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就中更有痴儿女(4)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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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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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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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36字

场面略略僵持了一下,颜澈见状咳了一声,说道:“姐姐,现在情势危急,你们还是赶紧出城吧。”城门上密不透风地围着冲天而起的融融火光,气势岿然如塔。清晨的寂静与宁谧被号角撕得零落,嘶喊声、马蹄声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心底一沉,心知颜澈此番违抗皇命,擅自放我和奕析出城,已是犯下滔天大罪。


清冷的晨风拂乱鬓发,我道:“颜澈,你私斩守军放我们出城,我们的确可以一走了之,那你跟芳芷怎么办?”颜澈此时神色坚毅,说道:“私斩守军又怎样?违抗皇命又怎样?颜澈大不了今生都不做胤朝官吏,大不了赔上一条命。但是姐姐于我们两人的恩情,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报答!”我闻言,心中一时大恸。想起当初让芳芷改回本姓,令相爱的两人不再受到名分的拘束,他们曾在我面前郑重立誓,说日后定当报答。但是促成他们的婚事,我不过是无心之功罢了,哪里值得他们甘冒大险,以命相搏地来偿还!


“若不是姐姐,我与颜澈此生都不能结为夫妻,今日就当是报答姐姐当初的恩情。请姐姐安心走吧,不要再管我们了!”芳芷直视着我的眼眸说道,倏然,她回首,与颜澈对视一眼,白皙的面容映着火光顿生一分娇俏,口气坚定地道:“请姐姐走吧,上天若眷顾我们夫妻二人,定不会让初结连理的我们命绝于此;若不眷顾,就让我与颜澈死在一起,也算是此生无憾!”芳芷眉目肃然,字字说来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和锐意,令人难以相信,这般气魄十足的话竟是出自一名年轻的柔弱女子口中,当真要令天下须眉汗颜!


看着他们二人,我大为感慨,心间情绪翻涌如海,喟叹道:“颜卿何德何能,能得到三位弟妹,以如此的真挚之心待我?”想想颜氏中人员凋敝,我有一姐却是形同虚设,与表妹紫嫣自小相识至今,却始终是算计多于坦诚,长久处之,彼此都劳心劳神。


凝玉等三人仅是我的义弟妹,但他们今日为我所做的一切,这般深厚情意,纵然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手足,我想也不过如此,怎能不令我震撼!


星垂四野,东方的天际渐渐隐现一抹胭红。帝都城就这样蛰伏在将褪未褪的夜色中,横亘数里的城墙越发显出清寒和孤峭,刀削斧劈的墙砖如金属泛着冷光,出帝都城中,我感到心口忽地凝滞一下,随即又大感舒坦,终于逃离了那个堆金砌玉、脂毒粉艳的禁锢。回首时,看着城墙上并立的一对人影缩得越来越小,我的心被晨风吹得心神凛冽。


行至中途,奕析骤然勒马朝着西面的阴山眺望,我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两人下马后,齐齐朝着阴山的方向跪下,迎着寂寥孤清的风,俯首拜了三拜,那是我们对太后最后的辞别,我默然起身,他却是面容凝肃,如是藏着无尽的悲凄与不舍,嘴唇嚅动几下,终于长声喊道:“母后,儿臣对不起您!”帝都西郊,阴山行宫。


整夜的皇城闹得惊天动地,然而这里却依然安静。冬日凄凄,万木簌簌凋尽,熹微的晨光照在松柏上,风声飘摇中披落了一院墨绿森凉的冷色。


一室的宫殿明烛高烧,金须凤纹烛台上积满银蜡。已是彻夜未眠,太后孤身一人,正神色焦虑地来回踱步。忽然听见笃笃的脚步声,太后即刻抬头,急声问道:“尔容,怎么样了?”高嬷嬷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急匆匆道:“七殿下已逃离帝都城。”“真的?”太后顿时神情一松,如是压在心口的巨石落地,眼中溢出难以置信的欣然,“真的吗?消息可信吗?”“可信、可信!”高嬷嬷连连点头,笃定地说道。她突然仰面朝天,双手合十,喜道:“谢天谢地,一旦出了这帝都城,皇上就再也奈何不了七殿下了。”但是,太后刚刚舒缓的神色又沉重起来,低首时白发抵住褶皱深浅的鬓角,她不由哀叹道:“纵然今夜能逃出帝都城又能怎样?他与皇上算是彻底翻脸了,除了起兵反抗之外,已无另一条路可走。看来皇族内部一场同室操戈是免不了了。劫数啊劫数,三十年前躲不过,如今亦是躲不过。”“太后……”高嬷嬷欲言又止,暗自沉默着。


太后略略收敛了情绪,想起另一件事,问道:“对了,静妃怎样了?”问及静妃,高嬷嬷的神色倏然就黯淡下去,低声道:“静妃娘娘重伤而亡……”“这个哀家知道。”太后目光一动,“哀家问的是,皇上会怎样处置静妃?”高嬷嬷垂下眼眸,悲切道:“还能怎样?静妃的身份是帝王妃嫔,居然当着皇上的面,在宴会上为亲王挡剑而死,这对于皇上而言是何等的难堪!可想而知,皇上又是何等的震怒!”“唉,可惜了凝玉,原先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然而,太后却是整个人一愣,面容瞬时失去了往日的雍容宁静,她紧闭着双眼,嘴唇哆嗦着,神色极其纠结痛苦,细瘦的手指一根根地探入斑白的发丝中,喉咙如同被掐住,发出的声音苦涩而喑哑。


“今日是皇上要杀韶王,静妃她挺身而出为他挡了一剑,这跟三十年前的情形何其相似,当年先帝要杀晋王的时候,我却没有勇气冲出去救他!”太后用的是我,而不是哀家,也在无言中昭示着,此刻的她仅是一个彷徨无助的年迈妇人,而不是世间尊贵无匹的太后,她眼角滚落两滴浑浊的眼泪,愈加悲凄道:“我没有凝玉勇敢……”高嬷嬷闻言,蓦地一震,当年那一场观贤殿政变,尽管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是太后依旧耿耿于怀,是整整笼罩了太后大半辈子的阴影,只要她还活着,这件事就注定成为心魔,在她生命中挥之不去。


太后兀自怔怔地流泪,干瘪的唇角却扯开一丝凄然的笑,她眼眸空洞地盯着前方,喃喃道:“我不怪嘉瑞,虽然当年是她拦下我,但是就算没有她,没有她打我的一巴掌,以我这种懦弱的性格,未必就敢冒着与整个家族决裂的风险去救他,我不怪嘉瑞,也不怪长姐,只怪自己……”高嬷嬷自幼在太后身边服侍,见到太后如此愧疚,她亦是心痛如绞,轻声劝道:“太后您何苦如此?三十多年来难道折磨得自己还不够吗?”太后她恻然笑道:“我真恨不得自己当年死了,就像凝玉那样,为他死了也就罢了,何必顾虑那么多,何必为了嘉瑞的几句话而畏缩?嘉瑞和长姐都是性情刚烈、敢作敢当的人,偏偏我这么优柔寡断!这三十年来,从德妃到皇后,再到太后,难道我对它们有一丝一毫的稀罕吗?有一丝一毫的稀罕吗!”“太后……”高嬷嬷深深皱眉,她在太后尚是王家小姐的时候就陪侍身侧,极少看到一向温和端庄的太后这般情绪激烈的时候,像是在心底淤积了三十年的恨与恸,在不堪重负后统统迸发,仿佛残烛拼尽胸口的最后一丝余热,不惜毁灭地肆意燃烧一次。


高嬷嬷看着太后,肺里像是压着铅块,无端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罢、罢、罢。”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喊后,太后反倒安静下来,她朝着虚空一笑,眼纹如鱼尾舒展,一丝一缕都镌刻着深切的寂寥与落寞,然一颗心却是陷在悲伤中难以自拔,她道:“尔容,你觉得哀家很失败吧?端雩是哀家亲生,但她现在生死不明。小七是嘉瑞托付给哀家,奕槿是长姐托付给哀家,哀家今日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反目成仇,既愧对嘉瑞,也愧对长姐……”高嬷嬷听太后话中有消极之意,心中一急,忙不迭劝道:“太后,不是这样的,皇上和七殿下决裂之事,绝非您的过错!”太后神色木然,木然得近乎一种死寂,道:“尔容,你替哀家传话出去,将静妃厚葬了吧。”高嬷嬷惊愕,“这个?恐怕皇上……”“就说是太后的遗愿,皇上会答应的。”太后语意寂然。


“不!”高嬷嬷登时大骇,“不行!太后您……”“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了。”太后的面容清冷,苍白失血,她仰首望着悬在殿脊上飘飘荡荡的白绫,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如是寻到毕生归宿时那种心身释然的微笑,“尔容,你要为我高兴,这么多年,终于找到解脱了。”高嬷嬷情知决计拦不住,看着这位自己服侍了大半辈子的主子,不禁老泪纵横,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


轩彰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温宪太后卒于阴山行宫,驾鹤西去,享年五十,追封谥号“温宪肃成瑞和皇后”。高嬷嬷奉主一世,这位忠仆亦是触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太后临终前留下遗命,请皇上厚葬静妃,并让静妃的梓宫停在太后的礼陵之侧,令静妃得以长伴。嫔妃之流随太后入葬礼陵,这种无尚尊荣,历朝以来,仅此一例,可见太后对静妃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