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风烟错莫雨垂垂(1)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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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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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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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00字

那日紫嫣走后,我朝玉笙轻轻地说了一个粥字,尽管细若蚊呐,但底下人听闻无不是欣喜若狂。我之前一心求死,若是真有个不测,冰璃宫中上下皆是难辞其咎。如今见我回心转意,不再一味求死,都舒了口气。


后来谈起那天的事,玉笙还是心有余悸,她抚着心口,喃喃地念着道:“紫嫣小姐那日可是疯了?一会儿凌厉迫人,一会儿又哭得肝肠寸断。有时好像还是以前的紫嫣小姐,有时却又不是了。”我浅淡一笑,那笑意淡薄如映在残雪上清冷的日光。我朝玉笙摇摇头,这世上唯有让她逼疯的人,她自己哪里会疯?我心知紫嫣不过在演戏罢了,引退妃位,谪居去锦宫,将亲生儿子拱手相让,演得如此情真意切,入木三分,是给奕槿看,还是给我看?心中这般想着,忍不住说一句嘲讽的话,就脱口而出:“她若是生在梨园,定是一等一的戏子。”玉笙被我一惊,我甚少能说出如此刻薄寡恩的话,想是经历先前一事,意志消颓之后,心肠亦是冷硬了几分。


她那时轻轻叹口气,垂眉劝道:“小姐莫这样说,紫嫣小姐到底是浣沁夫人的女儿,何况夫人临终时,也希望小姐和紫嫣小姐之间能互相扶持……”她后面的话含糊其词,我再也听不清楚。


公主府上的那场惊变,让奕槿一直骨鲠在喉。他严下旨意,令九公主从此不准踏足宫门半步。太后在帝都城外西郊的阴山行宫养病,所有事宜都是由灵犀夫人一力打理安置。眼下太后那头还是密不透风地瞒着,在帝都中的皇族近支亲贵中,也有人暗中劝说端雩去向奕槿认错,奕槿大概是一时龙颜震怒,但毕竟俱是先帝儿女,同发一枝,血脉相连,多少年的情分在里面,只要端雩肯低头服软,这事兴许就能过去了。


但是端雩是何等刚烈倨傲的性子的女子,素来目中无人的九公主,让她服软怕是很难。我听宫人说,端雩将前去公主府上为她看诊的御医,都给尽数赶了出来,皇室中人若有去劝说的,也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奕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端雩又是何等烈性的女子,这番彻底撕破脸之后,怕是谁也不会向谁低头。但同是先帝子女,兄妹一场,也难说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和好之日了。


我想到那天端雩情绪虽失控,却一直未曾向奕槿道破,桁止多年来对我始终怀有情愫一事。要知道这事揭露出来,足够令桁止和林家万劫不复。由此可见,端雩再怎样深恨桁止,深恨林家,但毕竟夫妻十余年,是有一分割舍不断的情意。


她现下这般自暴自弃,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吧。想着想着,心间触动,斫刻在心底的痕迹就如锦帛上抚不平的褶皱,说到底,我现在的处境与她可有两样吗?事情到了这一步,明明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但是要就此低头,却是不甘心啊。


我对奕槿的态度淡漠,形同陌路。他还是常来看我,但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却是生疏到连话都不再说上一句。有时听闻争相撩起帘笼的簌簌声,我就知道是他,顾自假装睡着,奕槿亦是明白我对他的回避。


他凝视我睡中的容颜,时而会俯下身,附在我耳畔轻轻说着,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颜颜,朕知道你没有睡着。朕不怕等,怕的只是你的冷漠。你可知道你的冷漠,让朕多伤心,真的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况且我们之间已经空耗了太多年,这么一直冷战下去,难道真的要错过一生吗?”他的声音极低极沉,气息拂过耳畔让人觉得湿热的痒,让人生腻,耳后的肌肤激起了微小的颗粒。我周身觉得绵软无力,肩膀却是忍不住地颤抖,轻笑一声,道:“你要我为你想,可想过你把我囚禁在冰璃宫中,我又该如何自处?”奕槿眼神一震,低声道:“颜颜,朕绝对没有囚禁你的意思。若是你愿意,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朕不会约束你在宫中走动,带你出宫走走也未尝不可……”我嗤笑出声,冷冷地质问道:“从笼中鸟再成为你手中的风筝,这两者能有多大的区别?”到底是心结难解。


如此日久,底下宫人都觉察出宸妃对皇上不太待见,谨小慎微地服侍着,不敢妄自议论。我先前不过就是沉默安静,性子倒还婉娩,待下人亦是宽厚和睦,但经历那事后,性情却是益发孤僻冷清,难以接近。


混沌的午后,我慵散地躺在榻上,身上覆着层湖绿薄丝葛被。侍女们都道是我在午睡,俱是屏息敛神,不敢发出大声响。窗户半掩,微风徐徐地吹来,漫卷着廊下正当盛开的素馨花清幽怡神的香气。我昏沉地躺着,似乎有轻微的脚步,朝内阁中而来,到了两重销金帷幔前停下。我只当是奕槿,心中毛糙地厌烦,迷糊地合着眼眸朝里翻过身,背对着来人。


“娘娘正午睡呢。”一名侍女细碎地踱步出去,细声地说道。


“凝玉小姐,原是您来了,小姐她……唉……”像是玉笙的声音,叹息着说不下去。


轻薄如蝉翼的纱幔宛若被盈盈淡墨勾画出了一笔,那道纤纤的身影稍稍挪近些,我此时是背向她们,而她隔着长长委地的纱幔也未必看得清我,叹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成了这样?”“凝玉小姐,您不是外人,”玉笙声音悲戚,眼眶酸涩得差点要落下泪来,“奴婢看小姐现在这样子,实在比当年在北奴时好不了多少……”“我略有听闻,当年姐姐刚刚嫁到北奴,不料旧症复发,迁离王宫另居别院,一病就是四年……”“千般辛苦,万般坎坷,总算能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国。其实,皇上待姐姐很好,只是姐姐的性格太强……为何不能都退一步……”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滞一滞,喉底被强压下的那声哽咽缥缈如烟,带着若有若无的寥落道,“更何况,这世上之事哪有圆满的一日?”我隐约听见外头的人刻意压低声音,轻哼一声,“皇上待小姐的确很好,但凝玉小姐有所不知,想想当年的北奴王,难道他待小姐不好吗?奴婢冷眼看着,北奴王对小姐,实在是好得很,简直恨不得倾其所有。但最终又能如何,到底不是心甘情愿的啊!”“可是北奴王当年是强势逼婚,姐姐是被迫嫁与他啊!想在漠北这等苦寒之地,姐姐远离故国,伶仃孤苦,茫茫看去,举目无亲,姐姐对北奴王自然是心怀怨恨。可是姐姐当年是真心想要嫁给皇上啊,到如今,我还记得姐姐当年在颜府出嫁的情景,满心的欢喜是骗不了人的。我想对于姐姐而言,皇上跟北奴王应是不一样吧。”“如今皇上和当年北奴王……他们?能有什么不一样?”玉笙鼻翼间溢出一丝鄙夷,紧接着所有声响戛然而止。四周重新寂静下来,我疲倦地睁眼,看着窗口的风呼呼穿堂而过,吹得销金帐子波动如水面波澜,悬在帘下的水晶瑞脑香薰球打着旋儿玎玎作响。


初夏的天空澄碧,那般纯粹的颜色,无一丝扰乱的云彩。宫中的一花一木皆是经过人工刻意修饰,剪除了棱棱角角,显现出端正合宜的形态,就连这天空,也是被四面红墙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样子,端正合宜地铺展在眼前。


没有云,天际稀疏地飘浮着三四只纸鸢,单薄的翅翼在风中吹得摇摇晃晃,像是冷不防就要一头从空中栽下来。我坐在廊下,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现在已过了放纸鸢的季节,那些色彩绚美,姿仪轻曼的蛱蝶禽鸟,即使它们有心飞,却是东风无力。


我先前重病一场,现下略略好转。这是我朝多年旧俗了,宫人们为我祈福放纸鸢,也是放走晦气。看着飘在天上的纸鸢,我却是莫名地心生厌恶。病中与奕槿的一场谈话,让我至今耿耿于怀。我的唇角勾起一丝淡薄的苦笑,自由,他给我的自由能是什么,是拘囿在四落红墙中的自由,还是被线牵制的自由?


幼妹颜芳芷尚在闺中,不妨在我宫中多留几日,她此时正跟一群太监宫女放纸鸢。颜凝玉生性沉静柔顺,而颜芳芷却还是闺中女儿无拘无束的样子,烂漫活泼。此时,她手中正擎着一只翠绿色的蜻蜓,试了几次,纸鸢都是在半空就轻飘无力地落下来,她穿着一身蝶恋纱荔枝红薄衫,如同落在茵茵草地上一团彤云,她手中牵着线,嘴中不时叫嚷着:“不行不行,三四月份的时节最好,这时候的风已是没什么力道了。”言笑间,有宫人高声喊着:“五小姐先歇歇吧,眼见着这老毒的日头起来了,莫晒坏了自己。”颜芳芷轻声应了,一把将线轴甩开,提着裙裾跑来,清脆地朝我喊道:“二姐姐!”她跑得有点急,险些就撞上一个端着冰碗上来的侍女。


颜凝玉上前拉过她,仔细地察视一番,拿绢子拂着她的袖口和手,嗔道:“老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莽莽撞撞的,可是磕碰到了哪里?”“若说莽撞,凝玉姐姐教训得是。”颜芳芷粲然一笑,却是嘟起嘴唇道,“若说磕碰什么就免了,芳芷哪有这般娇弱了?”我坐在廊下,眼神淡然地看着她们。当年颜氏一族人脉衰微,男丁更是不济。是我做主将颜澈等三人过继入颜氏,也是为壮大门庭设想。从情分上,他们仅是义姐弟妹,加上相处之日实在过于短促,论到姐妹感情,还是颜凝玉与颜芳芷相伴多年,极是深厚。


我不禁喟叹,那么我真正的亲人又在哪里?父亲入道,母亲早逝,我除却一个亲姐再无其他兄弟姐妹,但我与长姐颜珂彼此冷淡,当年我尚在帝都之时,就不甚来往,如今更是牵连不到了。想着觉得心间发冷,我在漠北时孑然一身,重回故国后,照样是孑然一身。


玉笙瞅着我的神色,怕我感伤,于是笑盈盈地岔开话去道:“五小姐是无拘的性子,要是能早来两日,就能恰好碰着韵淑郡主,五小姐跟郡主一定很合得来。”侍女拿着凉水浸过的面巾上来,芳芷敷在微红的脸上,疑惑地朝我问道:“二姐姐,谁是韵淑郡主?”我未说话,有人已是笑答道:“回五小姐的话,韵淑郡主是韶王殿下的独生爱女。以前与三殿下一道,在冰璃宫也是常来常往,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就不来了。”这时,听得外面人声嘈嘈,像是有人来。转眼就见到一个小丫鬟进来,端正行礼后道:“娘娘,是御前的浊公公,皇上今日与朝臣议事走不开身,所以命他来问娘娘安好,是否请进来?”我轻蹙眉,挥手道:“你回了他吧,就说本宫正歇着。”浊公公服侍过丰熙、轩彰两代君王。他虽是个太监,但常在御前伺候,深得帝王信任,无论哪宫的主子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颜面,怕是还未受过如此的冷遇。


玉笙叹口气,知道劝不动我,眼神示意小丫鬟先停下,嘱咐道:“虽未到伏暑,但这天也热了,劳烦公公顶着日头跑一趟,你且过去,请公公在角门喝杯茶水,记得回话的时候客气软和些。”那人应声就下去了,我觉得有些乏,就由宫人扶着往内室去。外面闷热,日光照在栏杆上晃晃地一阵亮光,里头却是清凉舒适。芳芷跟在我身边,我侧首过去,看到她正疑惑地看着我,唤道:“二姐姐。”“芳芷不明白,二姐姐为什么要老是躲着皇上?”芳芷是个口无遮拦的,也不管旁侧的人在跟她使眼色,顾自接着说道,“我记得很久以前,姐姐是很喜欢皇上的。”“很久以前?你也说是很久以前了。”我淡然道。


芳芷冥神思索,回忆道:“那时我大概只有七八岁吧,还记得当年姐姐嫁给皇上的时候,是多么喜庆多么高兴。我那时不懂事,还哭着拉住姐姐的衣裙,说什么都不让姐姐走,急得喜娘团团转,她们那时都劝我说姐姐是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作为妹妹应该笑,哪里应该哭的?”我见她神采飞扬地说起往事,想必那些事在她幼年的记忆中应是很深刻吧。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吗?听到这句话,我却是像个局外人一样惘然而笑。


凝玉侧目觑着我的神色,她笑着将贴在芳芷侧脸一绺被汗濡湿的发勾到耳后,“好了,出了一身的汗,还不快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我的身体是被自己糟蹋下来,若是肯一心求好,却是好得也快,加之悉心调养,慢慢地有些胃口,每日晨起时服用一盏冰糖雪梨羹,日间进食些软糯的粥,我也能好好地起来走动了,只是性子越发清冷孤寂。


翌日,闲暇无事,正看到玉笙领着一名四十余的妇人进来,我看她服饰不是寻常宫女,倒像是宫中的女官之流。只见她一袭湖绿宫装,对襟和袖口上遍绣着金水绿卷须花,下面系着同色细褶裙。头上梳着低平的盘髻,鬓角簪着数支银质六叶宫花。眼角面庞已有了风霜的痕迹,鬓发微白,皮肤松弛,但是整个人精神很好,举止间透着清爽利落,令人一眼看去有几分好感。


她向我行了礼,按规矩应该垂首退到边上,主子不问话就不准抬头,而她一双清明的眸子却是一直抑制不住激动似的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像是先前就见过,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旁的玉笙喜道:“小姐,她就是文锦阁的湛露姑姑啊。”“湛露?”我嘴中轻轻重复着两个字,神色微疑地看向玉笙。


“小姐,想当年您刚刚进宫来的时候,曾经做过文锦阁的校书女史官,那时您和紫嫣小姐都受了湛露姑姑不少的照拂。”玉笙说道。


我想起来在几个月前,我瞒着冰璃宫中人,独自前去文锦阁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的却是没有什么印象。


玉笙见此神情一黯,劝她道:“姑姑见谅,小姐还是不大能想得起以前的事情。”那名被称作湛露的人却是有些不甘,她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三分热切道:“娘娘,老奴就是湛露,文锦阁中的首领女官,您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记得玉笙跟我说过,我当年在文锦阁中做过女史,嘉瑞大长公主的诗词文集就是我负责编纂。眼前这位半见衰老的妇人就是湛露吗?想我离宫多年,一别之后,岁月沧桑,她也应是老了很多。


我原先以为湛露此时来仅是叙旧,后来发觉湛露已辞了文锦阁的女史,调来做了冰璃宫中的掌事宫女。虽说女史和宫女俱是宫中之人,但是毕竟有所不同,宫女服侍各宫的主子,有五年一放或十年一放的说法,但女史却是在宫中秉笔文辞,终生任职,两者供职不同,一般不会互相调动。


我嘴上虽不说,却是明白这定是奕槿的意思。我那时也是白问了玉笙一句,玉笙轻叹口气,消磨半晌,只闷声说了句,“小姐心里晓得就好”。


我不愿见他,他就想到找个旧时的人来劝劝我,真是煞费苦心,先是凝玉和芳芷,后是紫嫣,现在又想起来我当年尚在皇宫时,与文锦阁的湛露姑姑甚是交好,指了她来我宫中服侍。想来凝玉性子纯朴,但她讷于言辞,不太会说话;芳芷虽比凝玉来得活络,却是个心里没计较的主儿,将劝慰的话挑得太明了。察觉出她是得了奕槿的授意,反而惹得我生厌。


紫嫣倒是很好,但一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就像是中咒似的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少不了要有一场痛哭,闹得我心烦意乱,久而久之,奕槿也是不准她再来了。


湛露来了我身边几日,她性情平稳,心思缜密,诸事处理妥当,日常细枝末节,无不思虑得体贴入微,甚得心意。玉笙与她熟稔,在我跟前每每说起湛露,都是敬服的神色,说我当年在宫中,幸好能遇到湛露这样的人。湛露侍奉时极尽恭谨,却也不死板,她知道我近来心情沉郁,时而会说些轻松开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