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片言谁解诉秋心(1)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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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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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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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30字

这些天我心事颇重,故有些失魂落魄的。前段日子我整颗心都被思念占据得满满,掐指算着他何时回来,那种满怀着希冀和期盼,又含着一丝焦虑和苦涩的心情,就像是世间一个等待夫君归来的平凡妻子。如今孩子的事重重压在我心上,一下子就让我郁郁寡欢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玉笙明白我的心结所在,可是又不敢挑破,只是越发心细地服侍在我身边。


奕析抵达王府已是临近入暮时分,那时跟从在他身边的只有景平和碧桃儿两人,三人三马,所有的行李和剩下的侍从都还抛在后面。


碧桃儿将缰绳一甩,冲进门就像只声音清亮的碧翎鸟般喊出来,她粉面微红犹带着吁吁的喘息,“原本是要明天才抵达的,可王爷非要先乘一骑快马回来……幸好在入夜之前赶到了……否则……什么行李都不带,没粮没衣的,我们还不困死在荒郊野外!”这晚,我和奕析,还有景平、碧桃儿、玉笙,不分主仆地一起用了晚饭。我恹恹着说没有什么胃口,奕析亦是觉出我有些不对劲来。


众人都是闷声不说话,碧桃儿却是个爱说爱讲爱多事的主儿,她夹起一大块喷香的红烧肉往嘴里塞,一边直夸着王府中的厨子手艺好,一边眼珠滴溜溜地看着我,咯咯笑道:“夫人胃口不好,怕是有喜了吧?”碧桃儿无心的一句玩笑话,正好结结实实地戳在我的痛处上。我正喝着一杯茶,一大口微苦的茶水呛在喉咙里,扯得底下的肠子都泛出苦味来了。


一旁玉笙使劲地给碧桃儿使着眼色,奕析那时看我的脸色都变了,可是她还浑然未觉。


我将绢子压在唇上,勉强忍下要溢出来的几声咳嗽,推说不舒服就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房中,仅有一星灯光在赤金蟾蜍绕足烛台上晃着,那隐晦的光亮如隐在乌云后的初月,也如我此时黯淡的心绪。我靠在一个茜葱色丝缎软靠上,盯着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佛顶莲花,花瓣重重相叠,蕊心缕缕相勾,看得我眼睛也渐渐生出一阵酸痛,无端竟有一滴泪温温地洇湿了腮畔柔软如云的缎面。


这时,一双掌心温热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已悄然无声地走到我的身后。清俊如玉的面容中犹带着羁旅后一点落拓的风尘,可是眉目中更多的是对我倾注的疼惜与担忧。


奕析进房时在门口滞留许久,我想玉笙已经将全部事情告诉了他。


“颜颜。”他在我身边挨着坐下,看着我此时柔肠欲断的样子,嘴唇嚅动一下却是惘然着不知怎么开口。


我伏在他的手臂上,抑制在喉间的那声呜咽压得低低的,亦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颜,我真恨自己,两年前在北奴的时候,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虎狼环伺的地方。”奕析看着我,眼中有忧愁的莽雾升起,那么浓重的雾气遮住了原本纯澈清明的眸子。


我心中一苦,宛如被浸在黄连汁中,沤得满心都是苦的,眼底一行泪亦是怔怔地流了下来。我知道他指的是当初在北奴境内,他冒着奇险截下我的马车,劝我离开北奴,可我却执意不肯,说了很多伤他的话,逼着他离开。可是,就在那夜,绮娅派人来暗杀我,慌乱之中,我从繁逝的台阶上失足滚下,才有了后来的落胎一事。


“不是你的缘故。有些事或许命中注定……”我幽幽叹道,叹息声一如寒风穿梭过萧萧瘦竹的凄凉。


看他这般自责,我难过之余亦是心疼,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却是如此的艰涩,像一把钝刀来回磨砺着唇舌温软的血肉,一口作呕的血腥直要从齿缝间沁出来。其实后悔的人岂止是他,还有我。


我们愔愔无言,他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手臂的力度收紧在胸腹间勒出清晰的痛感,也是在那样的痛感中我知道他是如此在乎我,越是在乎就越是自责。


我笑得极苦,也极无奈,眼底的一行泪逐渐风干,泪干后脸庞似乎有些紧绷的痛感,我问道:“我们就一直这样吗?”我的话音很轻,细若蚊呐,但是落在奕析的耳中,却是如同一记惊雷。


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他的一双眼睛清明淡淡若月晖,直视着我眼底那一丝欲盖弥彰的躲藏,他正色问道:“颜颜,你为何会有此一问?”我垂眸,宛如薄玉的眼睑柔柔地覆在温润的眼珠上,说道:“我今生怕是再难生养,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我害了你?”“颜颜。”奕析满脸疼惜地看着我,说道:“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对于子嗣之事,你又何必自寻苦恼?譬如你的母亲,浣昭夫人也曾受过重创,武功尽废,最终不是又有了你?由此可见世事自有机缘,无绝对之说。”我明白他是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怆然,怔怔良久,我才失神地道:“奕析,突然晓得自己子嗣无望对我的确是一个打击。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们能这样过下去吗?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我看着奕析的神色如被夜幕笼罩,一分一分地紧张沉凝起来,我伸手轻轻按着他的唇,不让他说话,而是听我说完。


“我们如今在一起,是只看着眼下,并未多想以后。”我道:“你想过吗?若是皇上知道我们的事,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如今的我,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已死之人。宜睦公主两年前就殁了,这世上再也不该有颜卿这个人了。可是我却活着,没有任何身份地活着,这也注定了我永远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奕析身侧,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胤朝历来民风保守,要求女子在出嫁后从一而终,如果丈夫不幸早逝,其妻就要守节到老。我先前嫁给过耶历赫,现在又与奕析互许终生,在世人眼中,原本就有违闺训,礼法不容。


如今这些礼法规矩,我统统都不看在眼里。但是,我和奕析真正的难关,是奕槿。奕槿对我执念太深,多少年都不肯放下。


我曾经在心底小小地奢求过,或许奕槿会谅解我们。但是自从奕槿北巡之后,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希望他的谅解和放手仅是我的一点妄想。


尽管我当年跟他恩断义绝,尽管我后来成了耶历赫的王妃,尽管我最后坠崖而亡,奕槿始终将我当成他的女人。既然视为己有,岂能容忍他人沾染?


我简直不敢想,若是他知道我当年是假死,后来又和他的亲弟弟在一起,他会是何等的震惊和盛怒。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怕是,纵然天下再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奕析的心怕是与我想到了一处,他的笑意甚是惨淡,“若真有那一日,皇兄定不会原谅我们。”我感觉有一把丝弦勒住了五脏六腑,正在越收越紧,抽出尖锐的疼痛,“奕析,你知道的,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能与你一起,哪怕一辈子隐姓埋名我也不怕,可是……”“可是你到底是皇家的人,命中注定是胤朝的亲王,难道真的要为我而一辈子不婚不娶,拖过今年,再拖明年,到时候太后不会逼你?皇上不会逼你?你若是回回推却,太后和皇上又岂会不生疑心?”我舌尖生生地一涩,似乎压抑在心腑的一口血要直逼喉咙,迫使我说不出话来,但是我还是将心意一狠,几乎僵直着舌头,说道:“如今我已晓得我这辈子难有生养,既然如此,我们两人倒不如……”“颜颜!”奕析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迫和惶恐,他截断我的话,不让我再往下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般明亮,那般炙烫,迫得我无处可逃,许久,他喑哑道:“颜颜,这样的话以后别说了。你知道的,这于我而言,不啻万箭穿心。”听到万箭穿心四个字,我亦是满心满肺的痛,又何尝不是万箭穿心?


一时间,我们两人皆是默默的,似乎有庞大而无形的沉郁在我们之间悄悄筑起了城墙。我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不动,觉得腰背酸疼,转了个身,把软枕带着挪了位置。


忽然间,两串嫣红珠子从丝缎靠垫下滑出,发出玎琮声落在地上。我低头一看,是前些天乳母教我打的珠络子,用细如胎发的金丝将红玉珠子穿起来,这种红玉凝光如血,颗颗珠子不是浑圆,色泽形状都如红豆般,人又称这种红玉为相思子。我用金丝细细地绾成同心扣,做好后就一直塞在了软枕底下,想着等到奕析回来,我就亲手送给他。


奕析看到了,俯身将珠串捡起来,红殷殷的珠子映着手心白皙的肌肤,每颗珠子中都好像注入了莹洁的光辉,有种说不出的夺目。


我心里满是凄然,极力地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他看着我倔强冷清的侧脸,一时难以开口,只是默默地将那串相思子塞回软枕下。


夜似乎已经深了,烛台上的一簇火苗兀自摇曳,这样渺小的一盏灯只照亮了我们半个了侧脸,另半边浸在各自的黑暗中,以前觉得静静地和他在一起,是最安好宁和的时光,没想到这刻竟然会静到如此的难挨。


这些日子,玉笙将我和奕析之间的不和看在眼里,她晓得我的性子,知道劝我未必肯听。只是有时说上一两句,那天我抱着樱若,拿着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逗着她玩,樱若咯咯直笑,乐得扑上前,像是要来抓取,快周岁的婴儿渐渐有些力道,我想不到她抓得那么急,一时没拿稳,布老虎掉了下去。


玉笙俯身将玩偶捡起来,顺势道:“小姐,我劝你别跟王爷怄气了。”我慵懒地斜了她一眼,说道:“你是谁的人,又是帮着谁说话,我哪有怄气了?”怀中的樱若一下子失了目标,挥舞着一双肉鼓鼓的小手,要来抓我耳垂上的银折针坠子,我轻轻捏着樱若的手,不让她乱动。


玉笙撇撇嘴,又说道:“小姐,您跟王爷相识八九年,能有今日委实不容易,现在何必要彼此置气?玉笙一直跟在您身边,这些年看得清楚,小姐您的脾气倔强,王爷就时时忍让着您,您若是任性起来,王爷就事事迁就着您……”我摆摆手,不让她再说,恰巧这时候樱若玩得累了,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身上,眼睛似合非合,小孩子快要睡着的时候,最受不得惊,若是醒了,定是要哭闹的。玉笙也就闭上了口,看我哄着樱若慢慢睡着。


在严寒中凝滞的雪花落了又停。几日过去,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些,但终究还是难以抚平。一天,我正躺在樱桃木湘妃软榻上,闷闷地剥着一个蜜橘,这是江广之地产的蜜橘,色泽橙黄,饱满得像是要破开,指甲陷入肥厚多汁的橘皮中,附在橘肉上洁白的丝丝络络就嘶地散开。


可是我剥了橘子并不吃,伸手将橘皮和橘肉一并扔在了面前的火炉中,炉子里燃着几块红亮的炭,在人脸上投射着一抹橙红洋洋的暖色,迎面有清香醺冽的气息扑来。


奕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看我已将盛在小竹篮中的蜜橘剥了一半,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顾自先将剥下的橘皮一扔,再将橘肉一瓣瓣地撕下来扔进去。


我此刻精神不济,不想开口说话。忽然间,奕析快若游龙般地出手,在火炉口将一瓣橘肉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我被他的举动一惊,要知道他当时的手离那块正烧红的炭连半寸距离都不到了。


他不管我脸色都变了,依然是孩子般欢欣的笑意,将橘肉咬了一口,啧啧赞道:“很甜。”我心里担心他,又不满他刚才莽撞的举动,话语中三分关切掺和着三分揶揄道:“你怎么连火中取栗的事都做?”奕析闻言挑挑眉毛,朝我勾唇一笑。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冷不丁将半瓣橘肉塞到我嘴里,问道:“甜吗?”我将嘴中冰凉的东西咽了下去,蜜汁充溢在舌齿间,果然很甜,还带着他口腔中独有的清新温润。


我知道他此举是为了让我开口,可是心里仍有些恼他。但是恼归恼,我将他的右手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仔细地看,“有没有烫到?”他答道:“没有。”我轻轻松了口气。


“傻瓜。”他看着我,示意我让些位置给他,好与我一同躺在软榻上。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他见我温顺听话,倒是越发得脸起来,双手在我肩膀处一圈,将我揽在怀中,我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胸口,也就随他去了。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指尖抚过衣袍前襟熟悉的针脚,庄雅的银灰色。他现在穿的衣袍,正是当初我给他缝制的那件。真的看他穿在身上了,心中像是欲放的花苞开出一朵一朵纤小的感动与欣喜。


“可是我做的那件?”我问。


奕析低头轻吻了我的鼻尖,故意拖长声音,带着一丝抱怨道:“颜颜,你现在才看见。”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玉笙说得没有错,这件冬衣腰身做得的确有些大了,而且袖子那里又不够长,穿在身上并不十分合身。我当年尚在闺阁时,就懒于针黹之事,刺绣裁衣原本就非我所长,况且多年不碰,果然愈加生疏了。


我为自己的手艺而叹息,闷闷地道:“做得太丑,以后还是不要穿了。”奕析摸着下颌,笑道:“你亲手为我而做,岂有不穿的道理?”“这话才傻。”我啐道,突然想到那日青汀咯咯地笑着说出的话,只要是夫人亲手做的,再难看王爷也会穿。我仰首,漫不经心地道:“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要紧的,你不穿我也不会说什么。”奕析对此不予认可。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小女子如此拙劣的手艺,让旁人见了岂不是要笑。若是连累王爷被人笑,我还不如一剪刀剪了它。”奕析的笑意带着几分促狭,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话说我家这位贱内,相貌是没话说,聪敏也没话说,只是在女人家的事情上笨了些。不过嘛,人无完人。”“韶王殿下。”我以旧日的称呼叫他,别过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但我心里却明白,他是有意在逗我笑。他永远都是这样,就像玉笙说的,容忍我的倔强,迁就我的任性,在我心绪低落时变着法逗我开心。我躺在他怀中神思一个恍惚,满心如烛火盈盈般开出欢喜之花,就一朵朵被掐灭了。我想到不能生养的事实,看着身侧俊美无俦、丰神如玉的年轻男子,越来越浓烈的愧疚卷着艰涩像浪潮一样拍打在心壁上。


我咬咬牙,亦是咬住自己的心,问道:“奕析,我们这样在一起,真的好吗?我或许今生都不能有所生养……”奕析将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爱怜地嗔道:“又开始说傻话了。”我拨开他的手,那样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热油在喉咙中滚动着,我最终还是说出口,“你去娶别人吧。”想到我终其一生都不能为我最爱的男人诞下子女,一颗心像是辗转着滚在密密的针毡上,挑细的针尖刺入绵软的血肉,霎时又尖锐地疼痛起来。


“颜颜,你在说什么?”奕析握在我肩上的手力道大了一些,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也是在抚慰自己,“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清楚的,眼下我难以生育已是事实,你若是此生此世都只与我一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奕析正视我的眼眸,神色极其认真地说道:“颜颜,于我而言,你是我此生最要紧的人。我并非不看重子嗣,但是,若要在子嗣和你之间做一个选择,我选择你。纵然此生无后而终,我亦是不会后悔。”“你这才是孩子气的傻话。”我听着他的话,一股酸热从鼻间慢慢扩散开,灼得眼眶已经有些潮了。


奕析扶着我瘦削的肩膀,眸底凝着异样的光辉和神采,他说:“颜颜,我想过了,或许人生就没有什么圆满的吧。譬如天上明月,一年能有几回圆满,总是残缺的时候多。我原本以为,今生与你再无可能,但因缘际会,让我们终能在一起。此生能有你,我已是万分感激上苍,我何敢再要太多,奢求事事圆满?”我被奕析的话说得一怔,或许人生就是如此,哪有事事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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