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徐然笑道：“你说得不错，这面色苍白得连我自己从镜中瞧见也害怕。不过都两年半了，一直如此，想必以后也不会好了。”我身下的那块石头极大，她落落然挨着我坐下，那双眸子灵动如珠，笑道：“姐姐，何必说这般消极的话。妹妹心中可一直念着姐姐能跟皇上厮守一世，携手百年，活到七老八十、鬓发如银的时候，还能看着满堂子孙，共享天伦。”我唇角浮起浅笑，宛如千鲤池中的涟漪，“我怕是没有七老八十的命了。”灵犀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线异色，但片刻被那轮深邃剔透的眼珠吸得无影无踪，她凑近我耳畔，幽幽地细声道：“姐姐知道吗？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当初我看她的样子的确是活不长了，可是她现在亦是活着，只是不知道好不好罢了。”她的话极轻极轻，仿佛冬日里细密的风毛拂过领口脖颈的感觉，我侧首含着讶然看她，而她却是粲然一笑，面朝那些侍女，大声地打趣道：“姐姐爱说笑，皇上不是万寿无疆吗？姐姐身受皇恩，定是福寿深厚之人。”旁边的侍女们端正地立着，许是为了应承讨好我，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我默然看着她们，笑意如春，好像唯有我一人的是面容清清冷冷，一句话竟是想都未想地脱口而出：“皇上是否万寿无疆，与我有何干系？”轻绵无力的一句话，让那些侍女的脸色瞬间都骇得煞白，她们一个个皆是声音打颤，牙齿哆嗦地劝道：“娘娘，这种大不敬的话可是万万说不得！说不得！”一贯恬然自若的灵犀的神色亦是变了变，随即如常，烟眉欲横地嗔责道：“看你们一个个急成什么样子。本宫刚就说过，姐姐不过爱说笑罢了。你们都退下，少在那里一惊一乍地打扰本宫和姐姐说话！”灵犀说笑的时候说笑，若训斥下人时，亦是颇有几分令人不敢违逆的威势。我点头示意，那些侍女都噤声退下，唯留下玉笙和女医晦奴在我身边。我身着梨花白如意云罗裙，肩上罩着一袭孔雀绿翎披风，绛紫色的丝缎将纤细的腰堪堪地束住，柔软云袖下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臂，皓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其上凝光的红点胭红鲜润，颗颗状若相思子。灵犀目色漫意地扫过那玉镯一眼，柔声道：“姐姐，其实皇上真的对你很好。”千鲤池畔多植苍松巨柏，茂盛的树冠间隐约可见远处的殿宇森繁，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间或传来，经层层树枝林叶的过滤，空灵邈远得有些不真实。我腰间绛紫色的丝缎一搭一搭地拂过裙角，良久，启唇时，齿舌间有些干涩道：“是……很好吧。”灵犀妙眸流转，眼角落漆般极小一点黑痣，亦是盈盈灵动，说道：“皇上深爱姐姐，婉辞旁观者清，看得出姐姐对皇上亦是有情，不过请姐姐莫介意婉辞的身份，而与婉辞生疏了。说实话，婉辞轩彰八年入宫，虽身居高位，但常在太后身边侍奉，名义上是帝妃，事实上应算是太后跟前的人。”我凝眸看着池水出神，淡然道：“你多心了。”灵犀笑道：“按宫中祖训帝王每隔三年选秀，上回选秀本是轩彰十年，但皇上以滇南战事为由而延后，一直拖到十一年开春，但也不过随意点了几人虚应场景罢了。其中缘故，婉辞不用说，姐姐必然也明了。”我转头看她那张素洁如月的脸，姣好的面容上两弯蛾眉色若远黛。她接着说道：“皇上登基十余年，膝下子嗣不广之事想必姐姐是听闻过的。当年就是婉辞向皇上进言填埋扬碧湖的。御苑中的扬碧湖地处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位属火，而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致使皇嗣香火不盛，理应填湖为丘，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熊熊火焰日夜不熄，方能保皇族香火旺盛。”灵犀伸出玉指理着额前吹乱的发丝，青葱素指滑过眼角，不偏不倚地点住那堕泪痣的位置。令人眼神一错，恍如是她的一颗幽深的眼睛合上了。

“当年皇上依我之言，随后一年宫中果然多闻啼声，毓妃诞下四殿下，熙贵嫔诞下颐蔚公主，而冯昭仪诞下颐柔公主。宫中骤然平安地降生一子二女，这是轩彰开朝以后，从未有过的盛况。”我笑意敷衍，“妹妹果然是奇人。”灵犀既然能得到谪仙人清虚子的青睐有加，破例收为弟子，必然不是寻常女子，而奕槿与先帝一样崇敬道学、信任术士我亦是有所耳闻。

“承蒙姐姐如此褒美。”灵犀仅是倩然一笑，“不过现在，那座福寿绵延青铜大鼎中的火，燃烧得再旺再盛恐怕都……”她话锋陡然一转，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掐灭了，接上一句道：“都不及祈求姐姐身体早日康复，好为皇上诞育子女，增宫闱之祥和，添天下之喜庆。”我念及前事，不免淡然叹道：“怕是难如妹妹良愿。”千鲤池碧水粼粼，冰沁入心。幽凉的感觉渐渐地覆上心壁，她极力使话语委婉，但言下之意，我怎会听不明白。奕槿在我身上投注的心力过多，又因为我而疏远其他嫔妃。最要紧的是，以我的体质难以侍寝，就算侍寝而强行有孕，也是断断生不下来。奕槿此举于皇嗣不利，而灵犀长久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确不似一般的宫妃。她处事一贯清逸出尘，不大理会宫中闲杂诸事，今日她如此说，大半是在转达太后的意思。

果然，她见我半晌无言，只道我是心绪黯然，劝道：“姐姐请见谅，婉辞绝无冒犯之意。姐姐尚年轻，来日方长，子嗣之事，必有后福。”我正想说话，忽然从胸臆间逼出一阵咳嗽，我用素帕掩唇咳了几声，道：“这眼下都挨不过去，谈什么后福不后福。”“姐姐，太后是婉辞的亲姨母，婉辞十三岁的时候就到姨母身边，是姨母收留了我这位孤女。为报此恩，婉辞愿长伴姨母身侧，也从未敢忤逆姨母的意思。”灵犀看着我，字字恳切地说道，我猜得不错，灵犀今日所言果是太后授意。

“孤女？”我顿时惊诧地道：“你出身上官氏，怎会是孤女？”以前我听奕槿略略提起过一次，上官婉辞其母虽亡，其父健在，在朝中官拜御史，她上官家门楣尚存，除父亲外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怎会是她口中所言的孤女。

“姐姐不知道罢了。”灵犀眸心莹莹之光，如是深谷幽兰衔着一抹彻凉的清露，她轻轻握住我放在石上的手，我的手冰冷，而她的手心透出淡淡温热，温润的触感如蓝田暖玉，“自婉辞出世后，就有相师批断，我是克父伤母的大凶命格，乃是不祥之人。自落地就为父亲所厌弃，被送到帝都远郊的道观中寄养。自我年幼懂事起，就与道姑居住，一直长到十余岁，也未曾回过一次上官府，更别说见过父亲或其他兄弟姐妹一面。”灵犀说起往事时，面色恬淡，她的容颜清透灵秀若琉璃，但心性却不似琉璃般脆弱易碎。

她宛然一笑，素手支额道：“那段日子，父亲严禁府上的人来看我。母亲那时偷偷出府，来过道观寥寥几趟，都是隐瞒着父亲。自小仅有母亲心疼过我，眼下母亲已辞世，我虽有父兄，却形同虚设，我虽有家门，却终究归不得。”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哂，自嘲般地对我道：“不是孤女是什么？”我任由她握着我的手，并无抽回的意思，不由自主低喃道：“仅仅是因为命格克父伤母，而被家人抛弃在道观中吗？”话语极轻，我想灵犀是听到了，她笑而不答，唇角一挑，含着往常的轻快明丽之色，“好端端的，何必将这些不堪的往事说给姐姐听。父兄不认我又怎样，家门回不去又怎样？去了些牵绊，活得倒也自在。”听她如此说，我索性也不再问什么。细瘦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枝细长的草叶，指甲掐出青翠欲滴的汁水，厌倦了，一松手就落在池水中，惊得一尾悠闲休憩的鲤鱼，扑通一声溅起些雪白的水花，向池水深处游去了。

“你能这样想，亦是极好不过。”我道。

“其实那为我批命的相师也未曾说错，我的确是克父伤母的命啊，都一一应验了……”那声音恍若易碎的浮云，顷刻就消散无影。

灵犀离去后，我犹自坐着，随性说了句：“生得这般的品貌，却也是可怜的人。”晦奴自鼻间闷哼出一声，冷冷道：“只怕内藏的心机要辜负这般的品貌。我倒觉得她刚刚的话才是怪异，上官夫人的确已经过世，但她尚有生父，怎么能说‘克父伤母，一一应验’的话。”玉笙哀叹口气，温言道：“女医，灵犀夫人虽有生父，但待她连陌路都不如，真真跟没有一样。”孔雀翎的披风上流闪过一翎一翎的冷光，覆在身上不觉得温暖，反而抽生出一丝丝的寒意，侵入心脏的寒意。我忍不住用手臂拥紧了自己，幽幽道：“自幼被生父厌弃，徒有手足也彼此冷淡，唯有母亲是真心疼爱。慈母辞世后，父亲手足虽还在，不过形同虚设罢了。不是跟我一样吗？”玉笙原以为我是在感慨灵犀的事，听得最后那句话，竟是如五雷轰顶般震惊，蹲下来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颤抖着大声问道：“小姐，你刚才说什么？可是想起往事来了？”

我愣愣地回过神，看着她焦虑如焚的眼神，却是惘然想不起来了。

轩彰十二年四月廿九，正是温宪太后五十寿辰。此乃我朝盛事，那日先要在太庙举行礼节繁复的仪式，皇上及后宫诸妃、皇子皇女、皇族近支亲贵皆要到场，为太后恭祝祈福，祈大胤得天之佑，国祚绵长，帝传万世。

在这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方才是正式的宫宴。

太庙中的祷祝仪式要足足举行三个时辰，或长跪、或吟诵，此番下来若是体力差些的人都扛不住，奕槿知我身体虚弱不堪，特意令我那日不必到，依旧在冰璃宫中好好静养便是。就算等到正式开宴，我经不起人声喧阗，只需略略到场一会儿就可退席离去。

渐近五月，还是四月末的天气就有些热，宴席开在皇宫偏西的雪芙殿，雪芙殿临水而建，除却从正殿门延伸出一道三丈有余的白玉平桥，整个宫殿就宛如在水中央一般。雪芙殿坐落在极敞阔的平台上，宫殿中诸多玲珑精巧的亭台楼阁攒聚正中，若能从空中俯瞰，犹如娇花吐出盈盈白蕊之状。宫殿中的地面、台阶皆是以上好汉白玉铺成，雕栏玉砌，莹洁雅致。每当盛夏，置身于宫殿中极目眺望，满眼尽是一捧一捧雪白芙蓉盛开的景象，蔚为壮观，恍如瑶池仙境。由此，宫殿命名为雪芙。但现下四月末，临窗看去，唯有浩浩水势，浮萍逐浪。

此处始建于承运帝时期，就在此处，承运帝曾在为爱女嘉瑞公主举行及笄之礼。当年嘉瑞绝世容颜，压倒一池雪白芙蓉，令在座者无不惊叹，公主美貌就从此流传于世。

宴席开在此处，是依从太后的意思，其原因就不得而知，就连奕槿亦是不清楚。

雪芙殿空敞的平台四周八角，都修建有一座小小楼亭，乐师歌者就在此处演奏，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宛转，如同这湖面上徐徐吹来的惠风，令人心神霍然涤荡一清。

太后千秋家宴上，正中摆着金龙腾云大桌，坐北朝南，为帝后之位，现今奕槿一人独坐。自轩彰六年，奕槿废除薛氏女子后位，迟迟未再立新后，凤座至今尚是虚位以待。中宫之位不宜空悬，为此太后和一班朝臣数次进言，皆被奕槿驳了回去。

我想起三年前在上阳行宫，蓼汀亭上，奕槿对天铿锵有力地起誓，他心中的皇后凤座非我莫属，但是立后一事非同小可，必须从长计议。贸然册封，于我亦无益。所以他决定先让我居于妃位，日后我若是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就再好不过，他那时再立我为后，那方是名正言顺。

我清浅一笑，不过现在想来这实在难得很。我体质孱弱，身孕只会让我不堪重负，耗尽我体内最后的精神元气。其实我对中宫之位看得极淡泊，无所谓吧。

一张凤穿牡丹大桌摆在金龙腾云大桌左侧，规格稍小，略略朝前，那是太后落座之处，自凤穿牡丹桌一排过去就是皇族近支亲贵、命妇的宴桌，而金龙腾云大桌的右侧则是一众嫔妃的宴桌，宫规严谨，依照品级地位入座，井然有序。

雪芙殿四周窗户洞开，和风送爽，殿中人员熙熙攘攘。太后寿辰，阖宫同乐，少不得频频劝酒，高声言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里面依然清凉怡人，竟是一丝燥热窒闷之气也无。

我由侍女左右搀扶着到场之时，已是宴席过半。我刻意低调而来，并未从正门进，而是经过雪芙殿后用作更衣休憩的小阁，悄然入内。奕槿已然看见了我，甫一进门周身就包裹在他温柔如春的目光中。我面容恬然淡若，坐在他右下首的位置。

今日寿宴，宫妃宫嫔等皆是盛装而来，放眼望去，珠围翠绕，笑靥如花，红粉青蛾，方桃譬李，丰容靓饰，云鬓高耸。当她们看清我的容貌时，一时顾不得饮酒动箸，一个个脸上都登时露出惊愣异常的神色。就连落座在太后一侧的皇族亲贵、命妇也纷纷向我看来。

我清颜素靥而来，因是太后寿宴，不可过于素净，玉笙特意为我挑了一件浅嫣绯色烟纹碧霞罗裙，腰间束着月白织锦攒珠缎带，臂间挽流霞色薄丝蚕锦细纹披帛。玉笙那时说我极难得穿红粉之色，明丽的衣料衬得面色也看起来红润些。我倒不以为然，铜镜中，那张削尖的小脸，盈盈到不堪一握，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见到此景，奕槿在席下握紧我微凉的手，他的掌心极其温暖，我转首看向他，他亦含笑看着我，声音轻轻，戏谑般地道：“颜颜，容颜一如往昔，一颦一笑，倾覆天下。即使一袭素颜，却足以称得上‘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才惹来这些莺惭燕妒，众人侧目。”我浅笑道：“臣妾哪有皇上说的这般好，他们许是在看是哪个宫妃如此大胆，太后的寿宴也竟敢来得这般晚。”奕槿的手未一刻放松，与我五指交缠，牢牢地握住，似是感慨道：“颜颜，真让人想不到竟是十余年过去了，你的面貌一点都未改变，一直都是当年初见时十五六岁的模样。”今日本是家宴，都是皇族内部成员，无须过分拘谨。眼下宴席过半，酒过三巡，在场诸人也渐渐松泛起来。领事的人召了歌舞入内，妖姬淑媛，缓歌艳舞，姗姗莲步，云袖如蝶。雪芙殿中真可谓是“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图云刻雷之樽，渍桂酿花之酒，拭珠沥于罗袂，传金杯于素手”的繁盛景象。

“是吗？跟以前真的一点都未变？”我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抚过侧脸，垂眸道：

“皇上还记得，可是臣妾却一点都想不起来皇上往日的样子。”奕槿闻言，朗声而笑，将我拉至身侧，屈指刮了我一记鼻梁，神情宠溺，在我耳畔低喃着：“颜颜是槿在青阳寺中遇见的小仙女，自然青春韶华永驻，而槿乃是肉体凡胎的常人，怎有不老的道理？但多年来待颜颜心还是一如往昔。”我瞥过他皓如明月的侧脸，一时满心含羞，挣开他坐回自己的宴桌前，毕竟当着皇室众人，我们如此亲密不是很好。

满桌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我因肠胃单弱，都是动不得，饮酒就更加不可。箜篌悠扬，舞姿翩跹。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奕槿身侧，奕槿特意嘱咐过，只消片刻就将我送回冰璃宫中。他心情甚好，似乎饮了很多酒，凑近我涎着脸皮贫嘴了一句，颜颜如此倾世之容，槿如何舍得让你长时露面于众人面前。

我口中嗤地笑他一声，却是不再理他。

我看到跟我隔了一桌距离的地方，那里坐着一名身着玫瑰紫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的女子，缕金线锦茜红抹胸平添娇娆丽冶之态，浓密的如云青丝绾作飞燕髻，髻上两侧各插着一对赤金的卿云拥福长簪，垂下的累累珠珞流光闪烁一直落到肩胛上，洁白的耳垂上一双红翡翠缠金累丝耳坠，亦是摇曳生辉。丹铅其面，瑰姿艳逸，竟是令人顿觉惊世骇俗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