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岂奈匝地风云起(3)

作者:凌千曳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

本章字节:12098字

我朝她虚弱笑道:“先不论你说的真假,但清虚子早已销声匿迹多年,我又上何处去找他?”我自从远嫁北奴前在帝都见过清虚子后,这近十年来都不曾听说过他的踪迹了。“师父……”她的声音滞一滞,揉着眉心道,“其实我也说不出师父的去处。”“不过当今圣上应该知道。”她略敛道袍衣襟,云淡风轻地道,“因为师父曾说过,应故人之约,愿向胤朝称臣十年。”听此,我与奕析皆是神色惊变。我回头看他时,我们的目光正好碰撞在一起,他眼中的光芒复杂变幻着,而我一时心间如惊雷霎时炸开,垂首时密密的额发挡住我此刻眼底的不平静。女医一双明眸如晨出雾霭淡薄,瞥过我们,依然顾自说:“当今圣上尚滞留上阳古都,眼下还是轩彰九年,十年之期未满,我估算师父应是随皇伴驾吧。”我黝黑的瞳仁一紧,眸心瞬时逼仄成两道清越的光芒,“我不可能去求他。”话脱口而出之际,我猛地错觉,奕析握着我的肩膀的手似乎加重了几分力道。“你不愿去求我的师父?”她轻挑嫣色的唇角。“我不可能去求他。”我的神色冷冽如冰,将刚刚的话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说完便起身离去。“颜颜!”奕析立即跑上来追我,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你放开。”我心中登时乱糟糟一片。“颜颜,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商量。”奕析此刻的心情不比我平静,但毕竟他还是极有分寸的人,这里是别人的地方,眼多嘴杂,我们两人实在不好说话。我点头,顿时温顺下来,任由他将我抱上马车。马车依旧一路颠簸,我默然低首,手指痉挛着紧紧地揪住外裳领口系着的云锦累珠珞,白齿啮着淡无血色的下唇,一袭宽松的银针狐裘下我的身量纤瘦娇小得几乎不占任何地方,一双眸子湛湛,却是清冷地难以接近。“颜颜……”奕析清俊的面容煞白,踌躇着正欲开口。我冷冷地打了个哆嗦,齿间险些在发白的唇扯出一痕血丝,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道:“我不听,我不要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颜颜……”“你相信清虚子会有那种回天之力?他的医术说到底不过就是出自密宫一脉,怎有能力与执掌药阁的丹姬抗衡?”我咄咄地质问,根本不给奕析开口的机会。我抬眸,眼中露出琉璃般透明的光,深吸口气说道:“我宁愿死了,也不会去求清虚子,去求你的皇兄……”我话说出口,就已经是说绝了,断然不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刹那间,狭隘的空间中气息凝结。他看着我,我也在看他,看着他温若墨玉般的眸中映出一双苍白羸弱的剪影,宛如绽开在虚无中的花,带着残艳的不完整。“可是颜颜,如果皇兄……”“没有如果……”我将头枕到一侧,避开他的目光,冷冷地打断道:“先不论清虚子如何,他定然不会原谅我们。”我说得一点都不错,时至今日,其实奕析也看得透彻了,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微茫的如果。我不禁苦笑,曾经也是天真地做这般想。我一直知道奕槿放不下我,颜卿死了,原本最后的念想也该断了,可是谁会想到他的脾性竟会如此偏执固拗。在颜卿坠崖两年后,他力排众议,纡尊降贵,圣驾亲临漠北,徒步攀上鹰断峰祭奠亡灵,抒发哀矜悲恸之情。


我至今记得孤身上鹰断峰时,那篇痛彻心扉、字字如血的悼亡赋。怀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终之万虑。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念吾爱妻颜颜辞世多年……芳魂无知,香魄无感……或心怀前尘怨怼不平……辗转反侧竟无一日然入梦……随后,他听从术士荒谬之言,相信真会有精诚致魂魄,蓬莱仙境重逢,不惜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就是为了能与颜卿的生魂再次相见。如此种种,我能如何说,还能说些什么。爱与恨之间,犹如水涨船高。爱得越深,恨意反噬亦是越深。奕析的面容冷静,透着清寒的雪光,他扳过我的肩膀让我正视他的眼睛,说话竟有些凝噎,“颜颜,如果有万分之一……甚至一点点的希望在……我都想要去试……因为我真的不想你死……”我身体颤抖着,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只顾着一壁地摇头,嗫嚅道:“傻瓜。”他掌心的肌肤贴着我的脸,时而燃烧般的灼热,时而淬入冰水的寒冷,眼神剧痛,喃喃道:“我希望你活着……看着你平安喜乐地活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怔住,心像被无数细细的丝弦抽得紧紧,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傻瓜,我说过的,若是这平安喜乐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我逼住眼眶中盈盈闪动的泪水,扑上前圈住他温热的脖颈,将急促的呼吸埋入他的清新发丝间,“其实女医说得对,我怕死,真的很怕死,若是我现在是孑然一身,死了也罢了,也落得清净和解脱。贪恋尘世,只因为尘世中有你在。若是人生的平安喜乐中无你,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已。十六字誓言,字字分明地烙印进每一寸血肉,每一分肌理。


我凄恻地笑着,丹姬既然铁了心置我于死地,就不会让我有任何生机。且不说清虚子如何,我已不愿去冒这个险。现在的我已然不是当年骄傲勇敢的颜卿,觉得世间万物皆是事在人为。这么多年下来,我累了,经不起颠簸与折磨,许多事我也再没有心力去面对了。


“颜颜……”“不要说了,真的不要说了……”我躺在他怀中,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清俊英挺的面庞,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不要再找任何人来救我了,既然时日无多,我也不想再浪费与你在一起的光阴,我累了,你就这样让我看着你,直到合上眼睛吧。”那日,我执意要回避了奕析,独自又去了金莱城。


我由玉笙小心地搀扶着,进入那几椽旧屋围成的院落,走过白石子漫的小路。看到正房的青石板台阶上,那女孩子正抱膝坐着,黑油油的好头发梳成粗粗的辫子,重重地垂在胸前,右眼角生着极小一颗漆点般的墨痣。这回她可没哭,只是愣愣地出神,旁侧散落着绸布裹好的包裹,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她看见我,笑时眼睛宛若两弯新月,“这位姐姐,你来了。”“你好像早知道我会来,在这里等我吧。方才莽撞而走,让女医见笑了,”我用绢子掩唇,忍下喉间咳嗽,示意身边的玉笙将一包东西递过去,说道:“这是诊金,还请收下。”“我是在等你呀。”女医容颜清秀,嗤声笑道:“正愁着如何上路,你倒好给我送盘缠来了。”“那倒是真巧了。”我淡淡道。


女医口上虽这样说,却不肯伸手去接,玉笙僵在那里,竟一时有些尴尬。她正色道:“给你家夫人拿回去。方才只不过说笑罢了,看过后只说了无能为力,还能好意思收下诊金?要是真这样,臊得脸都没了。”这时,她落落然起身,扶我走进里面去。在那扇隔断的屏风后,她让我倚在一张半旧的软榻上,缓缓撩起右侧袖子,右臂上两道被箭矢割开的伤口原本早已愈合,自从上次崩裂后,表面的伤好了,可是那处莹洁肌肤下淤积着黑血,依然高肿得乌紫。


“你为什么不愿去找家师?”她凝眉看着我的伤势,扬扬手让在旁边杵着的玉笙端来些洁净的绑带。


我默然不答。


“看你那日反应,应该早年就与家师结识?”她不疾不徐地猜测。


“不认识。”我顾自低头,生硬答道。


“罢了,世上那么多人,若有心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了。”她低低自言,深敛呼吸,指间执起一片薄如柳叶的小银刀,疾电般豁然出手,锋刃挑破肌理,仿佛撕碎脆弱的白纸,一汪黏稠浓墨的黑血滴进早准备好的白瓷盂中。


我紧闭双眸,手指攥着白绢子,一时额头痛得沁出涔涔细密的汗珠,咬牙任由她将瘀血沥尽了。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她用手背揩拭额角,拿绷带利索地给我包扎起来,挑唇笑道,“我看这位姐姐应该不是寻常人。”“不是,不过你似乎也不是。”我将一缕洇湿的发丝钩到耳后,亦是浅笑晏晏,“我们见了两面,不敢妄求你告知真实姓名,只消说个如何称呼吧。”她微微抿着唇角,将那把小银刀扔进正滚得冒泡的一盆烧酒中,黑色的血迹骤然朝四周化散开去。她幽幽叹道:“一介畸零之人,何来名字?”我抬眸,只见她笑意中染着几分年少轻狂,轻轻一击掌道:“呵呵,对了,早些年,有人死皮赖脸地求着要给我塑像,那泥像身披白纱捧着净瓶,直唤我是‘菩萨’。”我眼风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庞,青稚素丽,怎么看都不会超过十八岁,说道:“你年纪应该不大。”她颇是不以为然,道:“这容貌体态上表现出来年纪又是如何说得好,有些人七老八十了,心里却愚钝得未经教化也是有的。我不大在意人家问起我的年纪,我却不敢问这位姐姐,这位姐姐看面貌似乎尚与我年纪相仿,但是这双眼睛,倒让我不敢贸然去猜去问了。”“我怕是没有七老八十的命了。”我眼神淡然道,玉笙仔细地将衣袖放下,生怕动到我的伤口,又小心地将我扶了起来。


“我说过,是觉得跟你有缘才自报了师门。”她倚着屏风秀颀而立,“世事变幻若白衣苍狗,我们说不定日后还能再见。”“我也许已经没有日后了。”我朝她回首,恻然笑道,“最后求女医,请不要将遇见我和那位公子的事告诉别人。我是为你着想,毕竟你也是逍遥自在的人,莫为旁人的事给自己多添些烦劳。”“我知道了。”她转身隐入屏风后,“但彼此互惠,也请你不要把在金莱城见到我的事告诉他人。”离开金莱城,我胸臆间隐隐作痛,方才她说世事变幻如白衣苍狗,那女孩子不知是确实有阅历,还是虚然应景之叹,以我现在的心境,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句话。


琼台楼阁,琪花瑶草,一生追逐的旖旎之境,在瞬间就崩落。


不知有多久了,我都不曾感觉到这样绝望和无助。生命中一切盛大而隆重的美好,与我此生挚爱的人,远离尘世纷扰,寻个清静去处,结庐厮守。淡烟融月,风动幽花,落红满径,绿蚁焙酒,与他携手,走过的四季皆是明媚如画。而他一直温雅朝我笑着,我们共同养育膝下一双儿女,融融天伦之乐。顺州城游玩之时,满目欣荣景色,笑语声声言犹在耳。我原以为都让我握在掌心,此刻如同断线的纸鸢,失魂落魄地湮灭在风中。


现在看来,一切的一切,竟成痴妄。


素魇毒发时,身体仿佛是被冰冷的恐惧攫住,无数把锋利的薄刃贴着每一处骨骼来回狠狠地剐着、剔着。那种强势的力道好像要将我的每一寸血肉都碾碎。接连着日夜不休,一刻安寝的工夫都没有。


更漏声长,夜不能寐,心腑剧痛起来,浑要搅得寸寸柔肠断。我有时会绝望地想,一切恩爱,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若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就不会畏惧失去,患得患失,乃是一切人生至苦根源。人如果一直在痛苦中沉沦,痛到极致也便麻木,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将其置于幸福的云端,随即被推入痛苦的炼狱。


不曾拥有,也就无畏失去。


想起我们再相逢那日,潺湲清凉的溪水漫上脚踝,我伶俜立于水中,他风姿潇洒地策马而过,若是那惊鸿一瞥不曾认出我,就不会引出那场邂逅日后种种;我若是不曾遇见他,我也许还继续和玉笙扮作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一生都平淡地消磨过去。


可是扪心自问,如果真的能够重来,我能否就舍得下他。是的,我舍不下,就算明知是飞蛾扑火,光明与火热只有一瞬间,也要成全这种壮烈。


这些日子来,因女医为我放出毒血,素魇发作不似先前那般频繁,但此举除了减轻些痛苦,毫无作用。


不可抵挡地,我的身体日渐消瘦下去。


樱若被侍女抱着在一旁,圆圆的杏眼出神地盯着我,手指含在嘴里。


我舍不得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原本以为可以照拂她长大,怎想是不能够了。我轻抚她的额头,忍了悲痛,慈爱道:“母亲不能照顾樱若了,但你今后要乖乖地听玉笙姑姑的话,好吗?”“母亲。”樱若神情讷讷地不说话,她素来机灵,虽然听不懂,但是极会看周边大人的脸色。“小姐。”玉笙眼睛红肿着,忍不住伏在我床畔哇地痛哭起来。“玉笙。”我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叹道:“竟是我一直耽误了你,你以前固执说不嫁,我都随了你,现在想想真是误了你一生一世。”“小姐,怎么又提起这些事来了。”玉笙抬头看我,泪眼蒙眬。我眼底亦是蒙蒙地晕开湿意,“我早说过,万一我不长久,留下你孤身一人,你下半世又能依傍着谁?”“呸呸!什么不长久,小姐,你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玉笙瞪眼急了,忙着来堵我的嘴。“你是个女人家,好歹是要有个归宿。玉笙,我这回是认真动了心,你莫再拂逆我的意思……”我狠狠心,说道,“我决定将你嫁给原先韶王手下的徐碣副将军。”玉笙怔住,咬着绢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神色动容,掏心掏肺地说道:“玉笙,你不离不弃地跟着我那么多年,我们名分上虽是主仆,但是你待我之情如同亲姐妹。其实论情论理,我都该早早地为你寻个好归宿,你不愿嫁,我何尝没有过私心,我身边也就你这个可靠的人,自然也离不了你……”说到这里我不禁哽咽难言。


玉笙含泪道:“既然这样,小姐就留着我吧,我不想嫁……”玉笙跟着我,此生已足够孤苦凄清,现在我不得不为她着想。想到这里,我逼自己将口气硬下几分,“以前也就罢了,我总想着,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必定能照拂你一日,现在我来日无多,我实在不放心让你孤苦伶仃地生活,徐碣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他三十余岁,与你相仿,本性忠实可靠,虽不算极挑尖,但你若是嫁给他也不算是所托非人,你为何不答应?”我扶着她两侧肩膀,“玉笙,碧桃儿服侍我一场,我尚且要为她谋个好归宿,更何况是你……”我说着有些气息急促,玉笙忙抚着我的后背为我顺气,带着哭声道:“小姐,我不嫁……任他再好,我也不嫁……就让我陪着小姐……”她眼中都是泪光,坚定道:“小姐若是去了……我也随着小姐而去……”“胡闹!”我霎时怫然作怒,苍白的唇瓣颤颤着,喉间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你们一个个都要我不得安心吗?他发誓说要随我去,你现在也是。我都这般光景了,你们非要气得我再添些堵心劳神的病症,真真的是让我连最后的安宁都不得吗?”樱若被我此时的怒气吓了一跳,竟也是嘤嘤地哭泣起来。“小姐……”玉笙早已是泣不成声。一旁静默着的侍女此时挡住她,叹息道:“玉笙姑娘,冲着夫人的这份心,你就应了她吧,她……”玉笙泪水汹涌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哭泣着掩面跑了出去。那日之后,我就不曾再见到玉笙,心中的忧急自不必说。奕析四处为我寻找她的踪迹,我顿时心中又气又悔,气的是那丫头向来温婉体贴,怎这回偏偏就这么不明白我的心,偏偏就这么折磨我。悔的是我虽为着她好,但自己着实逼得急了些。这些日子来,她为我的事已是心力交瘁,现在我再逼她,她一时承受不住了,就私自逃出去决意要躲着我。


我心中难受,为着玉笙的事,暗自落了好几回眼泪,原本就萎靡的精神渐渐不济下去。整日祈求玉笙平安无事,不然我就算是死了,也是于心不安。可是眼见着我一日日不行了,玉笙到底还是没有找回来。她从前性子懦软,但是这些年一直跟着我,竟把我倔强的心性学足了,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她现在也许正躲在什么地方,但一定离我不会很远,这个傻姑娘。我有时抹着眼泪,对去找她的人说,如果找到玉笙,就说我不逼着她嫁人了,只求她看在我的分上好好活着,莫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她若是还有殉主的心思,就休怪我阳世阴间都不会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