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966字
我一怔,刚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我站在她身后三尺远的地方,从背影看去,她的肩膀似乎轻微地颤动,如是在极力克制着,呜咽如风间碎笛的声音自喉间溢出,却紧咬着唇不让我听见。
这样彼此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朝前走去。自始至终,她一直背对着我,离去时将背脊挺得笔直,长长的裙裾蜿蜒拖在身后犹如凤凰羽翎,骄傲的姿态,高华的气质,不见丝毫的狼狈。
就在她离去的那刻,我看到一点晶亮的光芒从她垂落的云袖间落了下来,宛若坠落的小小流星。我走上前将它捡起,原来是一颗仅有指甲般大小的珍珠,润白光泽,极普通,看色泽和形状都不见得有多贵重,而且表面粗糙,颜色带些黯黄,应该是经年旧物了,握在手心里有温温的触感,如是被人的体温焐热了。
我心间微诧,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这颗珍珠是紫嫣遗落的。紫嫣向来食必精,器必工,她怎么会随身带着这样一颗不起眼的珠子。我将珠子拈在指尖端详,看到两侧穿了孔,大概先前是用作衣裳扣子,或是束发的珠子。
发珠,我脑中激灵地闪过光亮。
蒙晦沉湮的回忆霎时被撬开一道缝,那时她尚是骄蛮任性的小女子,调皮地朝着对面屋顶上的鹞鹰做拉弓的动作,被激怒的鹰冷不防化作白影俯冲下来,尖喙啄落了她束发的一颗珍珠。
“这是谁家的鹰,这般不好好调教?”她嗔怒道,乱了的青丝幽婉如瀑地披在肩上。
“我家的鹰有冒犯姑娘的地方,请姑娘原谅。”在众人面前失了姑娘家矜贵的面子,她不依不饶道:“这扁毛畜生也太凶猛了。”鹞鹰的主人依然笑得温文尔雅,“定是姑娘做了什么激怒了它,否则它不会这样无礼的。”我的心思豁然明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觉间我轻轻叹息,紧紧地攥住那颗珍珠,攥得太紧,圆润的珠子如棱角分明的石子般硌得掌心有些痛。
三日后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但是皓儿仍旧不愿意接受皇位,他成天大吵大闹,执意喊着要他的父皇,还将内务府送去的龙袍全部剪破。皓儿身边的宫人都胆战心惊地伺候着,小心翼翼地秉承着昭慧太后的意思,绝不可在登基之前出一点的纰漏。
对于皓儿,软语安抚、婉言哄慰都不奏效,紫嫣索性是硬了心肠,下令将皓儿禁足在寝宫中,不到登基的那日就不准踏出半步。皓儿的性格像极了紫嫣,刚烈,倔强,外部越是压迫,就越不肯屈服低头。他现在摆明是同他母亲杠上了。紫嫣将他软禁起来,他就绝食反抗,不管是谁来劝,他就是水米不进。
众人眼下一个个忧急如焚,皓儿毕竟是年幼稚子,要是这样下去,柔弱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肯定熬不到登基的那日就拖垮了。
今晨就有太监来回禀,说是皓儿一整日未进食,兼之情绪起伏,体力消耗过大,早上竟昏了过去,好几名宫人七手八脚地撬开牙关灌了白粥,才好了过来。
听到这消息,紫嫣身为亲娘,心痛程度自然要数倍于旁人,同时,对于皓儿的犟脾气亦是恨得牙痒痒。尽管这般,她在人前依然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自顾着冷声冷气地道:“真是哀家的好儿子,居然敢用这种方式来要挟哀家!你们都听着,就让他绝食,谁也不许去劝!人人都道富贵里长成的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正好给他尝尝厉害,吃点苦头,若是这一次依了他,日后还不晓得会有多无法无天!”皓儿那一分骨子里的强硬,真是像极了紫嫣,他们是亲生母子,但此时相见如仇,或许这就是冤孽吧。
不知是跟皓儿的关系日趋紧张,还是萧隐的猝死对她刺激极大,紫嫣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猜疑心亦是益发深重起来。她视宫人为草芥刍狗,生杀予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她现在重权在握,帝都中的高氏皇亲和朝廷官员,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可疑的迹象,她就下令将其逮捕入狱,甚至不由分说地处死。其中丞相李生赫就因与湘王来往过密,疑其意图不轨,落得满门抄斩的罪名。在昭慧太后铁腕冰容的统治之下,现在的帝都城,正是风雨如晦的时候,说是人人自危,也丝毫不为过。
深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这皇宫中,灵犀已死,良妃已死,皇长子高舒皦已死,从宫外寻回的那位皇子亦是因坠马而意外身亡。昔日的眼中钉,肉中刺逐一拔除,这一场手段凌厉的秋后算账,接下来又要轮到谁了?
我仰首,青郁沉沉的天幕间或飘着细雪,宛若无数阴灵舒展着虚无的翅膀,恍恍惚惚地飞向邈远而未知的空间。
环翠宫,正是紫嫣的侄女,毓妃林衡初所居的宫殿。
当我和紫嫣进到宫中的时候,着实大大地惊了一大跳。毓妃身上仅穿着一条轻薄的玉黄色洒银丝长裙,宝髻松绾,珠钗轻摇,粉面凝露,杏眼微饧,正与三四名体型健壮的男子言欢饮酒。她旁若无人地拈着酒樽,笑靥如花地在男子间游走,如到了动情处,就娇笑不止,衣襟肆意地敞开着,露出肤色姣好的雪脯和温润细腻的肩膀手臂,毓妃神情妩媚入骨,轻佻地坐在其中一名男子的大腿上,双臂圈住对方的脖颈,樱唇晶莹浅含酒露,把酒言笑之时,衬得柔软重叠的衣衫间,曼妙的双峰若隐若显。眼前的场面,暧昧靡艳,春光满室,令人感觉像是误闯进了烟花之地。而且,其举止风骚,言辞放浪,简直与倚楼卖笑的娼妓无异,看得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目瞪口呆,大为震愕。
这种情形,要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是一名妃子的宫殿。
看到两宫太后进来,里面的人无不是大惊失色,扑通地跪倒在地上。我扫了他们一眼,瞧见敏妃梁沛吟竟也在环翠宫中,她倒是没有同毓妃一起厮混,现在正战战兢兢地跪着。
毓妃故意装作看不见紫嫣,脸上露出一点天真,端着酒樽疑惑地娇声问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喝了?”她双颊晕红,如是不胜酒力,脚步虚浮,身姿摇晃,自有一种柔媚之意,犹若翩跹蛱蝶在穿花拂柳。
紫嫣见状,眉峰不经意地拧起,声音轻慢却隐隐透着压迫,“林衡初,你这是在做什么?”毓妃口中惊讶地咦了一声,好像这时才看到了紫嫣。她将雪藕般的手臂搁在一名男子的肩上,姿势极其轻浮,咯咯笑道:“姑姑看不到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毓妃身边的男子因畏惧紫嫣,早就吓得面色如土,现在看到毓妃柔曼如蛇地缠上身来,唯恐触怒紫嫣,一时间急着躲避,毓妃却是容不得他躲,也不忌讳是在人前,顾自将手臂缠得更紧了。
紫嫣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一手栽培起来的侄女,亦是她在宫中最得力的帮手。
“你看看你现在这种样子,跟娼妓又有什么两样?”紫嫣冷哼,她看向毓妃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嫌恶。
“娼妓?呵呵……”毓妃听到这两个字,笑得越发花枝乱颤,她手一抖,将酒樽使劲地摔在地上,猩红的酒液霎时暴溅,洒在她玉黄色的裙裾上,点点若落梅残影。
“姑姑是在教训我吗?”毓妃一改刚刚的颓萎不振,神情一下子犀利明亮起来,眉梢眼角锋芒毕露,白玉般的眼睑飞翘着根根黑色睫毛,衔着一抹凛冽若冰的傲然。她就是这样,从容不迫地与她的姑姑——紫嫣对视着。
毓妃是紫嫣亲自调教出来的人,长年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她的性情跟紫嫣竟也有了几分肖似。
“哈哈……”毓妃放肆地大笑,将缠绕在唇舌间的秀发拨到颈后,口气中含着如火药般浓烈的讥诮,“姑姑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觉得还有脸面来教训我吗?”紫嫣闻言一愣,毓妃就像一头敏捷的猎豹般,死死地盯紧了紫嫣眼中一瞬而过的动容,她脸上讥诮的意味更加深刻,深刻得潜入唇畔一丝微妙的笑纹中,一壁笑一壁摇头道:“我的姑姑呀!您说这湘王也真是的,都到这时候了,还眼巴巴地想着鱼雁传情,他哪里知道,姑姑现在怎么还会有闲心情去理他?”我心道不好,侧首看紫嫣,她却依然还是一副波澜不起的样子,只是冷冷地,冷冷地看着毓妃借酒发疯。
“湘王他确实是不识相,姑姑现在就算守了寡,也有不少人,等着姑姑去轻怜密爱呢,怎么都不见得能轮得到他!”毓妃尖细着嗓音喊道,在“不少人”这三个字上刻意落重了语气。
毓妃酒意上来了,她晃晃地扶着额角,但神色忽然变得极其认真,伸出一只指骨纤纤的手,郑重地扳起手指来,双眼笑得弯弯如细月,白牙咬着嫣红的唇瓣,益发婉媚撩人,她露出一点懵懂,说道:“姑姑,屈指算来,湘王都是您旧爱的旧爱了,要说那位名满天下的庞家大才子,才是您的旧爱啊,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说起这新欢,可就更加了不得了……”旁侧跪着的那些人,看到毓妃这般放纵大胆,惊惧万分,个个都是汗如雨下。
紫嫣眸心掠过一丝愠色,森冷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闭嘴!”简短至极的两个字,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令在场之人无不心惊!
毓妃今日却像是决意豁出去了,神情坦荡,眉目间愈加凛然无惧,她捂着胸口恣意地大笑了一阵。她抬起头时,又佯作迷惑道:“怎么了姑姑?我为什么要闭嘴,又何必闭嘴?其实跟姑姑相比,初儿不过就是学了姑姑的一点皮毛罢了,又何足道哉?”毓妃的字字句句刻薄如刀,蘸着主人浓郁的怨毒向紫嫣袭去。这时,她莲步轻转,柳腰纤纤,宛若蝴蝶折翅般娇柔无力地倒在一人的怀里,一双迷离的眼眸狐媚漾漾,摄人心魂,红泽的柔唇裹藏着丁香小舌半吐未吐,玉笋般的指尖划过那人的脸庞,裙衫半掩玉体,其场景当真是***不堪。
此时,紫嫣神色深凝,只是隐忍未发。
毓妃吐息如兰,桃腮微红,眼眸顾盼流转格外的娇妍。她低垂羽睫,似是蕴着一腔盈盈欲落的委屈,“姑姑只准自己州官放火,怎么就不许初儿百姓点灯了?要想想,咱们都是女人嘛,风华正茂,可惜这绮年玉貌无人怜。姑姑耐不住寂寞,初儿怎的就能耐住寂寞了?姑姑不在意皇上是否宠爱,那么初儿呢?”毓妃犹嫌不足,一脉拖长了慵慵的语调说道:“姑姑自己跟人家恋奸情热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初儿闺中冷清呢?”她的这些话说得实在过分,恋奸情热这等市井下流的言语,从她口中说出就像是再平常不过,任谁都听不入耳。紫嫣面容冷冽,指着林衡初厉声道:“你自己***就不要硬拖上别人!”“***?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或者这个宫中人谁不***?”毓妃顿时笑得捶胸顿足,如同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眼角都有泪水沁了出来。她双眼圆瞪,目光诡魅而幽森地扫过殿中的每一个人。“你!”她的目光从我身上剜了过去。“你!”她又看向紫嫣。一直胆怯地瑟缩在旁边的敏妃,看着近乎心智失常的毓妃,眼见着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扑上来扯住她,“毓妃……”半句劝阻的话还未说出,就被毓妃浑身散发的凛冽气势压了下去。“还有你……”她扬手抽了碍手碍脚的敏妃一个耳光,将其远远地扇了出去。“还有被当成替罪羔羊死了的灵犀!”毓妃怒视着我们所有的人,撕心扯肺地大叫道,“咱们这宫中谁敢说不是荡妇?这***宫闱的事难道做得还少吗?呵呵……别的不敢说,这宫中有的是荡妇!”如此惊世骇俗的一言既出,简直犹如天崩地坼,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不能仅仅用惊愕来描述了。“放肆!”紫嫣将案几上一套粉光绿石杯盏拂落在地上,她已是怒不可遏了,转向左右,“来人!将这个疯子拖出去……”“慢着……”我忽然出声一阻。毓妃见到紫嫣发怒,唇角依然含着一缕从容不迫的笑意,她今日敢说这些话,就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莞尔失笑,如是深深地感慨道:“姑姑,难道初儿说错了吗?要想想,就连平日看似最规矩本分的颜凝玉妹妹,都是心有旁骛。咱们这些人就更加做不到清心寡欲,也别说守身如玉了。”听到毓妃用如此轻浮的语调提起凝玉,我不由得眉心一蹙,林衡初今天是疯了,无论她怎么说我,于我而言皆是无关痛痒,但是我不容许她这般诋毁凝玉。
“说到凝玉……”毓妃密密的长睫一舒,柔冶如春水的眸光荡漾到我的身上,媚意入骨,销魂,她笑道:“昭宸太后一向胸襟广博,对姐妹也友善。但是,您怎么就不能再大度一点?这皇帝夫君都可以跟这些姐姐妹妹的分享了,为什么情人韶王就不能分呢?”“可怜了凝玉啊,她那点心思藏得也真深,到头来为了韶王连性命都赔了进去,但又得到了什么?”毓妃惋惜道,“昭宸太后若是能再大度一点,自己跟韶王郎情妾意的时候,也能想着自家的妹妹,将甜头分给妹妹一点,如此一来,才不枉费姐妹情深一场,您说是吗?”我对毓妃的话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地站着。紫嫣眸间泛起阴戾之色,却是再也忍不住。她箭步冲到我面前,狠狠地掴了毓妃一个巴掌,紫嫣手指上戴着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套,而且打下去的时候,未留一分力气。毓妃娇嫩的脸庞霎时高肿,暴凸出数道血痕。“我当初不该让你进宫的!”紫嫣看着毓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毓妃愣愣失神,“是的,你不该让我进宫的!我叫你一声姑姑,其实你仅仅是将我当成一件帮你争权夺势的工具而已,好用你就留着,不好用就随时能抛弃到一边。这么多年来,人人都道你对我不薄,人人都道我活得风光,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要不是我一直谨小慎微地迎合你、讨好你,揣摩着你的心思为你办事,为你除掉你不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在你身边留那么久?”“你不该让我进宫来的!”毓妃遽然大笑起来,声音中藏着悲恸和怨恨,“你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牺牲了我!如果我不进宫,我的人生又会是另外一番光景,是你毁了我……”紫嫣俯首看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毓妃,有深深的笑意匿在唇角,平淡地吐出一句话,“你果然因为当年之事而怨我。”“难道我不能怨吗?”毓妃眼中细细的恨意如针芒。紫嫣转着拇指上一枚浑圆碧绿的玉戒,道:“你要那个男人陪着你,我成全你了,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他必须净身。”“我要对你的恩典感激涕零吗?”毓妃忍不住冷笑,“你这样跟杀了他,毁了我,又有什么两样?”“我就知道,自从那次之后,你对我一直心存怨念。尽管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但是心里却是恨死了我。”紫嫣的眸子眯得狭长,蕴着冷峻的光芒,“初儿,有件事姑姑心存疑问,颖妃的儿子当年明明就死了,后来怎么又会冒出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是不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毓妃略微沉吟,她也不回避,承认道:“当年你用调包计置颖妃于死地,殊不知我也在你背后使了一招调包,将真正的皇子送出皇宫,交到了端仪公主的手上。”紫嫣哑然一笑,说道:“难怪这些年端仪一直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她手中拿捏着我的把柄。”“你恨我,所以不惜一切地要报复我,但是你的力量不够,所以想到了假借端仪之手。”紫嫣眼底滑过一线荫翳,声音中说不出任何情绪,语意玩味地道:“你果然是哀家调教出来的好侄女,心机手段都跟哀家这样像。”“姑姑,初儿还有最后一事要禀明。”毓妃虚虚地扶着发髻上的银錾梅花簪,朝着紫嫣嫣然一笑,那张血痕纵横的脸显现出三分娇妖,“那日就是我领着四殿下去了太极宫,让他亲眼看到他的母亲,毒死了他的父皇。”“你……”紫嫣脸色微微一变,数年宫闱沉浮练就的一身风云不惊、滴水不漏的涵养功夫,竟抵不过毓妃此刻软绵绵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