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碧水青山总长隔(1)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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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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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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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64字

高奕槿此次出宫名为北巡,为避免不必要的劳民伤财,并不是一路鸾凤赤方扇、玉珞金步辇,而是尽量低调,仅仅知会了沿途的地方府衙。


这段日子,我不宜露面,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风波。正好云嬗传来消息,说阿祖的病势骤然加重,我决定去看看阿祖,与云嬗做伴,也顺道避避眼下的情势。我见到阿祖的时候,阿祖正迷迷糊糊睡着,丹姬来看了看阿祖,只是说不碍事,左不过就是喝几服药再休养休养,毕竟人老病多,天命所致,非医者之力能改变。


丹姬见到我时,依然是疏远的样子,我们极少说话,但是那日,她经过我身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你跟韶王原本是天高皇帝远,如今倒好,皇帝到跟前来了。她话音极淡,但分明含着一丝嘲讽之意,我蓦地回首,却发觉她又恢复了往日一贯万事不上心的清冷神色。


我倒是不在意,她的话中是否含着嘲讽,令我暗暗惊讶的是,高奕槿出巡之事,到现在为止,仅仅知会了沿途需要接驾的省府衙门,像宁州、集州等边境一带都尚未得到消息,她是如何得知的?对此我没有太留心,此事也不了了之。


后来的一段日子,外面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皇上亲自率领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前制置使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等官员,查看了雪涵关外的龙吟台墟址遗迹,故地重游唏嘘不已,二十年的龙吟会盟之耻最终湔雪,并嘉赏与宴请在北奴之战中有功的将士。


皇上素来与韶王感情亲厚,此行未携宫眷嫔妃,倒免了避嫌的顾虑,阔别后为畅叙兄弟之情,皇上未居于宁州行宫,而是居于韶王府上。随后的日子倒也是风平浪静,长日悠悠,闲闲无事,我不能见奕析,也不能见樱若,日子过得清闲却也冷清。


一日闲来无事,我与云嬗两人骑马出去,策马跑出五六十里,直到临近胤朝与北奴交界的柯尔,眼前出现大片广袤贫瘠的戈壁,稀稀落落的有几方土色毡布围成的人家,长相粗陋的骆驼刺之类乱草杂生。此时风沙少,一眼看去远处地平线上戳出几处突兀的尖锋,满目漠漠苍黄中如异景叠现,庞大的覃积山脉在一派荒凉中蜿蜒横亘。我若是没有看错,那几处突出的尖角就处在鹰断峰、擎帘峰一带。


过了云坪山繁逝,我与云嬗继续骑马往南而去。闷得久了,出来一趟,整个人也觉得舒展轻快许多。


“颜卿,你看。”云嬗惊奇地指着鹰断峰。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甲胄林立、铁戟冷光。身披铠甲、面容肃重的侍卫密不透风地包围着鹰断峰,将鹰断峰所有的通道全部封锁。


“怎么回事?”我心中疑惑,如此森严的守卫,莫不是这鹰断峰出了什么事?


我们骑马跑近了些,疑惑之意更深。此处乃荒凉之地,人烟稀少,现在外围密匝匝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我们跨在马上俯视,倒也是呈现挨挨挤挤的人头攒动情状。


我极目望向模糊在云气缥缈的山峰间一点隐约白色缟素飘扬,看那些侍卫如此严肃郑重,难道是有什么不凡的人在鹰断峰中?


我和云嬗相觑了一眼,云嬗是个伶俐的人,她朝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软软地喊了声大哥,然后问道:“大哥,好多拿刀持剑的人,那里出了什么事吗?”边民粗野,那男人正顾着拼命地往里面挤,好让自己多看到一点,哪有空理睬别人。见有人问他,嫌烦都来不及,张口就要骂,但一回头,看到云嬗生得秀美,竟一时有些愣住。


云嬗笑了笑,信口胡诌道:“这位大哥,我跟我家夫人骑马路过这里,见这么多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呀?”那男人缓过神来,大掌一拍头道:“姑娘,我也是跟着看热闹的人。啧啧,不过听里面的人说是当今皇上在鹰断峰上祭奠已逝的宜睦公主。”宜睦公主,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心上。我心神一惊,握不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


“哎哟,夫人,骑了半天马您累了。”云嬗机灵地在我手肘处虚虚地扶了一把。


我眼神定定地直盯着半***空的山鹰,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浮在云色缭乱中,此石为鹰喙,正如其名,峭拔尖锐得如飞鹰的利喙。


这么说来,奕槿正在鹰断峰祭奠宜睦公主,也就是我。现已是七月,我心中暗暗掐算一番,今日正好就是我两年前坠崖的日子。时间过得真是快,一晃眼颜卿已过世两年。


我感觉指尖有些发冷,山麓中尚有些凉意的风兜头一吹,心头仿佛有一记惊雷落地,整个人都怔住。


当初我和奕析百般想不通,为何奕槿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北上,想不到竟是因为宜睦公主的忌日将近,他是想来祭奠我吧。回想去年这时正处于两国交战,此地战火弥漫,而今年已是安泰景象。


那男人见云嬗生得美,又肯主动搭讪,聊得意犹未尽,“这位姑娘,你没见过这阵势,咱们的皇上排场真是大气。”说着谄笑着去摸云嬗所骑马长颈上顺滑的鬃毛,他惨叫一声,冷不丁地手背上裂开一道马鞭抽出的红痕。


对于这种纠缠不休的男人,云嬗也不是一个善茬儿,瞠目骂道:“什么咱们的皇上?是你的皇上!我们可不是胤人!”我轻咳一声,示意云嬗别过于招摇。


“颜卿。”云嬗侧目看了我一眼轻唤道,小心地观察着我的神色,而我却是顾自看着地上的人。


那男人挨了云嬗一鞭,那样霸气的力道不是一名寻常女子能有,像是练过功夫的样子,那男人心知眼前的女子应是有些来历,故吐口唾沫,怏怏地咽下这口气不敢计较,转头与另一围观的人交谈起来。


“这天子的仪仗就是气派,我是从晋平城一路追着来看的。”“你这贼眼睛倒是有福气,宜睦公主不是当今圣上的皇妹吗?看来皇上对自家妹妹还真是好。”“对呀,就算是公主中最最出名的嘉瑞公主,一生为边境和睦做了多少事情,也不见得先帝曾这样隆重地从帝都到漠北来,亲自去祭奠她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尖刻地揶揄道:“什么皇妹?你们有听过先帝的哪一个公主封号是宜睦,定是哪个王府侯府的什么郡主翁主,封了公主后才嫁到北奴去的。”人群中传出两声干笑,“嘿嘿,不是亲妹的话,事情就说不清楚了,说不定是旧日的相好。”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哄然笑开。


有个极力压着战栗、但又严肃的声音恐吓道:“乱嚼皇家的事,你们都不要命了。”我听着心中一片安澜,草根百姓就是喜欢捕风捉影,把皇族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聊资。对颜卿是美赞也罢,诋毁也罢,淡忘也罢,我亦是全然不在乎了。


然而,忧色渐渐凝上眉间,恍如苍苍苇叶上坠着一痕洁白的清霜。奕槿难道你还没有忘记我吗?可是我却已经不想再记起你了。


我仰首看着山峰间白绫猎猎翻飞,那白色缕缕游丝般盘桓而上,隐约有哀恸的梵音拂拂,穿透九重云霄传来。当初我尚在北奴时,奕槿就曾派出人来找我。耶历赫向来警惕,觉察到异样之后,他令我搬离繁逝,甚至不惜被群臣非议,将我藏在北奴最机要的内核——密宫之中,就是不想奕槿找到我。


那个被峰下急湍逆流冲走的尸体,身上所带的信物足以证明她是颜卿。颜卿死了,幸好是死了,否则奕槿不会放弃找我。我从喉间笑出一声,八年前,你做你的九五之尊,继承生来高贵的血统中注定的“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荣极。我做我的和亲公主,此生就算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落花”凄苦零落,我们亦是两不相干,两不相干!


我与他早已退出彼此的生命,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陌路人,我做什么,轮不到他来管。只是他贵为帝王,我与奕析要立身在世间,难道也无需他的谅解?


“颜卿,你在想什么?”云嬗握着我的一只手,将力道紧了紧。


此时喧阗吵闹的人群中忽然安静下来,一行仪仗逶迤地下来,前方张着三十六面云幡金幢龙虎旌旗,煌煌焕彩翠华宝盖上皆饰以缟素。一个身着紫蟒青云服的人大步走出来,面庞方棱,态度倨傲地指着我们呵斥道:“大胆刁民,此处乃是宜睦公主祭地,皇上都是弃辇徒步,你怎敢如此狂妄地骑在马上,对皇上和公主大不敬!”“这么凶煞的样子,可惜可惜,是个公鸭嗓子。”云嬗笑声清灵,凑近我耳边轻声道:“要是他知道你就是宜睦公主,还敢让你下马吗?”那太监怕是听到了有人骂他公鸭嗓子,一时间气得垂在脸颊上两边肉抖动,拉扯着声音道:“放肆,放肆!”“算了,还是不惹事为好。”我看了一眼渐渐临近的仪仗,下手勒转马头,“我们走吧。”还好这里攒动的人多,隔得那么远他应该看不清我们。


就在那刻,太监忽然中魔障般噤声,一截亮刃刺入臃肿的身体又利落地抽出,鲜血迸溅。“啊!”一见到杀人,惊惧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霎时围观的人慌张地抱头四窜,场面混乱成一团。


三教九流的人群四处逃窜,混乱不堪。隔得虽远,我看得清楚,太监身边的侍卫刚才还像铁雕般站着,出手如此干脆利索。其他侍卫见情况惊变,唰唰地抽出随身的兵刃。


我看着那些人,抬头看时蓦然一惊。临近山麓的地方原本整齐罗列的白绫仪仗已被肆意冲乱,寒光忽现,隐隐可以感觉杀意弥漫,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暗袭。


混战时刀剑无眼,挤在最前面的几人被斜刺中飞出的刀刃活活砍死,在强烈的血腥气味刺激下,攒动的人群愈加惊恐不安。云嬗脸上笑意收敛,警觉地伸出一臂护在我身边,沉声道:“颜卿,我们快走。”“可是……”我犹豫道。


云嬗截断我的话道:“这里的侍卫都不是武功泛泛之辈,而且动静那么大,宁州城中的援兵很快就到。倒是我们久留这里,一旦暴露身份就完了。”“慢着……”我勒紧缰绳,鞍下的马痛苦地嘶鸣一声,缠着缰绳的指骨勒得发白,“奕析……高奕析是不是也在那里?”听闻这话,云嬗的脸色亦是蓦地一白,但惊惶的神色旋即就不见了,她道:“韶王自己的功夫就不弱,想来也不会有事。这里刀剑无眼,眼下离开这里才是最要紧的。”先前围观的百姓抱头四窜,互相踩踏间携带的物什零零落落抛掷一地。我与云嬗原本在人群边缘,现在一下子被卷入逃散的人流。面对这样纷乱的场面,我驾驭的马显然有些躁动不安,粗气阵阵,铁蹄不住地刨着疏松的沙土,左突右冲,一时间竟是寸步难行,我险些就被撞下马去。


混乱中一人鬼鬼祟祟地欺近我身后,我心下大惊,听见啪的鞭声在空中爆开,云嬗快如闪电地出手,那人脸上结实地挨了一记,喉咙中发出连连惨叫。看服饰那人应是这一带的百姓,他欲逃离这里,看我骑的马就起了歪心,想要抢夺过来自己逃命。


云嬗收住鞭势,不屑地朝着那人骂道:“活该。”“云嬗。”我低喊道,与她一同翻身下马。远远地望见那一抹明黄色,我没来由地觉得些许心虚和害怕,尽管置身人潮,但我们两人这样高骑在马上实在过于显眼。云嬗会意,坐在马鞍上的身体柔韧地后倾,舒展双臂抱住我滚到一边,顺势飞起足尖狠准地踢中马后腿肌腱。那马匹痛苦地嘶鸣,脱离了缰绳的驾驭,登时野性大发地朝前跑去,坚实的铁蹄落处,人群皆被惊吓得躲闪,我心知她此举是想借马来开道。


“颜卿,我们走。”云嬗当机立断道,她是自幼练武的人,身形轻盈灵活,轻易地打退了前面挡路的几人,带着我从拥挤的人群中逃了出去。


等到了稍稍空阔些的地方,我们两人又翻身上马。这时,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刀光剑影带起的劲风飒飒,明黄色赤龙踏云仪锽氅依然屹立不动,前来护驾的胤军如潮水般地涌到山麓,将乱党纷纷斩于马下。


我手心微微有些汗意,握紧缰绳,策马远去。


浸洇在夕阳余晖中的丝云收敛了最后一照暖色,夜色渐深,吱嘎一声后,紧闭的后院小门就被推开。走进院中后,黑森森的小屋中微弱地亮着几点光亮,再往前豁然明亮了许多,一排琉璃风灯顺着回廊延伸,室内的灯光透过螺钿花纹格子窗映出来。


我轻车熟路地摸到墙根处的一扇窗,攀住棂木从窗子翻进屋中。里面伺候的侍女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尖叫出声,手中端着的漱盂匙箸等物什砰砰地落了一地。


旁边机灵些的碧桃儿已认出我,极快地伸手堵住那名侍女的嘴,不让她惊动守在外面的护卫,然后两人默然退了出去。“怎么回事?”是奕析的声音,听起来慵慵的,似乎是要出来看看。我瞧见落地的东西里似乎有装药粉的瓷瓶之类,霎时心里一揪,愈加焦急,像是火烧一般,顾不得什么就快步跑进去。我们两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因跑得太急,又没有什么防备,我的额角重重地磕到了奕析的下颌,我全然顾不上,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奕析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如是被撞得疼了,听他闷闷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