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7310字
在她与我擦身走过的瞬间,唇间吐出的轻淡声息几乎是萦在彼此的肩头,我寂然道:“紫嫣,你觉察到了吗?自从萧隐之事后,你的性情变了许多,变得越来越暴虐无常,恣意妄为。”这是我第一次在紫嫣面前提起萧隐,而且,直截了当,“误杀了萧隐,你心里定然不好受,只不过表面上撑着强硬罢了。这段日子来,整个帝都城人心惶惶,前朝后宫中不少人都是因无妄之灾而死,甚至祸及满门。你不好受,难道非要杀得血流成河方能痛快?”紫嫣闻言,如是刺到痛处般身体微微一震,充满戒备地紧紧地盯住我。这般良久,她的手在袖底牢握成拳,神情骇然,忽地笑出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姐姐莫非现在才看出来,我就是如此的自私褊狭,杀人才能让我觉得痛快!”她用力地一拂衣袖从我身旁走过,长长的袂角打到了我腰间垂下的白丁香含蕊玉饰,一阵清脆错乱的丁零作响,此举无异于在示威。紫嫣朝前走了两步,悠悠地转过身,“姐姐,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是关于韶王殿下。”出人意料地,她的口气一改咄咄之态,如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待到登基大典那日,无论君臣,还是叔侄,韶王都应该到吧。”叔侄,她刻意将这两个字咬音极重,在舌尖与牙齿间撕扯出一丝刺耳的尖锐。我遽然抬首撞见紫嫣的笑意,她眉黛纤纤,黑眸深湛如寒泉浸明玉,还藏匿着一股震人心魂的威胁,我看着她,只觉得那深埋于心的隐忧和惊惧,在瞬间被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曝晒在面前这人犀利如电锥的眼睛之下。仿佛被人一击而中了致命的软肋,还有什么能瞒得过她?行刑之时,我未去看,却听得侍女回禀了几句,昭慧太后下旨,六宫之中定要观看人彘,若有违者,严惩不贷。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触目皆是金玉锦绣,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可怖的场面,据侍女说,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子,一个个都吓得面色惨白,双股战战,有些人呕吐不止,更有胆小的当场就昏了过去。然而,昭慧太后始终面冷如铁,没有丝毫放行的意思,她们慑于昭慧太后的威势,不敢有半句怨言。
转眼临近二月,夜间的风却依旧阴冷砭骨。僻静的甬道,未化的积雪萎靡成一团一团,在暗色重重中露出些许狰狞。
后日就是登基大典,我特意来看看皓儿。挟着外面的寒气走进内殿,冰凉的脸颊让迎面扑来的热气熏得有些麻,有些痒。夜已深了,房中的角落里疏疏地挑着几盏薄纱宫灯,皓儿还未就寝,他坐在榻上,胳膊抱着双膝,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在墙上投下一片小小单薄的影子。
我的脚步既轻又缓,皓儿闻声,充满戒备地朝着来人看去。短短几日来,这孩子清瘦了许多,原本腴润的小脸,现在两颊明显凹陷了下去,下颌尖尖得令人心疼,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眼睛愈加大而亮,黑白分明的眸子间透着迷惘和忧惧,还有一股子无可摧折的倔强。
这双眼睛,无论是形,还是神,真是很像他的母亲。
皓儿看到是我,眼中的戒备一松。
“皓儿,母后来看你了。”我目色柔静地看着他。
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皓儿的心神近乎消耗到极限,他的面容疲倦而脆弱,如同受伤的小兽般,他抱着膝盖断断续续地说,淡粉泛白的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伴着沉重的抽泣,“母后,父皇死了……大皇兄死了……从宫外来的三哥哥不慎坠马身亡了……后来舒皦弟弟也死了……他们说母亲不能饶了敏妃娘娘,所以明薏皇姐也……”皓儿的眼底涌出两汪楚楚的晶莹,他像是说不下去,睁大泪光明闪的眼睛看着我,带着破碎的哭腔道:“母后,他们是不是都死了……”最是烂漫童真时,本是纯然无邪的孩子,何必非要承担这些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心中苦涩,挨着他坐下,见他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便轻轻地搂着他薄削的肩膀,想宽慰这个柔弱无助的孩子,开口却是缄然,柔柔地叹息道:“皓儿,母后知道你心里难过。”皓儿挣扎着从我怀中抬起头,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来,他摇着脑袋,不理解道:“就算毓妃娘娘和敏妃娘娘做错了事,那么弟弟和皇姐,他们又有什么错呢?于母亲而言,他们即使不是亲生,但也是看着长大的,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情分?”我默然,无从解释他的疑问,抚着他乌黑的发,良久,沉沉地道:“皓儿,你的母亲她现在也不好受。”皓儿鼻翼轻扇,勉强自己止住眼泪,像是赌气地嚷嚷道:“我才不相信她会不好受!她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父皇与她好歹有夫妻之义,她顾虑过吗?毓妃和敏妃跟着她那么多年,她可有念着往日的情分?皇姐他们怎么也算是她的半子半女,她下手时有过留情吗?”小小的孩子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禁不住两行眼泪流出,语意凉薄,“我是她亲生的孩子,娉婷姐姐不是吗?她既然能杀了娉婷姐姐,等到我没有用处的一日,她也会杀了我吧……”“皓儿!”我惊叫一声打断了他,毓妃林衡初跟在紫嫣身边那么久,她不愧是最了解紫嫣心性的人,她晓得什么才是对紫嫣最严酷、最惨烈的报复。
就是让她唯一的儿子,去这样强烈地恨着她。
皓儿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说道:“我虽是她的亲儿子,但若不是她现在正好需要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把他扶上皇位,来做她可以任意操纵的傀儡,让她借着皇太后的身份来顺理成章地号令天下,我还会有用吗?她还有必要留着我吗?”我蓦地一凛,惊愕于他一个幼弱的稚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与年纪完全不相称的话来,说是惊心动魄亦不为过,想必这段风波激涌的日子,让他的一颗心蜕变得坚韧而成熟,他已不是当初一无所知的天真孩童。
我眉间笼起一层薄愁,愈加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侧脸贴着他略微冰凉的额头,“皓儿,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你的母亲是真心真意地要将天下交到你手上,辅佐你成为一代贤君,怎么会将你当成傀儡?”“母后……”皓儿像是累极了,身子颤巍巍地缩在我的臂弯中,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唇瓣被啮出一痕血色,眼神因泪光而显得迷离,宛若风间露珠,黯然道:“皓儿的亲人都死了,剩下皓儿孤零零的。天下,贤君,皓儿要这个有什么用?”相对无言,我抱着皓儿直到他迷糊地睡着,然后仔细嘱咐了为皓儿看夜的宫人后,就回去了。
安寝的暖阁中融融燃着银炭,我披着香色轻裘,倚在殿中的软榻上,室内荡开一壁温盈冲淡的檀香,但是我的心却像是沤着一块冰,老是暖不起来,我不由叹道:“毓妃这次真是点到紫嫣的死穴上了,看这个样子,怕是他们母子的心结一辈子都难解。”云嬗听了亦是摇头。
我神色淡倦,道:“现在的时局看似平静,但说是危机四伏,却也不为过。高氏一族虽被挫,但实力犹存,尤其是往日的一干亲王权贵,眼下的臣服都是表面文章,心里对幼帝登基大大不满。他日若反扑,尚不可预计。据线子来报,端仪公主已秘密潜入帝都。要知道端仪和紫嫣有过旧仇,此次定是来者不善。若是借机与帝都中怀有异心之人内外联通,发动政乱,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云嬗在我身侧,双眉微蹙地看向我,她叹道:“她偏偏在这时大肆发泄私愤,确实是不妥。往日她虽行事极端,但自有分寸,何至于像近日来这般暴虐,一味嗜杀。”云嬗不曾再往下说,紫嫣这段日子为何一反常态,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我的神色平静如常,启唇却是无比的艰涩,说道:“你说,等到紫嫣安定了帝都这边,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不是韶王?”云嬗的脸骤然白了几分,结舌道:“可……可能吧。”我笑得无奈,说道:“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她跟我说要照顾妹妹,忍让妹妹。我当年不解母亲的意思,失去家族的庇护,我们两人相为依靠,我作为姐姐,照顾她、忍让她都是应该的,何须母亲反复的叮嘱,如今我倒是有些懂了。”“若有朝一日,紫嫣和他相争这天下的至尊之位,我又该如何?”紫嫣是我的妹妹,奕析是我今生最爱的人,我何其忍心,看到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彼此都拖累进一场万劫不复的血孽?
云嬗神色一震,我看得出,她在思索,她在犹豫,她在逐字逐句地琢磨着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我止住她再说,面容间流露出一瞬的冷意和漠然,幽幽道:“云嬗,我可否信你,信你能帮我这一次?”云嬗的眼底闪过一线坚毅之色,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之间却像是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缓缓地开口说道:“我这里有先太后留下的一封手札,太后薨逝后,高嬷嬷想尽办法将其转送到我手中,做完最后一件事,嬷嬷已随着太后去了。如今手札在我这里,我却拿捏不定应如何处置。”我看着云嬗,而她的眼神亦是剧烈地变幻着。
……漠北荒悒,强敌环伺,此去祸福难测。旖尘为胤朝公主,血缘也,命数也,断无为一己之幸愉而弃皇族于危难。辞别之时,幼婴托暮语姐嫂照拂,若妹身遇不幸,余生无缘归于故国。望姐泯弃旧怨,念其稚子无辜,代为抚育成人……于其出身,宥妹苦衷,无法尽述。谨姐一言,如有造化,令其重拾萧氏为姓,妹甚欣慰之……“我是应该烧了,还是应该留着?”我默然地问道,面前的火盆中炭正烧得红亮,不时地暴溅出一粒火花,若是我扔进去,灵蛇般的火舌舔舐着优质光洁的纸质,将白字黑字一齐化作脆薄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