时也暗暗跟高舒皓较上了劲,进一步探问道:“如果母后要革去樱若公主的封号,将她送回封地?”高舒皓顿时愣住,随即像是下了决心,一字一字坚定地说道:“那么请母后也一道革除儿臣的皇帝称号,儿臣要跟樱若一起去。”紫嫣听到这一句话,愈加生气。事到如今,他还是将这个用无数人鲜血换来的皇位,看做是一件最轻贱的东西,可以说抛弃就抛弃。
盛怒之下,紫嫣将流云泼墨的玉质笔筒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玉片四溅零落,还是余怒未消,耳垂戴着的一双银叶金珠坠子犹自不住地震颤。
母子两人都顾着自己说话,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殿门前,已是站了许久。她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白皙甜美的瓜子脸,浅色的纤纤细眉,一双大眼睛水意莹莹,不是樱若是谁?
以前的小郡主樱若,就如初绽的樱花般娇妍可爱,现在性子变得闷闷的,也不像以前那么活泼,她似乎听见了紫嫣怒极之下说出的话,神情木讷,轻轻地道:“太后娘娘就送樱若回去吧,至于公主,樱若也不想当了。”说完,那个小女孩迟滞地转过身就走了。
“樱若,樱若!”高舒皓焦急地大喊她的名字,正要追上去,却被紫嫣拦住。
紫嫣看着他的眼神似是沉痛和恳求,激动地道:“皓儿,你对樱若都能如此关心,但对哀家呢?我是你的母亲啊!”高舒皓仅是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嘴中说出的话更像是含着一口碎冰子,直冷到心窝深处。他拼命地抑制汹涌翻滚的情绪,拼命地不让自己的泣声太明显,恨恨地道:“我当然知道,面前这个毒死我父皇、杀尽我手足的人,是我的母亲!”说罢,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俊秀的脸上闪现一丝痛苦,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早已泪意滂沱的脸,头也不回地,朝着樱若刚刚远去的方向追去。
紫嫣整个人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如同是被冷水猛地一冲,从头到脚地冰到了极点。这难道不是冤孽吗?高舒皓,她的亲生儿子,真是命中注定来惩罚她,惩罚她之前的罪。
绛雪见到紫嫣神色凄然,上来柔声安慰道:“太后,皇上还小,他的话您若是放在心上,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紫嫣颓然地摆摆手,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他不小了,真的不小了,他都已经晓得恨我了。”绛雪知道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心结,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得了,于是收拾好低落的心情,朝紫嫣回禀了一件事。
紫嫣听完后,表情先是难以置信,后来渐渐露出一点释然和欣喜,吩咐绛雪道:“你即刻为哀家把木毅传唤进宫。”天颐宫。
午后,和煦的阳光下,花木被热气氤氲出甜腻的香气。徐徐惠风从雕花长窗吹进来,袅袅地拂开一室幽香。
殿中除了昭慧太后和急召而来的木毅夫妇,还有一位身着银灰道袍的垂髯老者,素发披两肩,但面容甚是年轻,且形貌俊逸,是世间罕有。那一双眼睛更是漆亮如黑曜石,目光矍铄,透着看破尘世的沧桑,而道袍上绣着的仙鹤一翎一羽无不鲜活,展翅欲翔,整个人一派仙风道骨,正是谪仙人清虚子。
众人对清虚子出现在天颐宫,并不感到十分惊异。此时目光都聚于一处,云锦薄被中包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正酣然熟睡着。紫嫣小心地抱起这个孩子,动作轻柔,看着这张与他的父亲有几分酷肖的小脸,不禁感慨万千,说道:“哀家一直以为那日在曲源城中,灵犀是真的杀掉了庭修的儿子。没想到那仅是障眼法,她到最后还是手下留情了。原来她老早就将这个孩子托付给道长,就等着有朝一日再送回林家。”清虚子捋着白须,淡然点头。
这木毅正是昔日的林庭茂,他今日携妻子来此,看到兄长林庭修的儿子一切安好,兄长那一脉的骨血不至于断绝,他亦是心头扬起喜悦,喜极而泣地说道:“谢天谢地,哥哥总算还是有后人。看来灵犀到底也是感念着哥哥当年对她的好。”紫嫣叹了口气,再亲热地抱了抱那孩子,随后再交给木毅,正色说道:“木毅,庭修夫妻双亡,这个孩子从此交给你抚养,你一定要将他好好地养育成人。”木毅一听,神情变得郑重无比,拉着妻子的手一起朝着紫嫣跪下,认真地发誓道:“姑姑放心,这个孩子是哥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我们夫妻二人定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尽心竭力地把他养育成人,也算是对得起我早逝的哥哥。”紫嫣听后,深深颔首,已然放心,这个孩子终究是有个归宿了。
“稚子已安然交托,本道也功成身退。”清虚子面容清绝,望不到底的眸心亦是深邃如海。
“道长能否稍稍留步,跟哀家再说几句话?”紫嫣收敛神色,恭敬地朝清虚子施了一礼。
清虚子未多言,但态度是默许。
紫嫣屏退左右,直到殿中唯有她和清虚子两人,才启唇道:“有两样东西一定要交到道长手上。”说罢,紫嫣呈上两件物什,一件是八尺见方的玉帛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是积久之物了,纸张的边缘有些泛黄,中间被撕开一道极长的口子,即使被精心地修补过,还是留有明显的痕迹。
“这是嘉瑞公主生前的绝笔《离殇》,当年姐姐在北奴将其抄录下来,后托人带回了胤朝。”紫嫣的话音极其平静。
清虚子的目光触及回文诗,静如古潭的眼眸似是荡起一道涟漪。紫嫣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另一物是一封手札,看似年代更久一些,纸张发黄发脆,仿佛用指头一戳就会碎,“这是温宪先太后留下的手札,本是在姐姐那里,后来又到了我这里,道长看看吧,看了之后就焚了它。”清虚子默然地接了过去,他是世外之人,纵然红尘滚滚,他的衣袍亦是不会沾惹到一片尘灰,那封手札他看得极仔细,一双本是将人间的悲喜统统消磨殆尽的清绝眼眸,如今透着刀锋般的决然,似乎要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地镌刻于此。
然后,清虚子的手一松,将那一片薄薄的纸,轻轻撂下。他落落然起身,银灰道袍上一丝褶皱都无,还是一贯点尘不惊的谪仙模样,语气亦是一贯的清和“你要说的事,我晓得了。”紫嫣眉心耸然一跳,清虚子自称是我,而不是清贵疏离、高远尘世的本道。
紫嫣看着清虚子,眸底隐隐含着一线恻然,“除了一句晓得了,道长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逝者已矣。”他仅是叹了四个字,“人都已不在了,亦是无话可说,万事已成了定局,只能道一声晓得。”紫嫣清冷而笑,喃喃地重复道:“对啊,人已不在,是无话可说,万事已成定局,只能说声晓得。”她眸心光芒一聚,直直地盯住眼前之人,“若是公主晓得会有今日,不知会不会怨你。”清虚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眸色淡然。
紫嫣蓦地觉得心寒,舌尖都发冷似的冻住,深深敛息道:“道长可知道姐姐那日为何去得那么快,连七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她的眼眸清若冰雪,泠泠地迫向眼前之人,“除了宿疾发作,还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先帝曾逼着姐姐与他一起服丹……”说到这里,她从喉咙底滚出一声干笑,极刺耳尖细,笑声兀地停顿,接着道:“先帝炼丹是由灵犀挑唆,而灵犀又是道长教出来的好徒弟。世事相扣,因果循环,终是要应在自己身上,这个道理,道长恐怕如今比谁都要晓得。”“世事相扣,因果循环?”清虚子如是玩味地重复了这八个字,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但旋即如常,道了声告辞就要走。
紫嫣小指上的银凤镂花护甲一下一下点着木质温腻的桌面,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愈来愈远,遽然出声,“堂舅!”极轻的两个字,但是由于殿中极静,衬着两人沉默隐晦的心境,竟是不啻惊雷滚落。
清虚子挺得笔直的脊背一震,随即又恢复常态,淡淡谦恭的口气,“太后唤错人了。”紫嫣的目光看向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在追逐着飘忽不定的游尘,“算了,一时失言,请道长见谅。”清虚子面如静湖,走出殿门的一刹那,他留下一句话,“如今你已坐拥了天下,也算是应验了当年。当年在集州的青阳寺,抽中凤签的人是你,而不是颜卿。”紫嫣惘然而笑,十几年光阴若逝水,挟着磅礴的势头在指缝间穿流而过。那些早日的情怀,在强大的时间中被销蚀,留下些许斑驳泛白的影子。紫嫣惘然而笑,恍惚带着一抹看透喜乐悲苦的凄凉,这么多年,终究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一直争强好胜,不满跟表姐颜卿共称“莲开并蒂”,更不满屈居在颜卿的盛世光芒之下。到最后才知道,这凤签上所预言的凤翱九天的女子,居然就是她自己。
争了一世,斗了一世,谋算了一世,现在看来竟是了无意义。
萧隐死了,颜卿也死了,这世上能包容她、理解她的人,统统都不在了。林桁止是她的亲兄长,却与她形同陌路,高舒皓是她的亲儿子,却视她如仇敌。
如今,除却一个太后的位置,除却手上的权力,除却高处不胜寒的凛冽,她已是一无所有,回首这刀光剑影走来的一生,还有什么可剩下的?在此刻,一生强势的昭慧太后,感到深藏在心底的悲戚,亦是不可抑制地汹涌起来,将整个人兜头兜脑地埋进去,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而这时,那个小小的孩子犹然熟睡着,睡着时有些不老实,伸出一条白嫩嫩的小胳膊揉揉眼窝。小小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模样,但他哪里知道,他的亲生父母其实早已双双过世,他也还不知道人世间的沧桑与无奈。
窗上镂刻合欢缱绻的图案,蒙着一色青青葱葱的雨过天晴纱,看外头的景致,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蓊蓊郁郁,古树上绕满野花藤萝,花卉娇娆而不张扬地盛开着,暖暖的日光洒下来,给细长的瓣儿抹上一重浓艳的色泽。透过树荫,还漏下碎碎的光点落在清凉的青石地面上,如一地泛着金光灿灿的铜钱。
岁月绵长如斯,花开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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