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8506字
通天落地的龙纬凤幔一重又一重,飞金镶玉的殿门将一室晕黄的暖光都隔断。我未走得太远,隐约听到身后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皇上,药洒了,臣妾让人再端一碗来。”“不用。”“皇上……”凝玉似乎还想劝。
“朕说了不用!”奕槿暴怒地打断,后面的低语就听不清楚了。
“皇上……可是……可是现在不好……”男子声声粗重的喘息,纠缠着女子喉底发出的低微的颤音,紧接着就在重重帷幔中隐没了春意漾然的声息。我已到了太极宫的外殿,因主上染病不得受风,窗户都紧闭着。天色发沉发暗,蒙蒙微光,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图案在地砖上投射下一大块夸张而庞大的暗影,将一切都严严实实地罩住。
我孑然而立,突然间觉得心肺处如被锥刺,呼吸一滞,一时如是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身形一摇,落叶般缓缓地跌落在地上。我低头不住猛咳,口腔中弥漫开腥甜之息,血丝溢出唇角。我不由苦笑,想是咳血的旧症在这时发作了。此处正好在太极宫的外殿,而这个时候一些侍人在里间伺候,余下的在宫殿四周巡逻守卫,就这里空空落落地最无人。
高峻飞拔的大殿唯有我一人,我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头顶描绘着煌煌朱藻翠萝的屋脊,恍恍惚惚地想着,如果我今日病发死在这里,是不是也不会有人知道,就这样冰冷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整整一夜。我咳得越发厉害起来,意识忽地一涣散,心神竟是一时支持不住。我想起云嬗的话,她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当真是发作得愈来愈频繁,愈来愈严重,直至最后无可医治。
我咬一咬唇,匆忙地摸出云嬗留给我的药,也不管倒出几颗,未看数目就统统咽了下去。
凤仪宫中,我坐在螺钿旋花梨木妆镜前,缓缓地撩开鬓角的发丝,眼角处赫然露出一小块血印,指甲盖般大小,瘀凝着暗沉的紫色,四周漫着一圈红肿,衬着莹白柔腻的肤质,愈加夭红分明,即使仅用指腹轻轻一触,亦是极痛。
三四位侍女围在身边为我卸妆更衣,有一人正为我取下我发髻上的金缕凤流苏簪,细密的垂珠穗子擦着额角一晃,湛露眼尖,急忙道:“仔细些,莫碰到娘娘眼角的伤。”说话间,她拿着浸过冷水的帕子递给我,道:“娘娘,您敷一敷,省得明晨起来,这半边脸都肿起来。”我默然不语,将冷帕子按在眼角的位置。湛露忧心忡忡地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我,诺诺地问道:“娘娘,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虽说未蹭破皮,但这血印儿却是得留好几天,而且伤在眼眶这里,因顾忌刺激到眼睛,也不好敷什么药。”“小事而已,姑姑不必担心。”我摆摆手,看着镜中映出一张素白的脸庞,唯有眼角的一剔血红,宛若一点湿意犹润的鲜妍朱砂,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凄艳色泽。
湛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未说什么。
自上回的事后,我很少再踏足太极宫,一直都是凝玉陪伴在奕槿身边,倒也相安无事。我时而想着,奕槿有了那道圣旨,总算是能安心了吧,能安心地养病了吧。他若生,他为帝,我为后;他若死,我就是第一个要殉葬的人,生生世世地陪着他长眠在无尽黑暗的皇陵。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生同衾死同穴,但这话历来是形容夫妻的鹣鲽情深,生死相随。然而,我跟奕槿现在这样算什么?夫妻是夫妻,但说起这所谓的生死相随,简直就是可悲又可笑,虚假空无得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唏嘘,他确实很爱我,爱到恨不得能操控我的一切,我生是属于他,死亦是属于他,这一世无论生而人,还是死后为鬼,都注定了逃不出他带给我的阴影。
我想起紫嫣出宫的那晚,她周身都淋在雨中的狂癫之状,堇色的薄衫如洇湿后软软的蛱蝶翅膀。她笑声不止,笑得气息急促地伏在我的肩头,仿佛就是长着一身柔曼软骨的蛇妖,冰透的唇贴近我的耳边,幽幽地道,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她一遍一遍地跟我说,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她的眼神先是希冀,扬起的眉角染着一点轻妩的撒娇,然后慢慢地变成恳求,最后凝成一片坚冷如冰。
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
我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脑海中充斥着紫嫣口中那个凌厉的杀字,刺芒雪亮中卷起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
杀人,轮不到你来教我!
清冷的声音遽然横插而入,整个人如同猛然惊醒,我的喉底终于忍不住,扯出一声低微的冷笑,再朝镜而视时,眼角的红印,就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血泪。
入冬之后,寒气渐重,眼见着日头一天天稀薄下来,老是躲在厚实的云后,疏疏地漏着光亮,照在身上也不暖。但这日的天气倒好,风也比往日小些,身上披件蜜合锦丝的薄褂,外出时罩件单层绡衣也就不觉得冷,可我体质偏虚寒,宫中少不得要将取暖用的地炕和手炉之类,都早早地准备妥帖了。
眼下要到交节的时令,宫中免不了各项事务繁多。我现居后位,但宫中诸多事宜是由灵犀做主,瑶妃、毓妃等人从旁协理。如今灵犀有孕后,除了前些日子情绪不定之外,人也怠惫了些。瑶妃虽资历深但是个懦性子,毓妃总归是太年轻。她们谋定事宜的时候,思忖着要我应个场面也罢,虚张声势也罢,今儿又前去内府走一趟。当着她们的面,我通常都是不大说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毓妃每次看到我都心虚得很,甚至还有些畏惧。我其实也懒得说破,我与林衡初几乎不曾有过相处,她无论是心虚还是畏惧,都是因为我和她姑姑长得极像吧,看着我,就像是看到紫嫣。
从内府回来时,正好是皓儿下学的时辰。行至中途,听到一声脆生的童音在喊:“母后。”我命人降下轿辇,由侍女扶着出来时,就看到不远处那个葛青锦衣的小小人影,正是四殿下高舒皓,他身边有四五名太监跟着,跟随的还有一个年纪仿佛的书童。他看到我就甩下众人,步伐轻快地朝我跑来。
皓儿是紫嫣所出,现在离开生母到我身边后,原以为他对我就算不抵触,生疏是免不了的。但是,他对我却很亲近,大概是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未把我当成外人吧。
我看着他,慈柔而笑,俯身轻轻揽着他幼小的身子,将他头顶的小金冠略略扶正,昵声道:“皓儿,下学了吧,今日跟夫子学了什么?”皓儿却不立即回答,他微微皱了一下鼻子,一双灵韵墨然的眼睛朝我眨动,煞有其事地说道:“夫子今日教的书,这要是说起来可有好大的一会。这外面冷,而且母后的身子不好,不如回宫之后,皓儿再说给母后听。”我心知皓儿是在耍鬼精灵,抚着他前额一绺未拢起的额发,只能无奈地一笑。
但站在旁边的侍女却忍不住了,捂着嘴暗笑道:“咱的四殿下莫不是没记牢夫子教的东西,偏偏要扯进来说是关心娘娘的身体。这份让人想说又说不得的伶俐劲儿,在宫里除了樱若郡主,还真没人再能比得上。”听到樱若二字,我眼神倏然一动,那说话的侍女是一时嘴快,不过无心之语罢了。我听着却觉得有些扎心,樱若至今还是被当成人质挟制在灵犀和奕槿手中,祸福难测,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样了。
“母后,您在想什么?”皓儿好奇地问道,他是极聪慧灵透的孩子,我一瞬的失神都未能瞒过他清澈无邪的眼睛。
我浅浅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传来孩童的喊声,“四弟。”我循声看去,是另一个身着品蓝蝠纹锦衣的男孩,通身的衣着应是一位皇子,看起来是与皓儿差不多的年纪。我看了他一眼,并非往日常见到的那几位,忖度着应该就是多年流落在外,最近刚刚接回皇宫的三殿下高舒皤,也就是已亡的颖妃所诞下的那位皇子。
只见三殿下一脸兴奋的神色,他远远地朝着皓儿招手,喊道:“四弟,你快来,咱们一齐去射场玩。”据我所知,三殿下自回宫后就交由灵犀抚育,眼下灵犀怀有龙裔,无力分心照顾,原打算再找他人替之抚育,但是无端地一拖再拖,他现在仍留在灵犀的甘露宫中。
先时我还不怎么在意他,但他这样一喊,我倒是略略再留心看了一眼,老觉得有些异样,心里毛毛糙糙不平整。霍然就想起,他就是当初被我无意中撞见,由端仪领着秘密带到灵犀甘露宫中的那个小男孩!
皓儿毕竟是男孩子,天生性子好动,一听到射场,全部的心思都被笼络了过去,想要挣脱我的手,朝三殿下跑去,挥着手臂不住地欢呼道:“三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皓儿。”我低低地惊叫一声,猛地将皓儿拽回自己身边,我突如其来的过激举止,不仅是皓儿,就连侍女们都被我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母后……”皓儿此时被我拉住,他歪着小脑袋,那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我,眼底的乞求和撒娇之意不言而喻,拖长着声音道:“皓儿想……”
“不许去!”我不禁蹙眉,声色稍稍放得严厉了些,道:“皓儿,立即跟着母后回宫。”话音刚落,我就不由分说地携着他的小手,往轿辇上走去。
“母后……母后……”皓儿正好玩心起,但又不敢违背我,一张秀致精巧的小脸苦苦地皱在一起,他扁扁嘴,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轿辇,往凤仪宫的方向去了。
到了凤仪宫,我令人带着皓儿回了房间。湛露进内殿服侍时,跟我说起今日的事,道:“娘娘今日对四殿下说话的口气过于严厉了,毕竟他还是小孩子。”从外面回来,用热毛巾敷脸后,才觉得被冷风吹僵硬的面部触感缓了过来,我伸手示意她莫再说,顾自清了清嗓音说道:“你替本宫告诫那些服侍皓儿的人,仔细看好了四殿下,要记着千万不要让四殿下跟三殿下单独在一块。纵然有时避免不了要相处,三殿下身边也得多几个人跟着,这事要紧,你吩咐他们绝不可大意了。”湛露见我口气极其认真,神色顿时也肃然起来,她是在宫中经历过事儿的老人了,听我这样一说,即刻就明白过来了,放低了声音道:“娘娘这样说,莫非娘娘担忧三殿下会对四殿下不利?”我一时未说什么,虽然觉得我如此戒备,的确有些紧张过度,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湛露微微叹了口气,不可思议地道:“两位殿下是亲兄弟,何况三殿下说到底……也只有六岁而已。”“三殿下不可能不知道颖妃的事。”我面容淡倦,揉着额角朝她摇头,似是感慨道:“姑姑你清楚的,是紫嫣设计害死了颖妃,而皓儿与三殿下之间,先是担着一重杀母之仇,然后才是兄弟手足。”湛露若有所思地点头,两根稀松的眉头扭在一起,沉沉地叹出一声道:“娘娘思虑得周全。”“你刚才说三殿下仅有六岁?他是只有六岁……”我话锋一转,目光一轮,径直看向湛露,“姑姑还不知道吧,三殿下就是我们那日撞见端仪悄悄送到灵犀宫里的小男孩,在端仪和灵犀身边待过的人,怎么能仅仅当作六岁的无知幼童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