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974字
“颜颜。”奕槿情意缠绵地唤着我的名字,他的下颌有满月般温润柔和的弧度,抵住我的前额,轻轻打断我的话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或许热烈的爱情,就像汉乐府中那首情词恳切、绝丽动人的《上邪》。那首诗烂熟于心,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奕槿那时的笑意宛若春风,宠溺地刮我的鼻尖,“傻瓜,江水为竭又如何?冬雷夏雪又如何?”他一字一顿坚定地说着,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朕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怔怔着,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磅礴深情,风吹乱额角的几丝碎发,绵绵地贴住肌肤,心间空茫,仿佛我的身体也是空茫而虚无,被风恣意地穿透过去。
午后的阳光浅薄迷离如纱,渗透过单绡帷幔,晕染了一点点绯然的颜色,恍若初桃新生,我们的影子重叠着拖曳在地上。
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说着话。我从窗口看去,庭院中疏落地植着四五株晚樱,冰璃宫僻静清幽,满枝拥簇着的浅绯樱花如云如雾,还未到凋谢的时候,湿润的泥土只薄薄地覆着落花。我忽然想起樱若,好像就是在刚刚,我还看见她咯咯笑着站在树下,小小的孩子,却是架势十足,颐指气使地叫宫人给她去攀折樱花。
奕槿浅笑着,无意地提起道:“樱若似乎有些喜欢黏着你,那两个孩子可烦扰到你了吗?”我摇摇头,道:“三殿下和小郡主都是极乖巧的孩子,哪有烦扰不烦扰的话。而且臣妾也觉得樱若郡主极是可爱。”“哦,难得听颜颜夸奖一人。”奕槿笑着。
我双眸一转,看着他清俊的面容,侧过头佯装沉思状,说道:“三殿下也是聪慧异常……”“好了。”奕槿爱昵地揉着我的发丝,薄唇勾起一抹笑意,炙热的气息直扑我的耳畔,“别管他人怎么样了,朕却只想要跟你的孩子。”我倏然一惊,眼眸蓦地对上他黑不见底的瞳仁,漾漾汤汤如两涡湛澈的深潭,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陌生。他爱我吧,毋庸置疑,可是他真的是我曾经挚爱的那个人吗?能与我一起看过金谷花开,剪过西窗夜烛,渡过画船明月,听过雨湿芭蕉,踏过夕阳芳草,最终携手走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走向那所有爱情都期盼追索着的唯美归结?我感到一阵惘然。那一晚,我却没有再拒绝他。自从青阳寺的那一场初遇,转眼间十三年过去了,我们大概都过了年轻冲动的年纪。而那晚他却像少年般紧张和热切,但始终动作轻柔,生怕伤害到我。我伏在他的臂弯里,身上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他的体温熨帖得滚热起来,然而背脊却始终透着一丝寒意,身体颤抖着,像是因为某种未知的恐惧。
最终,我倦然地合上眼眸,浮生一世,岁月静好,是如这般吗?
窗外,春深似海,花事荼蘼。风簌簌地追逐着一阵流樱如雨,嫣香细软,樱花花期短暂,恰如那夜转瞬寂灭的烟花,很快也就要到了凋零的时候吧?
近来大概是晦奴刚换的药起了作用,我感到身体略略好转些,咳血之症时而发作,但不再那么频繁,虽然身体还虚,也不至于像以前那么弱不禁风。
近来朝廷内宫的事务都轻泛下来,奕槿常常来冰璃宫中,他说因前段日子诸事冗杂,而无暇顾我感到愧疚,提起闲时要带我出宫透气散心,更或者去丞相府走一趟,毕竟那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
我漫然听着,能出宫去还是我从未想过的,多年来拘囿在冰璃宫中养病,我真的想象不出宫外会是如何的景象,我心里欣喜,口头上却装作不在意地笑道:“是出宫吗?是不是要像当年去普庆观一样,扮成个不起眼的小婢女?”奕槿目光霎时微凝,愕然问道:“你能想起当年普庆观的事了?”看着他殷切的目光,我只是歉然摇头,这些事都是他曾告诉过我,我却未能真正想起来。
“现在想不起来也罢,我们今后的日子还长,慢慢来吧。”奕槿朗声笑着,他的手掌有力地箍住我两侧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眸,郑重其事地说道:“颜颜,今时不同往日,而现在,朕要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朕身边,你是朕的女人,也是朕唯一认可的妻子。”我低低垂首,看着足上软缎锦鞋尖上一双栩栩如生的蛱蝶,触须和眼睛皆用晶莹珠子点缀,散开如云的玉色裙裾上绣着鹅黄色繁茂枝叶,舒展葳蕤,还有他龙袍下襟玄色丝线密密绣着连绵不绝的夔纹。我们彼此站得极近,料子轻薄的裙角衣袍,缱绻绵密地纠缠在一起。
果然,奕槿炙热的呼吸瞬间迫近我,字字情恳说道:“颜颜,朕要你做朕的皇后。”我遽然头脑一蒙,三年前在上阳行宫中,他亦是这般对我说。我本能地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急迫道:“不……”自古册妃不过是遴选枕边的佳丽,而立后一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不仅是帝王家事,更是天下国事。奕槿却认为我是担心他的立后之举会面临太后和朝臣两重压力,说道:“颜颜,朕不想再等了。朕登基十二年,早已不是当年处处受制于人的少年皇帝,现在朕完全有能力册封自己心爱的女子为皇后。朕老早就想好了,等到太后千秋节一过,宫中诸事平复下来,就颁出这道立后圣旨。”我一时心乱如麻,我知道奕槿一直有立我为后的念头,但他此番贸然提出,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朝后退了一步,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太后那里的听闻,故意岔开话头道:“虽然太后千秋节已过,但宫中仍有诸多事宜,皇上得了闲,也无需一直陪着臣妾。臣妾听说颐柔公主这些日子病得挺重,皇上理应常去看看。”“小孩子头疼发热是常有的事,太医都说没事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奕槿的手覆上我的侧脸,他笑道:“况且,最令朕放心不下的人是你。”“那么……”我双眉轻蹙,回想着问道:“那么玉熙宫是怎么回事?为何宫里都说,颐柔公主在那里撞见了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中邪……”提及玉熙宫,奕槿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是谁将这些不干净的话传到你的耳朵里?”他的神色陡然一下凝肃,让我不由得一惊。但他即刻面容和缓道:“好了,颜颜,你不要理会这些事。宫中人多口杂,常常惹出些口舌上的是非。佩姗不过病了一场,就凭空造出这些荒谬离奇的谣言来,朕日后定要彻查一番。”奕槿的话多少有些在敷衍我,我原本还想再问颖妃,因为这些日子宫人们都窃窃地在私下谈论颖妃,说起颖妃当年如何风头正劲,还绘声绘色地说起颖妃与慧妃之间如何不合。颖和慧二字俱是聪明颖慧的寓意,赐予两人的封号可谓不相上下,但说到颖妃的猝然过世,就都含糊起来,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此时,我见奕槿似乎不愿说,好奇心再大也得按捺下来。心中想想,算了吧,我何必追问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奕槿待我确是真心,他殷殷切切地要立我做他的皇后,一遍一遍地说出我是他心中唯一认可的妻子,但他到底都是帝王。
红墙百尺,殿宇九重中,就算是凤仪宫独尊,也有那三宫六院。既然我曾经的选择是他,这或许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吧。
奕槿对于立后一事心意已决,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任何事情都有他在,让我安然处之。我见事已如此,也就淡淡应了。
仿佛是暮春时节一场疾暴的花雨,宸妃即将入主凤仪宫的消息,在宫中如同裹着一阵旋风般传播开去。宫中上下顿时哗然一片,那些纷杂的声音中有嫉妒,有不满,有艳羡,更多的还是震惊和错愕。
宸妃常年因病幽居地处僻远的冰璃宫,进宫三年,几乎不与宫中任何嫔妃来往,与我有过接触的宫妃也只有寥寥几人,屈指可数。论资历,宸妃比不上进宫十多年的瑶妃、良妃等人,论子嗣的功劳,宸妃比不上已诞下皇子的慧妃、毓妃等人,更何况,宫闱中还传言宸妃身罹不治之症,即将不久于人世云云。
这些传言愈演愈烈,大有甚嚣尘上的势头,甚至盖过了前些日子颐柔公主诡异重病一事。奕槿强施手腕,加以弹压,才渐渐有了平息下去的趋势。
不出意料地,后宫中对此事反应激烈,朝中重臣也纷纷陆续上疏陈情,劝诫奕槿于立后一事三思而后行,但令众人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朝中林氏却是反其道而行,上疏表示,宫中不可一日无后,凤座空悬多年,眼下皇上既有中意的人选,就应尽快立后,安定宫闱。林氏此举令朝臣皆是侧目。而天颐宫那头,太后的态度是不偏不倚,唯有命人传了句话出来,说皇上自己做主就好。
我知道太后处事一向淡泊,极少过问宫中之事。
我居住的冰璃宫,远离宫妃密集之地,所受波及甚少。我一来没有精神,二来也懒得去理会这些事情,管它外面大风大浪怎样翻搅起来,我还是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其实在我眼中,无论是皇后,还是宸妃,都不过一个封号罢了。
奕槿果然遵守诺言,近乎是密不透风地保护着我,不让我受到外界的任何滋扰。我以前曾向他问起,我在颜氏中是否还有亲人在。奕槿告诉我颜相弃尘入道,而颜夫人已离世多年,在我上头有个姐姐,闺讳颜珂,早年嫁入杨府,生育有一子一女,生活尚算圆满。可惜的是中书令杨大人英年早逝,杨夫人立志守节,至今也有四五年的辰光了。
我下面还有一弟二妹,三弟颜澈在朝中任皇城都统职,四妹颜凝玉,于轩彰六年与毓妃林衡初、敏妃梁沛吟一道进宫,现封作静妃,而小妹颜芳芷尚在闺中未嫁。
奕槿曾经带我去过一回丞相府,里面房屋楼阁如新,绮霜阁前的一泊湖水亦是如昔明净,茂盛的深碧圆叶掩映着数枝亭亭小荷,处处整治得格外洁净,却是无人居住。我细问奕槿才知道,颜澈等人早年就已迁出丞相府,另置府邸居住。难得这里竟无一丝荒芜的迹象,可想而知,奕槿着实花费了不少心血。
丞相府中的回云阁是我幼年时的闺房,我那时默默地沿着长廊走去,将流云细琢的窗户一扇扇推开,倚窗看着外面的景色,恍恍惚惚,我仿佛还是那个养在深闺不知愁的小女孩,指尖顺着木质窗格上蜿蜒深浅的纹路游走,在岁月的流逝中,这里虽能免遭尘封,但还是留下了沧桑的印迹。
我没有往日的记忆,但细细思来,遥想当年,深闺初成,娇颜如花,真真想不到,现在距离那段“笑随戏伴后院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时光,转眼已经过去十三年,我的心底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涌起春潮般的感伤。
离开丞相府、离开回云阁那么多年,因为失忆,我的过往就如同一张纯粹的白纸,可现在与我相依相伴的他,真的是我让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吗?真的是让我难以割舍的那个人吗?真的是让我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吗?
“颜颜。”奕槿柔声唤我的名字,他展开双臂从身后将我紧紧地拥住。
我转过身去,将头抵在他的胸前,而双手颤抖着揪紧他的衣襟,梦呓般重复问道:“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颜颜,是我!”奕槿回答的声音中透出震颤的狂喜,愈加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
一日午后,我正在冰璃宫中浅睡,忽然听见有人来报说太后请宸妃娘娘过去,我心中略略一惊,还是即刻起来梳洗装扮一番,然后过去。
玉笙觉得奇怪,她正服侍我换上一件湖水绿纹锦琵琶襟宫裙,边角绣着清新的水仙图案,她为我抚平衣襟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太后这时候传小姐过去,会有什么事?”我摇头,虽然我偶尔在天颐宫走动,但太后特地命人传唤我去,还是第一次,心里不免有些不安。但太后生性温绵,待人随和宽厚,不是刻薄难缠之人,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我就这样过去了,到了天颐宫,走过明心殿前那道羊石子墁的白色小径,进去之后,听伺候的宫婢随口说起灵犀夫人也在,灵犀常在太后跟前,这倒是没什么可在意的,就由宫婢引着我往内室去了。
明心殿映着庭院中的苍苍树木,被衬得愈加僻静素幽。梁笼下一重一重浅碧色绣大楠迦叶的帏帐,如鸟之巨翼般半垂着,帏帐上些许褶皱,如水纹漾起波光粼粼,拖曳在赭色大理石地砖上,经镶着明珠的绣鞋踏过,轻轻地沙沙作响。
甫一走近,就听见里间有人声传来,喉音微沉,像是太后的声音,“不是哀家说,熙贵嫔她们那些人确实太没眼色了,竟会想到要结伴上太极宫反对立后一事,真是糊涂。宫中有资历的嫔妃中,良妃向来胆小懦弱,不指望她能管事,瑶妃也不知道劝阻着些。”
“回姨母的话,其实宫中并非人人都反对立宸妃为后。”灵犀的声音一脉清慵道,“就像慧妃她是一力支持,那日婉辞亦是在太极宫中,在诸妃被皇上斥退后,慧妃晚走一步,婉辞听见皇上对慧妃说了一句,好像是什么不枉费姐妹情深的话。”太后听闻,重重地叹了口气,“宫中那么多人,都不及林紫嫣聪明,看得透彻啊……”那话说到一半,声音猝然就低弱下去,变成嘶嘶哑哑的喘气声,如是极吃力般。
里面一声纤细而惶恐的叫喊灌入耳中,“姨母!”紧接着一声扑通,好像有重物落在地上。我撩帘疾步进去,看见太后坐在长榻上,枯瘦的双手紧捂住心口,蓬乱花白的头发堆叠在鬓角,一张脸血色全无,表情有些痛苦地扭曲着。
灵犀跪倒在地上,忙不迭用手为太后抚背顺气,满脸忧惧地端详着太后的脸色。我霎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稍过一会儿,太后气色稍缓,她微瞑着双眸,煞白的脸颊上透出一阵潮红。
片刻后,太后在灵犀的扶持下整敛了形容衣衫。不消须臾,又是往日眉目端然慈和的太后,她眸色蔼然地看着同样脸色苍白的我,道:“这心口郁痛是哀家的老毛病了,可是吓到你了?”“臣妾无用。”我低头轻声道。我知道太后常年有心口郁痛的旧症,但是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太后发病,自然惊惶,反观灵犀倒是比我镇静许多,想来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突发状况。
灵犀两道纤秀的双眉轻蹙,依然是跪在太后跟前的姿势,说道:“姨母的病这样一直拖着不是长久之计,真的没有个根治的法子?”“好孩子,你已经很有心了。但哀家这样不是一日两日了,眼见着上了岁数,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还谈什么根治不根治。”太后神色爱怜地拍拍灵犀的手背。
她见太后如此说,神色掠过一丝黯淡,但随即掩饰过去。她挑唇浅笑,露出一点细白如玉的贝齿,笑着说了些其他的能引得太后开怀的话。
灵犀离去时,正好与我擦身而过,忽然抬眸朝我清浅一笑。她平日里常是一袭素颜,但今日却薄施朱粉,芙面生韵。那颗漆点般的泪痣宛若刻意描长的眼线,姿态妖娆而孤单地盘踞在一侧眼角,钟灵毓秀,更透出一分宛若天成的妩媚和清艳。
我一时看得竟有些挪不开眼,直到太后唤我,方才回过神来。
灵犀走后,太后示意我坐得离她近些,我依言在她身侧坐下。太后眼角的细纹直如鱼尾迤逦散开,以前仅是眼角、唇角,现在额头和两颊都有了风霜斫刻的痕迹。
当年的皇宫中,先有嘉瑞公主、浣昭夫人的倾世美貌,后有薛贵妃的浓艳妖冶、咄咄逼人。相较之下,当年太后容貌全盛之时,也不算是绝色美人,但她未必就不美,如今迟暮之年,容颜枯败衰颓,令人亦是不禁感慨,无论怎样风姿卓立的美人,终是会一朝春尽红颜老。嘉瑞公主、浣昭夫人皆是盛年逝世,谁又想得到她们垂垂老矣时,是如何的情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