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听大人讲话，樱若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到三殿下她却是来了精神，樱若有时虽莽撞，但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小人精儿，见她们都走了，我跟灵犀都不大讲话，她支着脑袋，清脆地出声问道：“皇祖母，三哥哥什么时候下学？”太后未答，而灵犀看看外头天色，笑着说道：“小郡主，现在还是未时，三殿下许是再过一个时辰也就下学。”太后却是看穿她的小心思，微微板起脸道：“你乖乖地待在天颐宫中，绝不许像上回那样再偷偷跑到上书房去。皓儿本就耐不住性子读书，你再这么地引逗他，他更没有那份读书的心思了。”说到这里，太后不由摸摸樱若的小脸，笑道：“皓儿自小就淘气爱玩，现在倒好，这两个小冤家凑到一块了。”太后笑意盈盈地爱称两人是小冤家，想是打心眼里疼爱这双孩子，“樱若眼看着也五岁了，再过两年也可以将《女则》、《内训》等书学起来，女孩子家读书不为修成什么大学问，但凡认得几个字，通达些事理就足了。”我心中忽然水漾般地一动，说道：“太后如此说得极是，但《女则》之类文字深拗艰涩，宜是先学嘉瑞公主所著的《闺阁训言》，文字浅显，表意直白，数十年来为胤朝女儿闺阁开蒙之书。”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点头道：“宸妃说得不错。”那时，樱若看神色似已是厌烦，她乖顺地让灵犀抱了一会为，又喝了大半的冰碗。但她到底是好动的性子，左腻右腻地不肯安分了，她颇是无聊地玩着一颗浑圆的李子，一时没抓稳骨碌滚了出去，她哟地轻叫声，便要挣脱着从灵犀膝上滑下去找。

我见李子滚进某个旮旯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挡住她，柔声劝道：“郡主，别捡了，滚着尘土不洁净，盘子中还有好些。”樱若一张细白纤巧的瓜子脸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难得肯听话应了。我想到出来已久，也是时辰该回去。太后是慈和之人，留下灵犀陪着，细心嘱咐两句，便让我回去。

我从天颐宫出来，走了还不到一射之地，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些响动，回头竟是樱若小跑着追上来。我见是她，顿觉诧异，问道：“小郡主如何来了，太后不是不准你出天颐宫？”“樱若说想去冰璃宫玩，皇祖母准了，嘱咐樱若不可烦扰着宸妃娘娘，并且只消半刻就回来。”樱若上前用两只肉绵绵的小手拉住我的衣袖，满脸稚气地哀求道：“宸妃娘娘，就带樱若去吧，樱若一定乖乖地听话，绝不烦着您。”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那一副可怜可爱的小模样，实在令人不忍心拒绝。樱若见我不言语，以为我不答应，她一抬手，神态骄蛮地指着身后那名长相敦实的妇人，急得跳脚道：“瞧瞧，有乳母跟着，樱若绝对不是瞒着皇祖母跑出来的。”我本来就不疑她，见她如此认真的神色，不禁展颜笑了，温柔地携过她一只小手包在掌心中，领着她朝冰璃宫的方向走去。

樱若是活泼开朗的性子，我手牵着她，她走路却是不大肯安分，一路上蹦蹦跳跳，看到新奇事物就挪不开眼睛，非要停下来瞧瞧。我自从病后，性情着实沉静，平日里不大说话，而她就像只欢快地扑棱着翅膀的鸟儿，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讲着她与三殿下一起玩的趣事。

外头阳光正好，天地明媚如许，照映前段日子刚抽出嫩芽玉苞的柳枝。原先单薄的新青之色现长成渐深的碧绿，远远看去那碧色连绵，磅礴如海。繁盛一时的单绡杏花、重瓣梨花等几经吹落后，花事寂静不少，太液池的清濯柔波中冒出好些小荷，亭亭玉立，那尖尖若蹙的花苞尚坚挺紧密，未到盛开的时候。

放眼看去，满目极好却有些寥落的景致。此刻，我忍不住暗想，在这宫中，我与她不过见了寥寥几面，不知为何，我竟会对这个樱花般娇美可爱的小女孩，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想着想着，心思不由生出一线旁逸，想到那日上林苑中，在跌倒时扶住我的那温若春风的力道，回眸时，惊鸿的刹那，那张男子俊美无俦的面庞，深深地倒映在瞳孔中，以及他含在唇角那抹稀薄的笑意，他的手握住，但又放开。

想起那晚，离开雪芙殿后，与那个孤清寂寥的身影比肩站在湖畔，却是默然无言，唯有仰首看着漫天璀璨烟花，盛放之后化作无数银色的流星坠落，然后一朵一朵地湮灭在清冷的湖水中。

那样的眉目，那样的轮廓，仿佛慢慢地跟某个深藏着的印象重合。我不由得笑自己，怎么无端想起他来，他的身份是亲王，已有贤妻美妾，并且还有一个女儿，而我是皇上的宸妃，是他名义上的嫂嫂，我们之间怎会存在什么瓜葛？

樱若正说得开心，看到我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冲我喊了声：“宸妃娘娘。”那声清脆的童音蓦然惊得我回过神来，我浅笑着掩饰方才的失神，问道：“郡主很喜欢跟三殿下一起玩吗？”“喜欢。”樱若粉脸一红，那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后，她却是后悔起来，跺着脚矢口否认，愤愤道，“不喜欢，三哥哥老是欺负樱若，樱若最不喜欢三哥哥了。”“怎么，三殿下欺负郡主？”我笑道。

樱若点头，赌气般地嚷嚷道：“三哥哥他坏得很，什么都不肯让让樱若，而且还爱耍赖，就像上回皇祖母寿宴的时候，明明就是樱若的萤火虫比他多。”我身后的侍女都笑了，我亦是付之一笑，樱若真真是小孩子心肠，天真恪纯，无忧无虑，但那份无忧也着实让人羡慕。

樱若轻快地蹦跳着，偶尔还会停下来，伸出足尖去踢草丛间半老的落花，若是看到蜻蜓、蝴蝶等在花丛中翩翩飞着，脚步就愈加挪不动了。

“小郡主似乎跟三殿下极处得来，在王府中谁陪着你玩，乳母还是婢女？”我问道，樱若是韶王的独生女儿，虽然被千宠万爱着，但无半个兄弟姐妹，也是难免寂寞。

她低首似在沉思，说道：“父王不太有空陪樱若。云姨人很好，对樱若也很好，可是樱若老觉得……”她微蹙眉，仿佛不知应该如何来说，唇齿间忽然嗤的一声，她那么小的年纪，倒是将鄙夷的情态学了十足，“殊姨就不必说了，她巴不得看不见樱若才好呢。”我浅笑，想起以前听宫人们提及过，韵淑郡主的生母早已故亡，而樱若一直不肯喊庞徵云母妃，也是知道母亲过世一事。

我握着那只小小白嫩的手，纤小到可以完全包裹在我的掌心中，她的手温热柔软，就像一团小小洁白的棉花，几乎感觉不到手心的纹路，肉绵绵的，柔若无骨。

这时，她忽然停下来，我垂首看她，这回她不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巴掌大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如大人般的忧愁之色，她细声细语地问道：“寿宴的时候皇祖母还催着云姨呢，若是云姨真的给樱若生下弟弟妹妹，宸妃娘娘你说父王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樱若吗？”我料不到她竟然会这样问，霎时一愣，若是庞徵云为韶王诞下子女……我心里陡然有点针刺般异样的感觉，让我心神蓦地泠泠一惊。但我毕竟不能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失态，笑意有些干涩道：“郡主若是有了弟妹，也就有了玩伴，王府上也热闹许多，不是很好吗？”“樱若从小就有的是玩伴，但那些玩伴不会跟樱若抢父王啊，要是有了弟弟妹妹，父王就会去疼爱他们，就不会疼樱若了，还有云姨……”樱若毕竟才五岁，很多心中所想的事，却不知怎么用言语表达。她吮着一根指头正冥神想着，忽然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我，那般清澈剔透、不容纤尘的眼神，看得我从心底渗出一丝慌乱，瞬间化作层薄薄的冷汗幽凉地附在背脊上。

其实我是明白樱若未说出的意思，我眼前这年仅五岁的小女孩，真真是个心思伶俐、狡黠过人的孩子！庞徵云向来待她极好，她却是一直不肯与庞徵云亲近，她早已感觉到若是庞徵云有了生养，到底是会以亲生骨肉为先，迟早要与她疏远。她也早感觉到她虽是长女，但到底是没有生母照拂，今后日子多少坎坷些。

我心中暗暗惊讶，如此的聪明灵透，实在不像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刹那间心口莫名感到一阵窒闷，刚才还能敷衍两句，眼下我张开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樱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纵然有些愁绪很快就像被风一样地吹散了一样。不知不觉走过太液池，樱若欢畅地轻呼一声，忽然用力挣开了我的手。

我惊愕地回过神，看着她喊了声：“小郡主！”我瞧她竟是往上书房的方向跑去了，那上书房正是皇子日常读书的地方。她跑得极快，我自然追不上她，身后的侍女没有我的命令，都是伫立在原地，而那名带出来的乳母低低地叫了声“要坏事了”，就忙不迭跟了上去。

我微有些着急，喊道：“小郡主快回来，太后说过不准你去上书房的。”樱若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声音甜甜地道：“一个时辰早过去了，三哥哥也下学了，樱若这时候去找三哥哥，皇祖母可不会说什么的。”我在那里站着，渐渐地看她人影远了，心中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明白过来，樱若她口头上说想去冰璃宫，先求了太后又求了我，事实上心里打着要借机溜出去的主意。

“这小女孩真是满脑子的鬼心思。”我不禁莞尔，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让侍女扶着，缓缓地继续朝冰璃宫去了。

樱若因着上回借助我偷跑出天颐宫的事，许是对我有些歉疚，时而会跑来冰璃宫中看我。有时是她，有时是她拉着三殿下高舒皓一道过来，但她记住了太后的叮嘱，不可烦扰了宸妃静养，每次来都是收敛着性子，有时是安安静静坐着，有时同我说上几句话，但也不像平日里那般吵吵嚷嚷。冰璃宫中素来死气沉沉，樱若的到来却是增添了许多生气和笑声，漫漫时辰也就这样打发过去。

那日，樱若和高舒皓玩耍了一阵，正要相逐着离去。我临窗坐在张红木圈背椅子上，手中执了一卷书，看着一双稚子如此无忧无虑，双靥不由染了笑意，道：“三殿下与小郡主一见如故，虽是堂兄妹却格外亲厚，整日承欢太后膝下，怪道太后常眉开眼笑地说是她的一双金童玉女。”“可不是这样，颐玉公主是三殿下的皇姐，颐蔚、颐柔两位公主是三殿下的皇妹，这亲姐妹都不见得有这么亲近的。”听见我说话，旁侧有个服侍的嬷嬷立即殷勤地凑上来，窃窃说道：“不过娘娘，老奴听宫里的人说，这金童倒的确是金童，三殿下可是皇上和慧妃娘娘所生，那副相貌好得简直是跟神仙一个模样，可是小郡主嘛……”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有打断她的意思，那嬷嬷也就顺着刚才往下说，“老奴见过小郡主几回，要说容貌，端的只是周正秀丽，实在看不出有倾国倾城的底子在，说实话还是我们的颐玉公主生得好些呢……”直到她说完，我都未说什么，玉笙却是有些忍不住，她客客气气地打断道：“嬷嬷，您出去好生看着三殿下和小郡主吧，娘娘这里有我在。”那嬷嬷出去了，玉笙心中有些不快，这时方才嘟哝起来：“那些婆子老喜欢嚼些舌头，以前说哪宫的娘娘长得如何美貌，现在又议论起皇子公主们的容貌长短来了，年纪都还小着，哪里瞧得出来，就算真的是倾国倾城放在眼前，也要看人的眼睛俗不俗了。”正当这时，听见一阵笑声，紧接着一把温厚利落的男声掷了进来，“难得你也会说这么刻薄的话。”抬头看见四五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争相撩起帘笼，忙得跪下行礼，口中大声道：“参见皇上！”玉笙脸上一红，流露出窘迫之意。想必刚才无意间说的话已被奕槿听了去。毕竟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奕槿也没有丝毫为难她的意思，朗声一笑，挥手让屋里的人都下去。

我此时落座的地方略小，容不下两人并肩坐着。我起身让给奕槿，自己在旁侧一张黄藤木椅坐下，奕槿却是拉住我，手中力道收紧，我感觉足尖一轻，他已把我放在膝上。

我的长发迤逦如云，有几缕垂落在奕槿肩上，他双手轻轻地捧着我的脸颊，恍如捧着世间至宝，他凝视半刻，神色认真地道：“颜颜就是朕的倾国倾城。”我扑哧笑了声，一时玩心乍起，用手中的那卷书去戳他的额角，“你哄我吧，我现在这样，哪有半分倾国倾城的样子？”左右留在冰璃宫中不出去，我穿了件素白裙衫，柔软细密的料子，清简得无半根金丝银线，也无半分垂珠缀玉，这般素雅洁净的颜色衬得面庞愈加显出几分纤弱，惹人肆意怜惜不已。

奕槿朝我温和笑着，一掌就捉住了那书卷，他感慨地道：“颜颜，容颜如昔，但十数年间，朕却是老了许多，你以前总是淘气得很，现在帮朕看看这鬓角，是否有白发了？”我瞥眼看他鬓角乌黑如墨，心知他是在逗我，轻轻推开他道：“皇上说笑了，哪有什么白发。”奕槿却是将我抱得益加紧些，将那卷书随手搁在一侧，看了眼笑道：“颜颜这些年虽病着，倒是没将这些书落下。”我侧着头，说道：“不过是闲时看看罢了。”奕槿道：“刚来时正好看见皓儿和樱若从你这里出去，樱若大大方方地请了安，倒是那皓儿见到是朕惊得忙不迭躲起来。”我闻言，抿唇笑道：“三殿下现在本是上学的时辰，想必是从上书房偷偷溜了出来，这会儿撞见皇上能不害怕吗？不过皇上不必跟他计较，小孩子玩心重，少有几个能耐得住性子读书的。”“你倒会为他说情。”奕槿含笑看着我，那笑容中徐徐晕开暖意漾漾，他拥紧我的肩膀，似是玩笑道：“要说还是这樱若，整日出鬼主意撺掇着皓儿。皓儿本就贪玩，现在愈加不肯在读书上放心思了。”我在奕槿怀中发出微弱呀的一声，不假思索地辩解道：“不关樱若郡主的事。”那刻奕槿看向我，眼中略有疑惑，道：“朕不过说樱若一句，你倒是急什么？”我看着他半晌，忽然呵呵笑道：“原来槿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心思竟是跟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觉得自己的孩子终归是好的，若是不好了，也全赖是别人的孩子教坏的。”奕槿此时神色一震，温润如墨玉的眼眸，霎时溢满了欣喜，这欣喜中还藏着一丝不可置信，声音有些微颤着道：“颜颜，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极难得开口称他为槿，我想这宫中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胆敢直呼帝王的御讳。而我可以，是他给我的特权，他说我以前就是这样称呼他，他希望我能像以前那样，可我总是尽量回避着，万不得已时也是唤声疏离淡漠的皇上。他虽未因此事刻意勉强我，但我看得出他面对我的生疏，眼底总会掠过一闪而过的淡淡失望。现在我愿意唤他槿，虽是微末小事，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我哂笑一声，撇过脸去，奕槿在我半边莹白清凉的脸颊上，用力印下一个吻触，让我觉得有些微的痛，他深情脉脉道：“无妨，朕说过朕可以等，等到你能真心悦纳朕的一日！”他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少年的蓬勃和激情，清绵如水的呼吸撩起耳畔游离的发丝。

我温顺地伏在他胸前，唇际却莫名溢出隐约的苦笑，听他讲述我们的过往应是极相爱吧，山盟海誓过，刻骨铭心过，承诺了白首之约，打定了长相厮守。

我此时感到一缕落寞如烟淡淡拂过心间，三年来，我始终记不起奕槿，记不起他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更记不起我们曾经的感情。

他却说可以等，等到我能真心悦纳的一日。可是我们之间真的有那一日吗？

“如果……”我嗫嚅着，有些话在齿间千回万转，滑到唇际却是骤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