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手中的剑，格挡住长芒如电的剑势！

那一刻，离死仅仅一步之遥，我和樱若却是化险为夷！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思绪在瞬间被尽数滤空，脑海中唯余下这般景象——一抹纯白纤细的身影，亭亭宛立水中央，舞作一曲凌波。她倩然回首，那是一张与我相似到真假难辨的脸庞。她声音温柔：凌波舞。此舞对舞者天赋要求极高，身段必曼妙轻盈，兼娇桃和侬与杨柳纤细之美，体态稍丰腴者失其风致，则不可学。作舞时身着无瑕白衣在碧水之上，乘着徐徐清风，才能将三丈长的素绫完全舞展开，尽得绫带之舞的柔曼之极致。

我想起幼时，她曾将凌波舞教给我和阿紫，我们那时正是稚嫩顽劣的年纪，哪里肯耐住性子，却喜欢看她身着一袭白衣，翩然作舞的样子，宛若青莲出水，宛若流云回雪，宛若仙子凌波。小小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一舞倾绝天下，却懂得那样的她是最美，恍然就是寥廓天地间，唯一盛绽的一株绝代风华。

我想起她手把手地给我们矫正动作，重复地说着，“你们一定要记得，记得……”，说话时，眸心如墨意氤氲地晕开浅淡的忧伤。

自幼跳熟的凌波舞，舞姿谙熟于心。然而此刻，每一个转身翻腕，每一个移步展臂，熟悉的柔曼婉丽间，皆是挟带着陌生而凌厉的锋芒。仿佛体内有一股绵绵的力量奔如电流，极快地流贯入周身经络。

我目如寒星，孤身而立，任凭湖面凉风起，混合着幽花馨香和血腥气息拂在身上。单薄的衣衫在风间肆意飘荡，如仙如魅。

那刺客料想我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一剑劈下之际，除了受死绝无反抗之力。此刻见我举剑格挡，剑锋险险地擦着面门而过，刺客踉跄离我们后退一步，稳住身形，他露在外面的眼睛，眯成狭小的两道细缝，喉底低呼出一声：“不好，这个女人竟会功夫！”雪芙殿上之人都是惊愕地看向我，我的身份是帝王宠妃，而她是亲王的郡主，不应存在什么牵连。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惜身陷险地相救，此举已是令人难以理解，更者，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武功，一介体弱久病的深宫嫔妃，竟身藏武功，其令人震惊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刺客的突袭。

即使隔得远，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奕槿惊愕的眼神，直到他身侧回过神来的内监颤巍巍地高喊了声：“保护宸妃娘娘！”他才蓦地回过神，缓缓沉声道：“来人，去救宸妃。”此刻，宫中陆续奔来护驾的御林军，人数已近四五百人，此外还有侍郎盛醢所率的一支兵马，浩浩荡荡地冲进雪芙殿，一时间声势巍峨如山倾。

此番潜入宫中的刺客混迹在杂耍伶人中，仅有数十人，但俱是精悍勇猛之辈。尽管如此，缠斗多时怕是体力不支。在锐意全盛、攻势正好之际，尚且挨不到奕槿的御座半分，更何况现在人员皆疲，谋刺圣驾已断然无望，若是此时撤离，说不定还能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玉桥间设下的防守已破，若是等到宫廷大批护卫赶到时，内外受敌，就是有通天罗汉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逃。

我环视周遭，今日赴宴之人除了少数几位已在刀枪无眼下被砍杀，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红氍毹上外，其余大都远远地逃到御林军身后去了。我当时只顾着冲进来，眼下却深陷在刺客重围之中。

御林军训练有素，凭借人数优势，逐渐形成包围之势，刺客的情势愈见危急。这数十名刺客显然也不是乌合之众，即使身处劣势，却是不乱阵脚，进退有序。那名领头的青衣汉子，蹙唇发出一声清啸，这个声音与之前指挥手下冲击御座时发出的无异，现在必是撤退的信号。

青衣汉子力大如巨灵神，掌中紧握长刀横扫，刀锋扬起的鲜血还未飞溅落地，已是两名冲上前的御林军被砍倒。他俨然就是这群刺客的首领，冷眸眈眈如猛兽，他朝先时向我进攻的黑衣人怒声低喝道：“一味嗜杀的蠢货！速将那名女子擒住，先莫伤她性命！”我听到这话，登时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将我挟持为人质，借此威胁奕槿。眼见对方人多势众，突围希望渺茫，若是有紧要的人质在手，逃生的机会倒是大了几分。其余刺客配合默契，向四面围成圈，抵挡住前来救我的御林军。

我被围困其中，御林军一时间攻不进来，可谓是鞭长莫及。樱若毕竟只是年仅五岁的孩子，见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衣汉子鬈须满面，他徐徐气沉丹田，朝着御座的方向，声如洪雷道：“皇帝，若要留得妻女性命，速速撤兵，给我等让开一条道路。”先前攻击我的黑衣刺客，他的眸光精寒，像是盯着猎物般紧紧地盯住我。那样的目光令人悚然，只听见全将的一声，长剑已入鞘。黑衣刺客声息内敛，足尖一点，两掌齐出，他舍弃兵刃，赤手空拳想来制住我。

刚刚那名青衣汉子下令要留活口，他大概是心存顾忌，万一我在兵刃下死于非命，就会失去利用价值。兼之他自恃武功极高，未将我这等弱女子放在眼里。

“樱若，让开！”当震惧到极致，头脑却是异常的冷静。在那道黑影扑近时，我手中用力，将惊魂未定的樱若推到旁边，让她远远站开。随即脚步疾动，微风卷着周身素白衣衫飞旋如云，竟是径直朝着黑衣刺客的方向而去。

我此举形同送死，那人顿时大骇，唯恐这一掌之力将我当场震毙。如此迅猛的力道难以收住，意念一乱之下，他出掌已偏颇半寸。我身形微倾，瞬间膝盖点地跪倒，感觉一股劲厉的掌风堪堪擦过我的肩膀，表面上中招，却是未损及实质分毫。

黑衣刺客四指蜷曲如鹰爪，出手抓向我的脖颈，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缕轻蔑的幽光，而我先时奋力抵挡住劈落的两剑，已耗竭大半体力，眼下已是强弩之末，自是不将我放在眼里。隔着黑布面罩，我仍感觉到他冷笑鄙夷，习武之人，必要灵台纯明，心绪间蔑之已出，如纹波起，周身也不由得松懈了警惕。

而我，要的就是这一个微妙的时机！

皓腕轻翻，袭向那人胸前，寒意遽然迸裂，一痕薄刃泠然刺亮挑出。

我执剑而立，剑柄被我牢牢地握在掌心，而剑锋却是深深地刺进黑衣刺客的左胸。我出手的那一剑刺得既狠又准，肋下二寸三分，正是心脏搏动的位置。任他武艺如何卓绝，到底都是血肉温绵之躯，剑尖撕开狭薄的伤口，殷红的血珠，顺着雪亮的剑刃丝丝络络地淌下。

我神色清寒，唇际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桀骜孤傲的笑意。而那名黑衣刺客双眼瞪大如铃，死死地盯住我，布满血丝的眼珠几近要从眼眶中暴出，垂死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寒栗，还有不可思议。黑布蒙住了半边脸，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嘴中喷出，流溅在黑色衣料上，像是被尽数吸收了般，看不出丝毫属于血液独有的殷红颜色。

当场之人见此情景，无一不是看得心惊胆战！

今日在雪芙殿上殒命之人不少，地上满身污血的尸体之中，有被刺客误杀的高氏宗亲和护驾的御林军，还有在御林军的剑下伏诛的刺客。

刺客杀人，他们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嗜杀残暴。御林军杀人，他们是尽忠职守保护圣驾，杀该杀之人。

今日在雪芙殿的中秋宫宴上接连爆发的一连串的惊变，带给人们的震骇统统比不上，亲眼看着宸妃，亲手将刺客一剑毙命。

那些人俱是眼神惊惶地看向我，紧紧地扼住喉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种表情如见妖魅。人群中胆小的宫妃或是王府女眷，忍不住猛地俯身朝地一阵干呕，率先尖叫出声。紧接着刺耳的叫声像是失控般，在大殿上此起彼伏。

“颜颜！”奕槿亦是在看着我，他射向我的目光，在震惊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脸上的血色一时间褪得煞白如雪，眼前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幕，似乎让他失去了一贯的从容雍雅，身体后退一步，整个人怔怔地坐在龙座上。就算是面对其势咄咄逼人的刺客，他尚是能冷静应对，调兵遣将，挥斥方遒，不曾有过这般失态。

我的手握着那柄剑，依然还是一动不动的姿势。鲜血在单薄如叶的剑刃上滴淌，疾速得滑如走珠，我不曾回避，任由殷红黏稠的血，渐次染红我的手和衣袖，点点腥艳的红色如赤色幽莲，瞬间就盛开在素白的衣衫之上，妖娆冶丽，却是触目惊心。

然而，我的神情始终漠然，面对眼前喷涌的鲜血，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的害怕，没有一丝的颤抖。那些惊惧的尖叫声，仿佛亦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覆在广袖之下，手指一根根愈收愈紧，抵住剑柄上坚冷如铁的鲨鱼皮，像是抵住一颗渐渐冷硬的心。

我周身都笼罩在浓烈的血腥味中，血越流越多，越淌越疾，我低眸看着我的手，莹洁如玉的手，浸洇着新鲜的血液，肌理间透出稀薄而诡异的淡淡绯红，竟是说不出的艳丽和残忍。

对于杀人，我竟然没有丝毫畏惧，眼角旁逸的目光，扫过那些顾自战栗不已的女子，我不是理应像她们一样吗？手中的剑，蕴含着凌厉杀意的一起一落间，冥冥中好像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就好像在那瞬间，我比谁清楚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比谁都清楚什么是一剑致命。

我面无表情地将剑抽出，庞大的身躯闷哼一声，就如一座小山般轰然坍塌。鲜血如石底激涌的暗流，猝然从那道狭细的伤口喷薄而出，溅湿了我的裙裾和鬓角，我身上尽是斑驳的血迹，纯粹到极致的白，和妖艳到极致的红，整个人宛若皎然白莲，摇曳流波出于血池之上，仙妖难辨。

身体中的力量一时被抽离殆尽，我险些都握不住手中的剑，愣愣地差点要跪倒在地上，感觉脑中乱糟糟的一片，惊涛骇浪地澎湃起无数幻影重叠，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当要细看之时却是破裂成碎影万千，又好像无数响雷在剌剌地碾来碾去，在脑中壅塞得近乎要炸开一样。

我似乎感觉到，我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我，仿佛是沉睡在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正在慢慢苏醒。坚密的冰面上出现了第一道细缝，从最初破开的缺口，裂缝蛛网般地朝着四面八方，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伸展，最终趋向于崩落瓦解。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

心神恍惚间，听见小女孩尖细恐慌的喊声。我收住神绪，蓦然想起樱若，那个能让我舍命来救的小女孩还身处险境。

“樱若！”我焦灼地喊了声，朝那团小小蜷缩着的红色身影跑去。在我失神的刹那，身着青衣的刺客头目，已悄然无声地欺近樱若身侧，手掌巨大如帆，凌空朝着樱若的脑门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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