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0650字
奕槿闻言眉心紧锁,朝我道:“颜颜你好好在凤仪宫中静养,朕说过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我不肯退下,声息急促地说道:“臣妾今日进言并非要为紫嫣脱罪,紫嫣就算罪大恶极,她也好歹为皇家诞下一双儿女,论子嗣上立下的功劳宫中无人能比得过她。”说到这里,我稍一停顿,踌躇半刻后,径直迎上奕槿异样的眼光,眼眸中含着坦然道:“当年皇上初登大宝,朝中之权一度被外戚薛家把持,朝臣多数亦是听命于丞相薛冕,皇上为九五之尊,弱冠之年登基,正是满怀雄心的时候,清楚朝廷积弊所在,然则一直无法大刀阔斧地施展抱负,处处受到薛家的掣肘。当年为改变这种举步维艰的困境,扭转外戚擅权的局面,将分散的兵权收拢在皇室手中,林家在里面出了多少力,皇上心里是最清楚不过,于紫嫣而言,是功过相抵,还是功大于过、过大于功,请皇上三思。”灵犀始终是一派清远宁和的神色,言尘世之事,身上却依然不减如同世外之人的一分轻灵超逸的气质。然而,当我提起薛氏和外戚擅权的时候,她纤柔的双眉却是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她猛然出声反驳我时,口气中竟带着一丝咄咄,“皇后娘娘此言差矣,今日所言乃是慧妃一人之事,就算林家曾经立下大功,那也是林家的功劳,又能关她何事?难不成慧妃当年身居妃位,却是插手朝政?娘娘是顾念旧日之谊,才来皇上面前为慧妃求情说项,但也请娘娘警惕言辞,不要让慧妃旧罪未消,反倒添上一重干预朝政的新罪。”灵犀说话时字字清亮明晰,措辞也极不客气,分明未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我眸光清冷地睨了她一眼,顾自淡笑道:“夫人于万事万般一向淡然处之,本宫仅是略略地提了一提薛氏,值得让夫人这般忍耐不住?”灵犀触及奕槿隐隐不悦的目光,她心知刚刚对我实有冒犯。
她眼底晕开幽兰般稀薄氤氲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娘娘先时说慧妃于子嗣有功,但冤死的颖妃何尝不是有功?三殿下虽年幼,但自小因多遭磨难而早慧,渐渐通达人事,他已晓得生母是被人陷害而死,他的父皇若不能秉持公道,岂不伤了小小稚子的心,也毁损了皇上的英名?皇上明鉴,妾身只想着就事论事,料不到一时控制不住,言辞上多少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莫要跟妾身计较。”
奕槿听我说了那番话后,一直陷在沉思中,他似乎也在为难。我与灵犀之间险些起口角,现在听得灵犀肯委婉让步,神色竟是微微一松。这时,他示意灵犀暂时退下,将我留下。
奕槿眉间有疲惫之色,这些日子来接连冒出的事端令他无暇应付,原先清朗的面目此时看去憔悴沧桑了许多,他习惯地将我拉至身侧,我将他伸出的手握在掌心,抬首殷切地看着他,低声道:“无论紫嫣以前做了什么,你都饶恕她这一次吧。”我整个人都被笼在他的视线中,他迟迟未表态,我忍不住要再次开口,“皇……”奕槿却在此时止住我,他倦然地靠在金龙椅背上,略略仰头,说道:“颜颜,朕想过了,朕可以不赐死慧妃。”我听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心头兀地一舒,像是绷紧的心弦喘过一口气来。奕槿一手支额,神色被掩在手掌的阴影下,他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林氏中的林庭修已向刑部坦承了所有罪状,他承认当年私吞大笔盐税,以此嫁祸言家,也承认了当年就是他向慧妃出的主意,买通太医,将皇子调包,以此来除去颖妃。”“什么?!林庭修……”我闻言震动,霎时字不成句。
奕槿看着我此时惊愕,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既然有人能出面认罪伏法,慧妃即可从轻处置。”这样的变数来得太快,我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听见奕槿将一本暗红封皮的奏折往我眼前一推,又补上一句道:“这是刑部呈上来的奏折,你大可以打开看看,这奏折朕也是刚刚拿到,就连灵犀也还不知道。”我心中极乱,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心神不宁地将奏折中的内容匆匆扫视一眼,压着一丝颤音问道:“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慧妃?”奕槿转着大拇指上一枚深碧的夔纹扳指,慢悠悠地吐出话来,“林氏罪妇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朕就下旨废黜她的妃位,贬逐永巷,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余生就安分地做未亡人吧!而皓儿断断不可再由她抚养,定要交到其他宫中养育成人。”“不!不行!”我竭声反对道。紫嫣的性子心高气傲,宁折不辱,若是要她如此落魄,从此在永巷中苟延残喘,于她而言还不如死了痛快。
“颜颜,”奕槿紧紧地捏着我的腕骨,令我住嘴,声音发寒道:“你不必再求情了,她原是罪不容诛,朕现在能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格外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庭修主动承认了全部的罪状,对于当年所做的一切皆是供认不讳。由此一来,林庭修是自掘坟墓,必死无疑,但落在紫嫣头上的罪名却轻了许多,倒是堪堪保住了她的性命。
奕槿的圣旨已下,紫嫣被褫夺慧字封号,并撤离所有漪澜宫中服侍的宫人,贬逐到鬼气阴森的永巷居住。因我与紫嫣关系非同寻常,故四殿下皓儿交到凤仪宫中由我抚育。
紫嫣去永巷后,我整日都忧心忡忡。我虽说不清楚,但看灵犀的样子似乎与紫嫣早有结仇,眼下紫嫣没有妃位作为依傍,而且一干亲信俱是被遣散,正是最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我不敢想象,以灵犀的手段,她会怎样对付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紫嫣。紫嫣现在是一介废妃,还是戴罪之身,又住在永巷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算某日死在灵犀手中,随便安上发病猝死的托词遮掩过去,也绝不会有人去追究。
我扶着湛露的手,在宫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心中纠葛着一团团乱麻,一丝一缕地缠在心壁上。我此时也想不出一个主意,这短短两日来,我去了奕槿那里不下七八次,每次奕槿都是不冷不热地将我的话回绝了,只说让紫嫣这辈子都在永巷安分地待着思过,无论我如何求他,他都不肯转变心意。
我也去了好几次永巷,但每次还未踏进,就被那里的侍卫挡了回去。侍卫将永巷防守得密不透风,我连紫嫣的一面都见不到,我心知定是有人暗中示意,不放我进去与紫嫣见面,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间渐渐过去,我越来越心急如焚,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地活着,我都不敢去想,紫嫣眼下陷在怎样的境地,她是否正受着磨难,受着无边无际的苦。
湛露默然地扶着我的手臂,而我仅是木然地一遍遍地沿着宫道徘徊。我劝不动奕槿,我也见不到紫嫣,明明知道拖得越久,情势就会越险恶,可是我偏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紫嫣,紫嫣,我目色惘然地看着横亘绵长的两道红墙,天陲乌墨色的云团压下来,不禁黯然道:“紫嫣,我竟是救不了你。”尽管我们曾有过离隙,但面临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会放下旧日恩怨,义无反顾地去救彼此。
“娘娘,起风了。”湛露忽然道,随着她的声音,我感到一丝凉风嗖嗖地往梨花青双绣外裳的领口里钻,让人生生地激起一个寒噤。
初冬时分,寒意愈重,也不知道紫嫣在永巷中过得如何,这天气眼见着一日日地冷下去,不晓得她身边御寒的衣物够不够,取暖的炭火会不会被克扣短缺。这宫中跟红踩白的奴才比比皆是,也不晓得她是否会在小人那里受到委屈。紫嫣她出身显赫将门,后嫁入宫禁,一生享尽富贵荣华,从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命,哪里有过这种寒苦的日子。
湛露劝道:“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就算忧心慧妃,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我伸手拢紧领口,面色在风中微微吹得透白,喃喃自言道:“不行,不行,我绝不能再让紫嫣留在宫中。”湛露扶住我纤弱的身躯,我的指尖微凉而发颤,今晨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紫嫣身边的侍女黄缃,昨夜忽然暴毙,上头也不大关心这事,反正几乎每日都有死尸从永巷拖出去,也常常有人被发落到永巷中来,都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据说黄缃的尸身被人拖出来时,衣衫不整,面目扭曲得狰狞惨烈,其状甚是恐怖,现在已经草草地掩埋在乱葬岗了。
我接到黄缃死讯的时候,不由觉得瞬间肺腑寒彻,黄缃是紫嫣最得力的侍女,也是紫嫣最信任的人,现在她已经死了,不知道何时会轮到紫嫣。我心中仅留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紫嫣留在宫中,若是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就要像黄缃那样,随便安个暴毙的情由,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永巷中了。
而且,宫中常常有流言再传,说起丰熙那朝的后宫,有宫妃欺侮一些失势的妃子,冬天正好就是最适合用来挑弄人的时候,不给炭火,或是给些黑炭和浸过水的劣质炭,都是折磨人的好法子。
我愈想愈心烦意乱,种种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猛地一转头往回走去,湛露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忙不迭追上来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我道:“去找皇上,尽管我知道没用,我还是要再去求他一次。”“娘娘,”湛露为难道,“皇上大概正在御书房中,娘娘这样贸然过去,要是撞见个外臣,那可不好。”我已是顾不得湛露劝阻,径直就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湛露见状叹了口气,也默默地跟了上来。
我怀着一腔心思,快到御书房时,讷讷地顾着自己走路,若不是湛露拉住我,险些迎面就撞上一人。
我惝恍地抬头看去,那人是名面目陌生的男子,一身绣仙鹤翔天的朱紫官服,腰扣玉带,应是觐见的官员。他形貌生得还算俊伟,高额隆鼻,眼窝陷得有些深,乍看之下,觉得有三分眼熟,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湛露见到这般情形,悄悄扯我的衣袖,后宫中的女人为着避嫌,不宜面见前朝官员,我们这样已是不合规矩。我知道湛露的暗示,但却不急着回避,而是留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看他身上的服饰似乎是文官,或是资政殿学士,或是校书之类吧。而那人看清我的容貌时,竟有一时的怔忪,脱口而出道:“慧妃娘娘……”我一听,就知道他将我错认成了紫嫣,但是他这一出声,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瑛和侯庞氏的二公子庞雍,想当年,我与奕析携手共游顺州时,就曾见过他,看他现在的情形,应是被授予了朝中官职。这倒也是件怪事,据说庞雍当年就是厌倦官场,而自愿辞官不做,甘心留在偏远孤僻的城镇中过着一种类似隐士的生活,虽然自在,但也不得不说是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学,现在他竟然又肯入仕了。
而今天,当真应了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年,最初遇到庞雍的时候,我还是奕析的妻子,正与奕析在湖上悠游泛舟,满怀温馨甜蜜地憧憬着日后的生活。而现在,再次见面时,我却成了皇后,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也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想到这里,我不由清苦一笑,此时此刻,我是应该感慨人生竟有这般奇妙的际遇,还是应该叹息世事的变幻无常。我平声道:“庞大人看错了,本宫不是慧妃。”“微臣有眼无珠,还望娘娘恕罪。”庞雍唇角的肌肉抽搐一下,勉强挤出笑意将刚才的失态掩饰过去。他朝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自语般地轻轻说道:“权势煊炙的林氏在一顷之间分崩离析,出自林氏之门的慧妃亦是遭到废黜,软禁冷宫,怎么可能再出来走动?”我佯作未听到他的话,漾起一丝兴趣问道:“庞大人,本宫是否长得与慧妃极像?”庞雍见过我两次,却每次都将我错认成紫嫣。庞雍双手平摊于胸前,朝我恭敬地作揖,退后一步,低着头回话道:“微臣绝不敢冒犯娘娘。”我悠悠道:“你直说,本宫恕你无罪。”庞雍口气略微停滞,闲闲地说道:“薛氏垮台,宫中废了一双薛皇后。言氏获罪,宫中处死了颖妃。眼下轮到林氏失势,宫中慧妃也被打入冷宫。”“庞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抬眸道,他这话说来平平无奇,细细揣度却是暗藏着深意,“庞大人是想说宫中女子能否立足,全赖身后家族的支撑,还是想说一个家族的荣辱来自宫中女子的地位?”庞雍不愧是当下颇具名气的才子,眼神中显出一种难得的通达明澈之意,“微臣曾听说慧妃长得极像其姐娉妃。”他这话忽然冒出来,说得有头没尾的,令人听了直觉诧异,而他此时又慢慢地开口,“刚才娘娘问微臣,问是否娘娘长得像慧妃。但微臣窃窃以为,应该是慧妃长得像娘娘,而不是娘娘长得像慧妃,如果是后者,只怕慧妃就不会落到眼下的地步了。”庞雍一字一句说来声调平和,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此人不同一般,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犀利的话来。
我脸上依然含着合宜的微笑,将内心的波动掩饰得滴水不漏。宫妃与外臣之间说那么多话,断然不合乎礼制。此时,庞雍朝我告辞,就向着御书房走去,一壁走远,一壁幽幽地吟着:“旧社凋零,叹闲昼永,人倦懒摇轻罗扇。回视千钟一发轻,悟浮生红尘深处。清愁自醉,惊残孤梦,袅袅娉娉终成空。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我怔怔地看了一会,眼神一错觉得他神色有些悲伤,极力地控制着不流露出来,但在眼角眉梢依旧淌出淡淡的影子。
我问湛露道:“湛露,听到这首《南歌子》了?”湛露点头,她先时是掌管文锦阁的领事女官,对于文墨亦是略有涉猎,她思忖着道:“南歌子原属清哀孤离之调,两阕词如此填来似乎有些自伤身世之意。”我却是笑而不语,罗扇见捐,乃是君恩中道断绝,浮生虚悟,终究深陷红尘,无法自拔。袅袅娉娉终成空,换来的仅是半世的飘然羁旅,他说得如何贴切,如何地鞭辟入里,令人心生感触,庞雍果然不辜负才子之名,率性口占一词,却字字精到,句句透辟。
看着那身朱紫官服绕过一丛冬青树,后来消失不见,我才长长地叹出一声,“这首南歌子是伤身世不假,但不是自伤身世,庞公子是在为一人而惋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