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10324字
自大胤开朝,始定阳京之地为帝都,东郊蓂山横亘如卧龙横倒,西面阴山盘踞如猛虎伏卧,是龙盘虎踞、祥瑞蒸腾之地。新皇登基定在二月初二,于御龙台举行,历代胤朝帝王于此承上命,柄天极,踏上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九为至尊之数,同时亦是向天下宣布,皇权的统治。
此日风清日朗,万里无云,是连绵的阴霾之后难得的好天气。新皇登基在即,满朝的文武官员,宫廷内侍,自是忙碌。在胤朝西南、东北一带的附庸小国,如琉球、蛮率等,亦是遣使者携贡品朝贺,贺新皇君临天下。全部高氏皇族成员前来观礼,御龙台一派热闹吉庆的场面。
我与紫嫣顺理成章地成为嫡母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在御龙台接受百官与万民的朝觐。
我与紫嫣今日皆是按品级大妆,佩戴太后体制的赤金缀玉凤凰十六翅宝冠,在肩背上淅淅沥沥地垂下颗颗龙眼大小璀璨夺目的明珠,梳着华丽的凤翔髻,项配冰璃螭吻圈,广袖的赤金通体描绣百凤朱紫礼服,正红色绣刻瑞草祥兽的流苏金缕裙拖摆至地,长长的裙摆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织金刺绣的霞帔上垂落华丽的流苏,衬着深紫金黄宝相纹的纱质。如此妆饰后,整个人都透出庄和雍容之意。
紫嫣目光淡淡地看着来人,“怎么回事?”“回禀太后娘娘,皇上已穿戴好吉服,即刻就至。”那名鬓角花白的老太监福了一福,态度恭顺地答道,他脸上沟壑横生,却看不出哪里是笑纹,哪里是皱纹。
我认得他,是陪在皓儿身边最得力的那位,然而此时,老太监脸上是为难的神色,附在紫嫣身边轻言道:“太后娘娘,皇上年幼,身子骨太弱,但这登基大典,一路下来,少说也有三个时辰,老奴怕皇上的身子到时候撑不住。”老太监这话说得委婉,但我和紫嫣听得出里面的意思,那头紫嫣闻言,一张妆容精致绝美的脸已是阴沉下来。皓儿前些日子为拒绝登基,曾以绝食反抗,虽说身边有太医、内侍团团地看护着,未弄出什么大病大症,但这样一折腾,原本就不结实的身子,确实又比以前弱了不少,典礼诸如祭天酬神的繁文缛节众多,一来怕他的身体扛不住,二来到如今,他对于称帝之事仍是心怀强烈抵触,若是万一当着那些友邦邻国的使臣、高氏皇族和满朝官员的面,出点什么岔子,不得不说是件棘手的事。
那名老太监服侍在皓儿身边多年,不同于一般的内侍,是个眼明心亮的老人尖。他不敢当着紫嫣的面来明说,只敢稍稍地露出点意思,请求紫嫣示下。
紫嫣对于此事甚感恼怒,原本预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但皓儿的性格也真真倔强得很,那种倔强的程度,实在不像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不肯低头就是不肯低头。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在空中烈烈翻飞的金龙大旗,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帝虽还小,但堂堂男子汉怎么会熬不过几个时辰?你既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就下去吧。”我站在紫嫣身边,静默着,始终不发一言。
而紫嫣,踌躇满志地扫视了一眼底下黑黑麻麻的人影,眉宇间衔着一抹孤傲和清贵,富丽堂皇的峨冠礼服都缩得如蝼蚁般渺小,晃晃的日光一照,愈加犹如尘芥一般。只有站在至高处的人,才能不可一世地俯视他们。
我早料到这结果,无奈说道:“原来一直以为他是小孩子,拗上几日也就罢了,没想到脾性那么犟。你今天能用强将他绑到龙位上去,但他总要长大,难道还绑得住一世?”紫嫣瞥了我一眼,此日尤为特殊,她并不想与我过多争执,只是漠然地抛下一句话,“姐姐,莫做出一副点尘不沾身的态势,既然今日你我并肩站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不仅是我一人的事,登基典礼中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脸上不好看,姐姐也要被驳了颜面。”紫嫣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却力道施得恰到好处地提醒了我,我与她就算往日有多少龃龉与不和,至少眼下这一刻是在一条船上。
这时,众多侍从簇拥着一道明黄色的人影而来,正中身着龙袍的是皓儿,后面跟着刚刚回话的老太监,旁侧穿松绿仙鹤官服的是他的授业太傅。
见得皓儿走近了,我看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尖尖若削的下颌略微扬起,一脸不情不愿的倔强模样,他看紫嫣的眼神透着生疏,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和不理解,两人在面上都是冷冷,根本不像是亲生母子相见。
碍于现在是隆重场合,彼此间不便说话。但是旁侧的人见到这情景,心里大都揣摩出来了,皇帝与太后之间大概有几分不寻常。
长长的金铜朝阙号角响起,冲破云霄,一时间鼓乐齐鸣,司礼太监高亢地宣布道:“吉时已到。”皓儿立于正中,我与紫嫣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两侧,在我们面前是九百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抬首望去,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守卫,红锦金毯蔓延至宝相巍峨的御龙高台,仿佛深入缥缈云海,直通仙瑞天界,令人陡然心生一个恍惚,似乎穷尽一生,都走不完这九百九十九步。
我的面容静如止水,侧首看向紫嫣,她却是流露出一股激动和欣悦,仿佛是贲张在血管中的热情和执着,随着滚烫流淌的血液映透了每一寸肌肤,使她此刻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就像沐浴在煌煌明粹的光芒之中。
我能懂得她的心情,她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同时,牺牲得也够多了。
一名玄冠红袍的司仪官翩然出列,恭身立于旁侧为我等指引,我瞟了那人一眼,一张平常无奇的脸,含着庄重肃穆的神色。而紫嫣此刻正是壮志满怀的时候,根本不会留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慢着!”我蓦地感到心弦一紧,是十余年历经风浪而独有的敏感,令我下意识地低呼而出。
那名红袍司仪惊得转首,眼光阴恻恻地扫过我,他现在离紫嫣最近,瞬息间已飞身朝紫嫣的方向夺去。
两侧的侍卫被惊动,霍霍声响过,纷纷亮出兵刃,应对这登基大典上突发的状况。就在侍卫亮刃的同时,潜伏在御龙台周围等处的数十道人影跃出,快如鬼魅地向着中心袭来。
我心念如电转,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夺权动乱,抬眸看向那些静观事态的高氏宗亲,神色间无不流露出鲜明的狠厉和决然,他们看来是下定决心,要跟我们在御龙台放手一搏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举若成,则胤朝的江山能重新掌握在高氏皇族手中;若不成,凭紫嫣的行事风格,此后一定会以肃清逆贼为由,将幸存高氏皇族中人屠戮殆尽,一个后患也绝不能留。
紫嫣对于突袭之事已有预料,事先就曾设下严密的防备,此刻的她面不改色,意态端然高华地立着,沉稳的气势犹如渊渟岳峙,英秀的眉目间依然衔着一缕仿佛睥睨一切的冷笑。她早就猜到高家的人不甘心就此臣服,定是要做困兽之斗,不过这样也好,在外人看来,他们这是以卵击石,无所谓的牺牲;但在紫嫣看来,如此正好,正好让她有理由,而且是名正言顺的理由将那些碍眼的刺一根根地拔除。
相比于紫嫣,我亦是神色淡漠,如一潭秋日静湖。这种刀光剑影的场面,我一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回,比今日更惊险更危急的都有,倒还不至于维持不了冷静。
皓儿到底是不同寻常的孩子,此时并未惊恐慌张,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我与紫嫣身边,如同一只沉默而驯服的猫。
紫嫣凝神地指挥手下击退来敌,然而掌心中攥着他一只手,对于亲生儿子的安危,她还是感到几分紧张和谨慎,就这样牢牢地牵着,笼在视线之内,不让他离开身边半寸。
我瞥过时,眸心若有若无地掠过一重深邃的光芒。
就在这时,冲上御龙台的人来势陡然一猛,底下那些奋力抵挡的侍卫竟然敌不住,令原本风雨不透的防线撕出一道裂口。
“太后娘娘当心!”“皇上当心!”一片纠缠得难解难分的混战,骤然有人疾声呼喝,撕心裂肺。
紫嫣霎时脸色沉肃,一名攻势凶猛的士卒,虎臂雄雄有力地挥刀直向紫嫣所立之处砍来,刀锋带起厉风,咻咻地刮上人面。紫嫣事先未料到中途有这等变故,不过她素来机敏,身上功夫尚可,急忙侧身避过,倒是未伤到分毫。
但是她的紧握着皓儿的手却被迫放开,方才出其不意的突袭时,皓儿被冲力远远甩开,我在混乱中一把拽住皓儿,顺势将他护在身后。
此时,紫嫣冲开我们有一段距离,但是眼下情势紧急,她一时顾不上皓儿,匆匆地扫过一眼,看到皓儿与我在一起,也就全神贯注于指挥底下人全力御敌。
我有意地退后几步,仍然紧紧握着皓儿的手,掌心莫名地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倒不是为这眼前的战局,心思摇曳如乱旌。反观皓儿却是低着头,看不清他的面貌与神情,他在我身边一声不吭,难得居然会是乖巧而顺从的样子。
片刻之后,乱党已被尽数拿下,因为早有布置,镇压下这整场动乱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朝着连接天际的汉白玉阶看去,经历激战,玉阶上蓬蓬簇簇地洒满了鲜血,半凝未干,妖异而凄厉的红色,比铺着的红毯还要鲜明夺目。
我不由得轻蹙眉头,这种场面,何其残忍,又何其真实,通向帝位的路,原本就洒满了血,他人的血,要走到至尊之位,就注定了要踏着一路血腥。
“吉时过了,但是于一个胜利者而言,要的是最后的结果,无所谓吉时。这玉阶脏了,不过鲜血铺成的红毯,但能踏血继位,岂不是更令人有成就感?”紫嫣神情高傲而冷冽,她将每一字都说得极慢,目的就是要让那些敢藐视她威仪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深吸一口气,渐渐涌起的血色遮掩了脸颊的苍白,紫嫣朝我施施然走来,说道:“姐姐,我们可以开始了。”我默然颔首,身边的孩子将头垂得更低,下颌抵住衣裳的前襟,令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与神情。
紫嫣眼光中飞掠过一丝异样,疾步上前,在看清的一刻,整个人如罹雷殛,一向城府深厚、才智卓越的她,竟然张口结舌道:“他……不是皓儿!”我的眸心寡淡如水,却是波澜不起,将皓儿交还到紫嫣的手上,面对她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愕,我若无其事地道:“昭慧太后,莫要辜负了这千百人的血铺成的红毯,登基大典可以开始了吗?”轩彰一朝历时十二年,如今已是襄和元年。这段日子来,我身上的病发作得越来越严重,我心知这宿病已成体内痼疾,只怕是时日无多。当下是初春时令,寒意料峭,倒不似冬日时的肃杀,残雪未化,昔日的皓白混淆着泥泞,有些令人于心不忍。黄泥墙角的花木开始疏疏落落地绽开一星点的绿意,掩盖在重重虬黑色的枯枝朽木间,格外微弱,而易被吞没。
我与云嬗一起去了紫嫣那里。一路上我想了许多事情,飘忽的回忆与思绪灵诡如蛇,依稀浮现,却总让人抓不住。到天颐宫,听得宫中的首领女官绛雪回禀,说昭慧太后不在殿中,而在御园的梅林久候多时,绛雪是紫嫣的近身侍女,自黄缃死后,成为紫嫣在宫中最信任倚重的心腹之人。
绛雪对我回话时,神态极其恭谨,但看得出目色间有两分异样。我故意装作看不出,轻轻应了声,就顺着她的指引朝梅林去寻紫嫣。
梅在二月早已过了鼎盛的时令,昔日云蒸霞蔚的嫣香蕊黄,放眼看去,枝干参差,唯有些残瓣余香,萦萦绕绕的云雾纤薄洁白若蝉翼纱。而在梅树下,衬着一靥如雪梅般清冷的面庞,紫嫣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中经过极力克制,仍然鲜明若许的恼怒和激愤。
她微扬起下颌,冷硬的口气近似是在质问,没有任何铺垫,直截了当地问:“皓儿人在哪里?”“怎么了,妹妹?”我的面容风轻云淡,笑若轻喃。
在登基大典之上,我趁乱将皓儿换走的事,她应该是知道了。当时她正全力镇压动乱,做梦都想不到,我竟然敢在这青天白日之下,甚至于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调包之事。同时,我能够理解紫嫣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为了这个登基大典耗尽心机,结果本该最意气风发的一刻,登上御龙台祭天酬神,坐上九龙盘空金座,接受百官万民山呼万岁的人,却不是她的儿子,是一个替身,用来鱼目混珠的替身。
对此,她明明恨得要命,在那个隆重而正式的场面,她却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心知被人算计,还是必须维持着作为皇太后而应有的雍雅端庄的笑容,直到典礼结束。
“皓儿人在哪里?”紫嫣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些。
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佩戴在腕间一串颗颗浑圆饱满的蝉珠,眸光中堪堪折射进枝杈错落间一痕蒙昧的日光,我道:“他自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是你会有段时间看不到他而已。不过你放心,等到韶王入朝觐见,安然退出帝都之后,我保证将他毫发无损地还给你。”紫嫣闻言一怔,霎时连连冷笑,“好啊好,我早就应该想到了,你是为了韶王?你怕我会抓住入帝都朝见的机会,乘机对他不利,所以想到事先控制住皓儿,借此来挟制我是不是?”我的神色平静到发沉,一根指甲压住的蝉珠有如檀木般的纹理致密,简洁地抛出一个字,“是。”此事是我所为,我也就不再遮掩,坦坦荡荡地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