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的身侧缓缓蹲下身，说道：“原来你说的‘要不你死，要不我们同归于尽’，并不是在危言耸听。”灵犀慢慢地侧过脸，看着我，淡漠的眼神里无悲无喜，轻咳一声道：“我有必要危言耸听吗？罢、罢、罢，不过终归是输给你们了。”我闻言清冷一笑，她在这座官邸中四方八角都事先埋下了炸药，一旦引爆，官邸中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炸得灰飞烟灭，这就是灵犀的反戈一击，但到了最后一刻，却恰恰是她自己，亲手捣毁了火药的机制。

“兵不厌诈的道理，说来最容易，但真正懂得的又有多少？”灵犀神色间透出一抹凄然之意，“棋错一着满盘皆输，我真是愚笨，师父在这时候怎会来帝都？当时只远远地看到一眼，我就应该想到是玉修师弟假扮，但还是怕有那个万一啊。”我浅笑道：“你本是不用上当，但难得的是你这般看重师徒情分，终究不肯冒险。”今夜若是官邸爆炸，我与紫嫣的结局皆是必死。但事情却有转机在，我的父亲玉修道长来了一招疑兵之计。灵犀不知是玉修，以为是师父清虚子亲临此地，唯恐祸及师尊，匆忙之下捣毁机制，不料却是中了计。

这几日来，亲眼看着灵犀杀了那么多人，我原本觉得她身上的那股嗜杀好斗，已成心魔，任谁的命她都不会放在眼里，想不到她毕竟还是有所顾忌，宁愿放弃全盘计划，令自身的生死陷于人手，也不愿拿着师父的性命去冒一次险。

灵犀低低垂下羽睫，问道：“玉修是你的什么人？”“正是家父。”我淡淡答道，伸手轻轻弹去鬓角的一朵雪花。

“我明白了。”灵犀喃喃道，她转过头不再看我，仰首望天的瞳孔漆黑而空洞，“林紫嫣想要怎么杀了我？总不会这样一支箭就了结吧？”那支箭插在她纤弱单薄的身体上，虽未伤在要害，但她此时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而且，若是一直躺在冰天雪地里，她迟早也会因阴寒侵体、心力枯竭而亡。

“她是让我静静地等死吗？”她的唇角勾起轻俏的弧度，“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面临死亡的一刹那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要死，却拼命逃脱不得的痛苦与折磨。”我心中意念一动，雪花一朵一朵地飞落在衣袍袖口，都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凋残样子。我想起那时连夜送紫嫣出皇宫，还有在天牢中的那幕。我阖眸，问道：“你知道林庭修在临死前，求了他姑姑什么吗？”灵犀没有说话，或许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眸色淡远地看着她，启唇说道：“他求紫嫣，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紫嫣手中，他希望紫嫣能放你一条生路。”那一瞬间，灵犀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一下，似乎还扯到了伤口，她的眼底似有浓烈的悲恸在滚动，但那些话说出口却是满满的鄙夷，“林紫嫣绝不会放过我，只要我不死，她就永远觉得芒刺在背。”听灵犀如此平静地回答，我心底微微一愕，叹道：“你知道紫嫣是如何回答的吗？紫嫣说你若是落在她手里，她一定要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灵犀冷哼一声，说道：“说这种话才符合她的性格，我也相信她能做得出来。”我正要说话，灵犀抢先一步道：“而且就算她这回放过我，我也不会对她感恩戴德。她今日的心软，换来的只能是我今后变本加厉的报复。她最好还是现在杀了我吧，不然我将来也要来杀了她。”我震惊地看着面前垂死的女子。

“呵呵……”她笑起来，身上一时间褪尽了往日的锋芒，苍白的面容透出一层淡倦，说道：“我累了，再不甘心又能怎样？索性让一切就此结束吧。”我笑意中多少有些隐晦的意思，道：“为何你对林庭修一点都不感念？枉费他当初这般苦苦地恳求紫嫣。”临死之前，林庭修恳求紫嫣的最后一件事，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她。就连生命中与他最亲密的发妻稚子，也比不过那个曾经算计过他，欺骗过他，最后还陷他于死地的女子。这究竟是愚蠢，还是痴狂？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灵犀神色怔忪，眼角渐渐地沁出晶莹的微光，良久，她涩声道：“只是……我真的有太多事情都愧对他，害死薛氏满门的人是林紫嫣，他的姑姑，并不是他，我当年有什么资格迁怒在他身上？”灵犀望着眼前无穷无极的浩大天幕，幽幽地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与林庭修早就相识了，早到我还傻傻地以为自己仅是上官家不受宠的女儿，早到母亲还未将这份沉甸甸的遗命放在我身上。当时仅仅十多岁的年纪，满心雀跃地喜欢着一个人。我自幼跟在师父身边，对道学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初见时他还以为我是道姑，那首《还俗歌》就是为一时嬉闹而作。最后那几句是‘想那容颜如花，似锦年华，莫付了青灯黄卷，猛把青衫撇下，不如早早地蓄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灵犀说着，吐息轻浅地吟唱起来，一缕青丝从风帽中宛转地流泻而出，软软地贴着她冰冷的面颊，她指间拈着青丝，刹那如是有所触动，悠然道：“我还记得我那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婉辞自幼蓄发，已得青丝三尺，郎君觉得可长否？’”你道我无意，我却是，鬓发如云为君生。

我忽然想起当年，在金莱城的医馆中初次遇见灵犀，她坐在石阶上嘤嘤哭泣，口中正吟唱着什么，细柔的歌声，因哽咽而支离细碎，似乎唱的正是《还俗歌》的最后几句，我不禁想问道：“当年在金莱城中，你……”“金莱城中的那家医馆是属于我和他的，我们曾约定要在那里安家落户，一直过平静生活，我施医救人，而他在医馆里给我帮忙。如果能过那种日子，真的很好，很安宁，也很圆满……”灵犀将指间的青丝甩开，双手捂住脸庞，细瘦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极力忍住喉咙的呜咽之声，尽管这样，但还是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间溢出。

“但是……是我愧对于他，是我最先违背了誓约。我当年一心想着要报仇，是我太自私，一点都不曾为他设身处地想过。当年在金莱城，你与韶王遇到我的那天，原本是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隐居的日子，只是那时，我已成为帝妃，他也娶了他人。在那天，我明知他不会来，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医馆，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直等着，偶尔听见墙外有《还俗歌》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伏在膝盖上哭了出来。也就在那时，恰巧让你们看到了。”我静静地听完，也就是因为那次仿佛命中注定的巧合，才会使灵犀日后对我身份的怀疑，最终将我、奕槿和奕析三人都牵扯进一段纠葛的命运，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默然叹道：“真是天意，偏偏撞见了你。”“谁说不是天意？”灵犀仅是无奈而笑，她此时的眼神格外黯淡，如天际泯灭光芒的星子。

“老天在罚我。这么多年来我用尽心机，利用太后对母亲的愧疚之情，而获得太后的怜爱，利用皇上的崇道之心，而获得皇上的信任。我终于扳倒了林紫嫣，并且将林氏家族的势力从朝堂上连根拔起，离报仇雪恨仅有一步之遥。但老天在罚我，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林庭修竟然会对他的姑姑愚忠至此，不惜性命地为林紫嫣扛下所有罪名，老天在罚我，我要让紫嫣死，却亲手杀死了他……”我神色悲悯地看着躺在雪地上的女子，清丽脱尘为容貌，至灵至性为风神，是为世间女子中的翘楚。我想起当初在上林苑中，蓦地回首看到她时的感觉，那种泠然出世之意，若以梨花、广玉兰这等本质洁然的花作比也不能相较，唯有“钟灵毓秀”四字形容可般配，钟天地之灵，毓山川之秀，纵然再美再好，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命运加诸在心灵上的桎梏。

“这一切又是何必？你，还有紫嫣……”我悠浅地叹道，“为了仇恨，而毁了自己一生，也毁了身边的人，真的值得吗？”灵犀以手痛苦地抵住前额，泪珠自眼角滑落，一点清光滞留在堕泪痣上，那颗漆点般的黑痣如墨迹被水洇湿，漫漶模糊，她略略沉吟道：“这句话在阴山行宫的那晚，你也问过我。当时风头正劲，形势大好。仇人的落魄，甚至仇人的鲜血都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你那时问我，我只会斩钉截铁地说值得，但是现在……”她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惘然，“我不知道，如果当年能不要进宫，留在医馆中过宁静的日子，在老去后回忆起来，或许也会觉得不甘心？或许……罢了罢了，多说无益……”不知为何，我此时心中亦是黯然，仿佛触动心事般，漫天的雪花不疾不徐地飘着，千里银装素裹，坐看绿枝变琼枝，泪凝如雪落满衣襟。

忽然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鞋底踩在雪地上是松软的索索声，我回首，正是紫嫣和林庭茂。

貂裘风帽下露出紫嫣半边脸的轮廓，她身形孤峭地站着，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林庭茂看起来却是满脸忧急，他站在紫嫣身侧，虽要比紫嫣高出一个头，但因姿态谦恭而看上去比紫嫣矮，仿佛正在恳求着什么。紫嫣始终漠然注视着眼前的情况，任林庭茂怎么说都一言不发。

林庭茂英眉紧锁，他竟屈膝给紫嫣跪下，低低地求道：“姑姑，庭茂求求你了。哥哥最后的骨血，能不能留得下来，全在姑姑的一念之间了。”如此寂然许久，紫嫣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庭茂，抬手轻轻挥了两下，示意已默许。林庭茂见此大喜过望，抽了一口气道：“庭茂替哥哥谢谢姑姑。”这时，林庭茂身后走出几名侍从装扮的人，朝着灵犀的方向走去，林庭茂留心吩咐道：“小心些，她身上有箭伤。”灵犀脸上的泪痕已风干，她冷漠地看着远远站着的那两人，好像不肯示弱般，用手臂死命地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动作无疑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半凝的血痂裂开，箭伤处有血淅淅沥沥地流出来。

“站住！谁敢过来！”灵犀断然喝止那些要靠近她的人，几个侍从皆是惊愕，愣在原地不敢挪动，眼前这样近乎奄奄一息的柔弱女子，竟然在一时间浑身散发出一种无人能拂逆的威势。

紫嫣冷眼旁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林庭茂却是急得直搓手，他想要说话，但这七尺壮汉，触及灵犀眸间逼仄而出的一线凌厉眼锋，顿时张口无言。

灵犀挣扎着在地上直起身，纤细单薄的身影与胸口插着的那支箭，一齐投射在皑皑洁白的雪地上。她现在的样子，令人想到巫蛊之术中一个被施以恶毒诅咒的布偶，那枚致命的银针就钉在她的心上，有着说不出的凄离与惨厉。

她笑了，轻灵如飞花逐雾，如是要将在一笑间将她骨子里的柔与媚、清与灵全部绽放而出。

她高傲地扬起下颌，朝着紫嫣连声问道：“你想留着我的命吗？你顾忌我腹中的孩子而不敢杀我吗？你宁愿我的孩子是皇上的，是信王的，唯独不愿意是那个人的？你心里明明恨不得立即杀了我，现在却不得不因为那个人而投鼠忌器？我真的想不到，一贯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你，居然也有害怕杀错的时候！”没有人敢这样激怒紫嫣，她满目怒色，霍然上前，逼近灵犀了一步，林庭茂惊呼了声姑姑，将她挡住了。

“哈哈……”灵犀笑得愈加肆无忌惮，她的笑声骤然停歇，咬紧牙关，伸手到胸前，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中，猛地将那支箭拔了出来，锋利的箭镞撕开脆薄的皮肉，顿时血流如注，白皙如玉的掌心浸洇得殷红一片。看到这般血腥而残忍的一幕，每个人都忍不住转过头去，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她。

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朝着灵犀高声喊道：“你把箭放下！”我想要冲上去夺下她手中的箭，但还是晚了一步，灵犀双手紧握箭杆，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道，将箭头狠狠地刺进心脏的位置，一丛艳丽的心血洒在雪地上，如同生长在春日里一枝生机盎然的红藤萝，因鲜血的滋养而益发蓬勃。

我霎时睁大眼睛，她的面容惨白如鬼魅，朝着紫嫣，那笑声也渐渐低弱下去，“你给我的这一箭，杀死了我，也杀死了你们林家的子孙……”说完，她的身躯倒在地上，瞳孔涣散，已然无救了。我看着死去的灵犀，雪依然未停，仿佛有灵性般地覆盖上她的面容。以前或矫作或痴狂，聪颖慧黠，天真懵懂，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在做戏，然而这刻，她的神情真正的纯净无邪了，宛若盛绽在茕茕夜色中一枝洁白的木樨花，毫无一丝尘世的气息。

灵犀死了，紫嫣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她的脚步很稳，一步步朝我走来，她扶着我的手说道：“姐姐，我们回去吧。”那种云淡风轻的口气，恍若还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女儿在亲密地招呼她的姐妹，声音清灵灵地说着，我们回去吧。

但是我感觉得到紫嫣的手加诸在我手臂上的力道，那般地用着劲，那般地发着狠，似乎是蛰伏在身体深处那些无从宣泄的悲与愧，恨与怨。

紫嫣下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愕无比的命令，将曲源城的官邸封死，然后引燃全部的炸药，将其夷为平地，也就意味着里面的人都要死。

我惊异地去看她，眉梢眼角，锋芒尽现，透着一种愈加迫人心魄的威慑，如同一柄剑，先时仅是见血封喉的锋利，但在经历烈火和寒冰的双重淬炼后，更被赋予了浓重深厚的生死予夺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