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迷蒙地出现幻象，好像是某些遗落的记忆碎片。春日朗朗的千鲤池畔，红衣鲜妩的及笄少女，惊鸿回首，还有丰神如玉的俊逸少年。她看向他时，神色半怒含恼，鲜活生动如许，而他的笑意，年少轻狂中带着一丝促狭，“母后曾夸你容颜殊美，举止大方，还听闻颜相教女甚严，怎么你……”水迹肆意地漫漶开去，霎时就淡褪了画面，所有的颜色纠葛缠绕，混搅在一起，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依稀还是苍茫暮色中最后一拢风荷，湛碧水间，莲影明洁，叶底卷泪数点，背首遥恨西风，恍若就是一双澄明纯粹而痛苦压抑的眼眸。

你如今好吗？

很好。

若真是这样就好，今日得此一问，后半生已足矣。

简单短促的两个字，很好，其中究竟带着几分的真心，又带着几分的言不由衷，到底能敷衍了他，还是敷衍了我自己？

心底漫出苦胆般的涩意，飘摇的身体就像搁在悬崖口上，被崖底盘旋而上的凛冽罡风恣肆吹弄，被狂暴的惊涛骇浪撕卷着而去，我抓不住任何东西，恍惚间，面前仿佛缓缓伸出一只手，指骨修长，掌心的纹路清冽分明。我想要抓住，那只手悬在虚空中，如同幻影凝结，我的手指紧握却是猛然抓了空。

我想着，都是一场梦吧。心神再也支撑不住，堕入一片漆黑的迷乱之中。

等到我再次醒来时，不堪重负的喉咙，火烧火燎一样的干灼难受。我缓缓地抬起涩重的眼皮，朦胧看到一个高俊挺拔的轮廓。

我唇边勾起一缕微薄的凉笑，我就知道是他。

我的身体格外虚弱，好像体内的每一分力道，都已被折腾了通天彻夜的病痛榨干殆尽。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强着朝里翻身，顾自面壁躺着，不想看到他。

“颜颜。”奕槿亦是神情疲惫，面容憔悴，就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他轻轻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朝他，语调哀凉地恳求我道：“你不要再跟朕赌气了，好吗？”“我不是在赌气。”我漠然地看着他，此刻，我的眼中就连愤怒都不再有，眼中有的只是漠然，冰封雪锁般的漠然。

“朕承认，昨日不该跟你动气，也不该那样对你，可是你……”奕槿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线喑哑，那样复杂的神色，既是恨极又是爱极，“你的个性为什么非要这么倔强，这么任性？恨得朕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忍心。”我仰面躺着，看着金钩拢起的帷幔上遍绣着合欢吐蕊、鸳鸯交颈，漫漫精工、错金镂银的图样，看得让人眼花，不禁想到手执螺黛为妻画眉的张敞，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夜奔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他们都是极其恩爱吧？

那么我们呢？一开始就是构筑在欺骗和玩弄之上的感情，就如同泥沼危塔，原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能谈得上恩爱？

我沉默半晌，木然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再做你的皇后，也请你现在就废掉我的妃位吧。”“颜颜，朕失去过你一回，绝不会再失去你第二回。”奕槿面庞坚毅，痛楚之色在眼底翻滚，他柔声道：“颜颜，你为朕设身处地想想，面对当年如此险恶的情势，朕那时尚居东宫太子之位，又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那是朕的父皇啊，一为人子，二为人臣，朕根本不能违抗啊。当年眼睁睁地看你离开，而无能为力，朕心中亦是痛苦万分，后来的九年，亦是悔恨不已，日夜深责……”他顿一顿，道：“现在算是朕在求你……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吗？”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我忍不住冷笑，好一句轻巧的话，就可以将往日给一并抹杀。他说要我设身处地为他考虑，可是他是否在意过我的感受，他是否在意过此举让我情何以堪？他曾经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现在又要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身边吗？

玉碎之后，尚且有不可修复的裂痕，更何况两个人之间。

我并非心性褊狭的女子，懂得在国家千秋大业面前，仅仅为了一己之私的感情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是，他既然当年选择放弃我，为什么就不能豁达地放开手，做到从此不再涉足彼此的生命？非要强逆天命，让两人原本已泾渭分明的命运，又重新缠绕在一起。

“好，我们就像以前一样。”我怔怔失神道，四周寂寂，唯有风萦纡着穿越无数重流苏金钩挽起纱幔，重重曼曼直如云山幻海。

“颜颜，你真的愿意……”他眼中泛起一阵不可置信的狂喜。

“跟以前一样。”我冷冷地重复一遍，用尽全身力气道，“你就当已经把我亲手嫁出去了，我为他人之妻，你仍然做你至高无上的帝王，我们从此两不相干！”“这般恩断义绝的话，你怎么也能说得出口？”他震惊地反问，眼中那簇火苗般的狂喜被骤然浇灭，因希冀而晶亮的眸子瞬时黯淡，他低声下气道：“颜颜，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放我出宫，此生不见，也就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我的手指紧紧地揪住柔滑的锦衾，克制着声音中剧烈的颤抖。

“不行，颜颜，只有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他神色极其悲恸，面容如白璧蒙尘，呼吸紊乱而急促，“你留在朕身边吧，不做皇后也罢，废掉妃位也罢，但是，朕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朕说过，朕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你的痛苦！”“那么……”我侧首，凄恻一笑，“如果……我死了……”自从在公主府得知真相的那刻起，我对他已是灰了心，冷了意。一颗心再无从依托，既然他强势地要将我留住，我也就决意了要糟蹋自己的身子。

任凭宫人们如何劝，我就是不肯服药，也不肯进食。原本已堪堪控制住的病势，一下子汹涌地复发，且比往日发作得都要厉害。玉笙跪在我床前，双眼哭得红肿。我顾自躺着，奕槿一直守着我，劝慰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我依然无动于衷，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

药剂中断，水米不进，原本就羸弱不堪的身体，更是日渐消瘦，日渐衰竭。冰璃宫中人深知，若这样下去，我就是连今年的夏天都熬不过了。

就算如此，他们每日端来的药，我紧抿着双唇，就是不肯喝下一口。奕槿有时真动起怒来，命宫人按住我，捏住我的下颌，强行给我将药灌下去，可是我喝了还是会吐，腥苦的药汁混着血液，满满地吐在雪白的锦褥。

玉笙那时低泣道：“小姐性格太倔，若是用强根本行不通。”我一心唯求速死，奕槿在束手无策之下，想到召来颜氏中人劝我，我的长姊颜珂是常年寡居，而颜澈身为男子，不便直入宫闱，于是就召了颜凝玉和颜芳芷两位妹妹，陪伴在我身侧。

颜凝玉早年封作静妃，原本就是宫中之人，而颜芳芷尚未出阁，索性搬到我宫中暂居一些日子。尽管这般，我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未见一丝好转。

有次合眸躺在榻上，仿佛听到颜凝玉声音低低地对奕槿说，模糊地传入耳中一两句，“……臣妾和芳芷并非姐姐的亲妹子，姐姐许是不愿待见……慧妃与姐姐虽是表姐妹，但自幼的情分深厚，跟亲姐妹别无二致……慧妃的话姐姐肯听也说不定……”

冰璃宫。

卧室中，服侍的宫人已被尽数屏退。我昏沉沉地躺着，还是不停地咳嗽着，身子觉得冷，前额上却是渗出潸潸汗意，这时唯有玉笙守在我身边，感觉到浸得清凉的薄纱绢子擦拭额头，稍稍舒服些。

我朦胧地想起那日，绵软无力地躺着，感觉到两根清凉削尖的手指搭上腕间，大概是晦奴在为我把脉。我却是将手缩回，犹自咳个不停，气息虚弱道：“你不必救我，让我死了吧。”玉笙满脸忧色地道：“小姐……”而晦奴看着我，稀疏的眉毛紧蹙，焦黄泛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赤红的愠怒，她可没有玉笙那般的耐性来劝我，用上蛮力一把就夺过我的手腕，左手扣住我的腕子，紧接着将右手指尖强行搭上。

我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玉笙，亦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僭越之举唬了一大跳。

“你就这么想死吗？”晦奴目光清冷地逼视我，“我倒是忘了，你是一分一毫都不畏死，当时若不是玉笙冲上前死命拦住，那把脖子上的剪刀说刺也就刺下去了。”我愣愣地看着那名陪伴我三年的女医，她虽素来性情孤僻乖戾，不与人来往，但何时对我这般疾言厉色地说过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践踏自己的性命？你为什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她的眸心愈加透出凛若冰雪的寒意，仿佛是庞大而不可抑制的悲恸和愧恨，“你又哪里知道，仅仅是为了让你活着，有人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和让步。”铜铸滴漏声声泠然，我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时辰，有一会儿，玉笙好像出去了。忽然，似乎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明珠的软鞋踏在平滑坚密的地砖上，无意间发出极轻微玎玲的声音。那人行走时身姿盈盈，衣袖裙袂间夹带着一缕幽香甜细，惑人心神。

那不是玉笙，也不是晦奴，宫中唯有位阶在嫔以上的妃子方可穿珠履，而且玉笙身上也不会有这样甜靡的香气。

来得似乎还有一人，脚步微沉地跟在那人后面。

“查出来了吗？端雩公主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声音清冷如水，听不出有一丝喜怒在里面。

“最近与端雩公主来往的人极多，这事怕是一时间查不出个究竟……”“好啊！”清冷的声音，陡然透出一线慑人的凛冽，“本宫倒是看清楚了，原来是冲着本宫来的，可恨的是一着不慎，让那些暗中的小人摆了一道！”一切都如同在梦中，过了很久，意识迷蒙中，我感到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托起，是玉笙在耳边柔声说话，却是藏不住欣喜地道：“小姐，你醒醒，快看是紫嫣小姐来了。”紫嫣，我心中微微一动。

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正站着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的相貌与我有六七分相似，猛一看去，仿佛那就是我，但是仔细看，还是有所区别。她眼角处微微飞翘，比我更多一分桀骜不驯，眉宇间敛尽锋芒，比我更多了一分刚毅之意。

“紫嫣。”我口中忍不住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一时间，那种无可言喻的熟悉仿佛深刻到了骨子里。

她着一袭镂空烟紫色云霏妆花蝴蝶锦裙，那般轻盈如雾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宛若是蓬莱仙岛上一朵悠然漂浮的紫云，浓密青丝绾成凌月髻，髻侧斜簪着一支羊脂玉雕琢双结如意钗，其余唯有几点清简的白玉米珠埋在发丝间，映着耳垂上一双流云逐月明铛温润的光泽。

她今日的穿着，与在太后寿宴上的那天截然不同。那日的她，瑰姿丽逸，艳压群芳，惊世骇俗的美貌，刹那间，纵然有万千青娥红粉，在她身后都是成了黯淡庸常的影子。而今日，尽管蛾眉淡扫，朱唇漫点，依然是惊为天人。髻后留下一垂长发任其披散，如同未嫁少女，犹然更添几分尚在闺中的韵致。

我看着她，有一时的怔忪。她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十余年了，时光倥偬而过，若指间流沙，却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分一毫关乎岁月的痕迹。娇嫩的容颜，就如艳艳春阳中，豆蔻梢头新抽出的花苞，含蕊半绽，芬芳内敛，未经历过尘世是非。令人心神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昨日，那时我们都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稚少女。

世间最公允的莫过于时光，苍老了绮年，销蚀了玉貌。发如墨瀑也罢，颜如渥丹也罢，都是抵挡不住强势的时光。即使能被格外眷顾着，光阴未能在脸庞上留下痕迹，然而过往的风尘尽数沉淀在一双眼眸中，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姐姐。”紫嫣轻轻启唇唤我，她的这声姐姐听不出有多少亲近在里面，更多的是拘泥于礼节的漠然和疏离。

我靠在玉笙肩上倦然看去，在紫嫣的身后，神态恭顺地立着一名侍女，看她衣饰华贵应是漪澜宫中有头有脸的宫人，紫嫣进到内室时，唯有她一人跟在身边，必是心腹无疑，我揣摩着那名侍女大概就是黄缃，她是林府的家生奴婢，自小就服侍在紫嫣身边，后作为紫嫣的陪嫁一道入宫，黄缃于紫嫣而言，就像是玉笙于我。

连番多日，我不肯进食，也不肯服药，身体怕是已耗竭到极限。即使见到紫嫣来了，我亦是精神恹恹，提不起一分力气说话。

紫嫣唇角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亦是不出声。

黄缃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玉笙看着我们两人仅仅是沉默着，却是有些发急，忍不住道：“紫嫣小姐，您劝劝小姐，她这样……”她的眸光清疏，如同斜午密云后漏出的一掬蒙蒙光亮，就这样驻留在我身上，挥手打断玉笙的话，意态悠闲地对底下的一干人等道：“你们去将本宫带来的东瞿雪梨拿来，还有你们娘娘熬药用的银吊子，再取些冰糖，等一切妥当之后就都退下。”紫嫣的声音风轻云淡，却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暗藏在里面。她多年来似乎颐指气使惯了，这里虽不是她自己的宫殿，但是宫人们闻言皆是肃然，也不敢过多言语，默然将吩咐的事情都做了，便是垂首碎步退了出去。

“还有你们，也是一并出去。”紫嫣拿起搁在水果盘中的小银刀，开始慢条斯理地削手中的梨，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黄缃和玉笙，黄缃低低地应了声诺，就举步出去了，玉笙却是有些犹豫，她的眼睛看向我，好像是拿不定主意。

紫嫣兀自削梨，见状，却是嗤地笑出一声，声音极轻，却是足够我们都听见，“姐姐不善于调教下人，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当主子的说一句话，哪里容得半分反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玉笙霎时涌起满脸的赤红，却还是杵在原地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