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2004字
漆黑浓郁的夜幕,骤然划过刺目冷光,照亮了在僻静阴暗长廊中林立着的鎏金蟠龙柱,面目狰狞,煞气深重。
阴郁凝滞,灯影幽魅。
女子挽着绣纹繁复的宫裙下摆跑着,纤细柔弱的身影,脚步声错乱急促,心急如焚,像是半刻都耽搁不得。
她咬着下唇,眼底迸出一抹坚毅,她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快……要快……她一定要阻止……浓墨黏稠的夜空,猝然间被一道清寒的电光割裂,雕刻着狰狞龙首的金柱后,缓缓踱出一个人,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她倚着柱子站在那里,那般孤洁清傲、高贵疏离的气质,仿佛是与生俱来。
深宫冷夜,廊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
她此刻的声音就如同纷乱的雨,清冷彻骨,“不要去,暮语。”廊外,细密的雨丝丝如刃,而她轻柔地唤着那女子闺中的名字。
那名在黑暗中疾行的女子脊背僵直,定定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我一定要去!”她朝她高声喊道。
而她,依然清冷,缓声道:“来不及了。”“我要阻止这一切……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杀了他……我做不到……我要救他……”身躯柔弱的她瞬间像是失去理智,声音颤抖,逼出全身力气,想要绕过那名拦住她的女子冲过去。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惊雷般乍响。
她踉跄地跌倒在地上,额角覆着几缕散乱的发丝,那般柔弱仿佛能被暗夜瞬间吞噬。
蟠龙金柱旁的女子身形站得挺直,压低的声音遽然凌厉,“暮语,你要晓得你现在的身份!”阴寒如幕,雨丝肆虐,她站在风口,渐渐地淋透了半边肩膀上的衣衫,冷冷道:“你此刻若是去了,你的家族容不下你,皇兄也容不下你!”“不要!不要杀他……求求你……”她狼狈地跪倒在地上哽咽,霍然抬起一双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眸,裂帛般地嘶喊道,“……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哥哥……你又怎么能忍心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恍惚间,那女子挺直的身形微微地摇晃一下,却即刻恢复冷静,她的目光穿过蒙蒙雨雾射向一座静伏在黑暗中的宫殿,她知道,隐藏在此刻宁谧之下,是有怎样惊骇的暗流涌动。
夜雨潇潇,苍莽无声。
最终,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冷冽疏淡,“你听着,今夜,若是皇兄赢了,整个王氏的荣华权势会比之前更宏盛;但若是晋王赢了,你的家族就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是谁的女人,你这一辈子的生死荣辱究竟维系在谁的身上!”那名柔弱单薄的女子跪在地上,一时间泣不成声。
雨势渐疾,由最初的淅沥变成滂沱,肩膀上洇湿的痕迹蔓延成一大块,附在身体上是沁入心肺的寒冷,她站在金柱旁,冷眼瞥过痛哭的女子,随后淡漠地看向串联成珠的雨幕,“还有……暮语你错了,在皇族之中,唯有同母所出的才有可能是手足……”她渐行渐远,她的身影也融入一片漠然的阴暗中。
胤朝,帝都城。
阴晦的空中雪花肆虐飘旋,苍白地、缓缓地覆盖这座皇城中的九重宫阙。四周攒聚的宫室间,隔着厚厚的窗纱挑出无数蒙昧亮光。殿宇森繁林立,然而,在暮雪皑皑渲染出的宁谧安和中,承运一朝经历着内忧外患,沉疴难挽,正走向风雨飘摇的末年。
承运十三年末,胤朝锦溪、盛庸、通州的三处门户尽数被北奴强虏攻破,对于帝都城来说犹如铁齿被断,四十万铁骑指日挥戈南下,岁暮寒雪,冷风砭骨,渐渐在空中搅动成凛冽阴寒的激流,势如绷弦,剑拔弩张,而那铮铮铁蹄眼看着就要踏碎这富庶荣荫、花柳繁华之地。
当朝太子与手握重兵的晋王素来失和,对峙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峙呈愈来愈烈之势终于演变成一场宫廷政变,外有强旅逼近,内生萧墙之乱。
承运帝溘然病逝,太子高旖桢临朝执政,改年号为丰熙,新君于御龙台即位,加冕为大胤第六代君王。
太极宫,九道鎏金蟠龙盘绕的龙案前,容颜清俊的男子身着荻青色龙袍,黑色平冕垂下东白珠十二琉,右手支颐,双眸浅瞑,融融的珠辉映着他此刻微倦的神色。
虎纹狰狞的青铜鼎中炭火荣荣,温煦如春。龙案上,骤然而起的风将一封奏折吹翻开几页,淋漓的墨迹印在雪白的玉帛纸上,竟是触目惊心的分明。
寂静中,丰熙帝睁开眼,淡淡问道:“找到公主了?”那时的浊公公年纪尚轻,还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上前一步垂眉答道:“回禀皇上,找到嘉瑞公主了,现正朝太极宫过来。”丰熙帝轻唔一声回应,手掌抚眉陷入深思,良久,喉间沉沉地唤出一声,“尘儿……”旁侧侍立之人皆是噤若寒蝉,嘉瑞公主闺讳高旖尘,方才皇上唤的正是她的小名。丰熙帝的近身浊公公此刻如站针毡,额角慢慢沁出细密的汗珠。
皇妹嘉瑞公主离宫半年的事情,经丰熙帝竭力掩饰,宫中所有人皆不知,只道是公主玉体染恙,缠绵病榻,在云韶殿休养至今。而他作为帝王心腹,却清楚地知道嘉瑞公主早在半年前离宫,踪迹杳然。
想起当初公主与皇上决裂一幕,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浊公公低着头,不敢去看丰熙帝阴郁的脸,而现在,嘉瑞公主回来了……他也不敢去看摊开在龙案上墨迹鲜亮的奏折……丈高朱漆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隐约听见积在门楣上的雪簌簌抖落的声音,来人步履极轻,像是走得熟极了,轻邈如烟的身影穿过数重幽寂逶迤的帷幔,绕过紫檀木嵌寿双字屏风,缕缕迷蒙的光线中,渐渐勾勒出一道纤幽孤然的人影。
丰熙帝坐在龙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略微紧缩。
宽大的风帽边沿绲着一圈轻软茂密的白毛,微微露出宛若新月弧度的下颌。她抬头,眉目间衔着一抹温婉清幽的淡泊,冰姿雪容,清傲出世,那种生在骨子里的高贵雍容不言而喻。黯淡了刹那芳华,素色氅衣下竟是令人屏息的绝世容颜,也唯有这样的容颜,才配得上与慕容浣昭并称为天下第一美人。
“旖尘……”丰熙帝道,英俊疏朗的脸上无一丝情绪。
“皇兄。”嘉瑞轻轻道,淡然的眼神清粹剔透,风帽褪下时松松地落在肩胛处,纯净的颜色如白玉堆雪。
丰熙帝紧紧地盯着她——这个与他同母所出的胞妹,一字一字从牙缝中阴沉地扯出,“离宫半年,你终于回来了。”
“母后染疾,我岂有不回的道理?”渐浓的魅色中,嘉瑞公主呵气如兰,她浅笑着,“皇兄的太医院中养的莫不是酒囊饭袋,一个个都不中用了?还是哪个聪明人给皇兄出的好主意,张贴皇榜,问医天下?”嘉瑞话说得极缓,却在聪明人三个字上咬重语音,看似漫意的话中,有淡淡的嘲弄和轻蔑,如水面浮冰峭然孤出。
“你去过天颐宫了?”丰熙帝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
“尘儿还参见了母后,母后身体康健,一切安好。”嘉瑞轻声说着,她仰起下颌,清澄的眸子直视坐在龙座的那个人,她的哥哥,“请问皇兄,你此举究竟寻的是名医,还是我?”“旖尘……”等不到皇兄回答,嘉瑞一张俏脸上的神色转瞬间已冷下几分,咄咄道:“皇兄你知道吗?天下人都道当今太后重症缠身,时日无多。你是算准了我一定会回来,母后病重,我无论如何都会回宫。可是皇兄你骗我!你居然用母后的病情……来骗我!”“嘉瑞!这就是你对皇兄说话的态度!”丰熙帝高旖桢重重一掌拍在案上,白釉粉瓷茶盏忽地震起,这声他唤的是她的封号,抬手指着殿中那人怫然道,“半年不见,你的脾性是越来越傲慢乖张!”“皇兄,我的脾性素来如此……”高旖尘轻而无声地笑着,后半句话幽幽从朱唇吐出时被刻意压低了几分,如同浸淬了泠泠霜雪,素手扬起直指龙座上的人,“不是我越来越傲慢乖张,而是哥哥越来越容不得我,就像当初容不得晋王一样……”尖锐的噼啪一声,玉器掷碎在地上。
听到晋王二字,丰熙帝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霍然扬袖将碎玉尽数拂落,厉声责道:“朕说过,不准再提他!”嘉瑞的容色却是一如刚至时的安澜平静,唇际衔着那抹轻嘲的笑意还未隐退,漫然道:“呵呵,我忘了,皇兄已经下旨削去了父皇赐予晋王的敕封,后世皆只能以‘隐’称之。”“嘉瑞,你够了!朕的好妹妹,你当初又做了什么,暗中拖皇兄的后腿?抛下公主的身份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私奔?令整个皇室颜面扫地?”丰熙帝身体略前倾,大声质问道,他双掌撑于案上,两道剑眉紧蹙在眉心拧成小小的川字,清楚地昭显着这已是他忍耐的极限。
“皇兄……”嘉瑞的声音中蕴着一丝恼怒。
紫檀嵌寿字双字屏风的镂空间漏着黯淡的暮光和微明的雪光,在坚密如镜的地面上绘出寿字瘦狭的影子,连绵不断地蔓延像是无穷无尽的福祉。他看着嘉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皇妹,嫡亲的妹妹,而她此刻也在以同样桀骜清冷的眼神回视他,那纤纤疏影生生地割裂了半个寿字。
丰熙帝素来看重这个妹妹,不仅是因为同母所出分外亲厚,更是因为她的聪慧机智、谋略手腕令他不得不佩服。半年前,就是他们兄妹联手,干脆利落地剪除了晋王,剪除了这个阻止他登上皇位的最大隐患。
他一直都觉得她跟他很像,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还有掩藏在一袭温雅柔和外表下,那凌厉决然的心性更是如出一辙。
但是,她到底与他不同吧。他莫名地感到心口一阵窒闷,半年前,是她,帮助他将晋王鸩杀于观贤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诛灭其党羽;半年前,也是她,利用他的信任盗取令符,擅自救走晋王府中原本等待处决的一干亲眷。
冗长的寂静后。
丰熙帝坐回龙椅上,带些疲惫,长长叹息道:“算了,半年前的事情就都不要再提了,你既然已经回来,朕也不想追究你什么。”“皇兄所言甚是,半年前的事,做都已经做了,还提它做什么。”嘉瑞冷然笑道,意有所指,眼光悠冷地扫过她的哥哥,“皇兄的意思,是想说说眼下的事吗?”丰熙帝深吸口气,霎时幽凉的气息直冲脑门,他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事事都洞若观火的她,半晌讷言道:“你……都知道了?”“知道……呵呵……”嘉瑞笑靥晏晏,顾自慢步走近巨大的龙案,玉葱般的手随意拿起那本被风吹得摊开的奏折,“旖尘虽贵为公主,到底不过一介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家国大事自然不知,但是此事关乎旖尘我又怎会不知?”“公主,您这……”浊公公的神色一时惶恐,想出言劝阻却是语塞,按照祖制,嘉瑞以公主身份任意翻阅奏折是断断不合规矩!
“滚出去。”嘉瑞冷冷瞥过浊公公一眼,话语虽轻,但这位公主凌厉的威势已让他在心中打了个寒噤,见到丰熙帝朝他微微颔首,他就低垂着头碎步退了出去。
此刻,太极宫中仅剩下丰熙帝与嘉瑞兄妹两人。
殿外昏冥的天光倏然亮了一下,随着宫门的合拢又暗了下去,然而嘉瑞却是分毫都未被打扰,清泠双眸直直地盯住她的皇兄,一字一字顿音道:“北奴王歌珞已派信使入帝都,宣言若和亲非嘉瑞公主不可,皇兄莫非觉得旖尘不应该知道?”闻言,丰熙帝放在纯金镂空龙首扶手上的手掌握得紧了些。
“皇兄,眼下我朝国运坎坷,近年历经天灾内乱,元气大伤。旷日来与北奴周旋苦战,胤军皆是疲惫,议和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而两国联姻又是议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嘉瑞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
“尘儿你……”丰熙帝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挡了回去。
“皇兄想说什么?”嘉瑞看向他的眼神剔透明净,容不下一丝矫作和掩饰,“要说些大义给旖尘听吗?是舍一己之私,全天下之义?还是说要对得起身为皇族的责任?”“但是,如果旖尘真的不肯回来呢?那皇兄又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派人找我,还是索性找个人嫁去北奴蒙混过关?”这时,她手中的折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时遽然笑出来,如一枝白梅凌雪初绽,抬首时竟已换作一脸寻常女孩儿的娇憨纯然,问道:“若是要远嫁北奴,哥哥,一定不会挽留旖尘,是不是?”她轻声慢语问出的是不是,竟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意,像是存着一分希冀般,面对亲兄长时的沉默,狐裘袖子下纤指根根收紧,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冷了下去。
高旖桢漠然道:“是。”嘉瑞冷笑着,短促地喝出一声:“果然。”“妹妹,你看这偌大的宫中有多少人,父皇膝下的皇子公主就有近四十人,但是,你和母后是皇兄最亲近的人。”高旖桢立起身,看着她,动了几分真切心肠,“你以为皇兄会真的会让唯一的胞妹轻易嫁到北奴去?”“胞妹?至亲的亲人?”嘉瑞眼底似有淡淡的涩意,延伸到唇角漫开一勾苦笑,她幽然合眸叹道,“尘儿……怕是猜到了皇兄的意思。”聪颖如她,怎会想不到。
高旖桢紧抿着唇,挺拔的眉宇间渐渐凝出一抹坚毅狠绝之色,“妹妹,你自小就比谁都聪明,一直以来你也帮过皇兄很多……”他的声音如冰泉渡浅滩,骤然阴冷,“此次,我们就联手剪除这个北部大患!”狂虐的寒风扑在窗格上飕飕作响,兼着雪霰子打着木棉窗纸的潇潇簌簌声,使锋利的寒意直逼人心。
这刻,嘉瑞轻轻击掌两下,毫无预兆地笑出声来,空阔高远的殿梁上萦绕着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空灵中透出几分诡异。她扶着龙案一角,霎时竟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皇兄是要尘儿去北奴做你的内应,然后我们兄妹联手,里应外合,诛杀歌珞,攻破北奴是吗?好计谋!好计谋!真的好计谋!”嘉瑞一手颤颤地支在龙案上,一手拂着心口,冷冷地连声说了三次好计谋。
丰熙帝神色中流露出无奈,浓黑的双眉如群峰叠皱,他揉着眉心解释道:“尘儿,你乃皇朝公主,金枝玉叶之身,皇兄断断不舍你久居蛮荒之地,可眼下正是情势危急,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但宽心,若天佑我朝,大势扭转,事成之时,皇兄自会亲自北上将你接回胤朝。”“事成之日,皇兄将亲自北上接我返朝?”嘉瑞默默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盈然如波的一双眸子中是说不出的嘲讽,“嘉瑞斗胆敢问皇兄,那时会不会还有旌旗襄举,锦铺十里,更有群臣相迎,百姓夹道?再斗胆问一句,那时的嘉瑞算是什么,是巾帼英雄?是凯旋归朝?斗胆最后问一句,就算真的有那一天,皇兄你难道真的会将此当成盛事宣扬天下,弄得尽人皆知,来庆祝以操纵裙带、玩弄床笫这等卑劣低下的手段所夺来的胜利?”嘉瑞口齿素来伶俐,通通畅畅地说下来一大段,刚开始高旖桢还能勉强忍耐,但听她说到操纵裙带、玩弄床笫那尖刻犀利的八个字时,一贯淡定从容的他,脸色刹那气成了铁青,而笼在脸上的寒意更深了一层。
那八个字如同轰然巨石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维持的冷静,厉声训斥道:“高旖尘!你要知道你在说什么,朕不仅是你的皇兄,更是这天下的皇帝!你作为臣妹竟如此出言不逊!”“是的!你是我的皇兄,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瑞此刻全然无畏地直视他迫人的眼睛,抬起半边的脸,凛然喊道:“可是我的哥哥,还有这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把我当成一场权谋斗争中的棋子,棋子而已,可以任意支配,可以任意牺牲!”“朕说过你是朕的妹妹!”丰熙帝蹙眉,他高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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