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482字
我瞥了他一眼,想到灵犀刚刚进来时厉声斥退左右的气势,于是闲闲地问道:“灵犀夫人向来都是那么放肆的吗?”我问得突兀,小刘子到底是个年轻太监,扛不住事,登时被我唬了一大跳,唯唯诺诺地回道:“宸主子,这……这……”“奴才是不该议论主子,但主子问话可有不答的道理?”我容色和悦,但语气中隐见迫意,“灵犀身为宫妃,胆敢在宫禁之内着道袍任意行走,难道皇上都不曾言语过什么?”小刘子一惊,顺眉答道:“主子先时好些日子不来,怕是不知道这里情况了。皇上笃心尚道,灵犀娘娘又是世间道法第一人的弟子。皇上对灵犀娘娘的宠信真是没得说,灵犀娘娘说十句话,皇上差不多能听进去五六句,当初为四座皇家道观加九锡,也是灵犀娘娘的主意。”我眼神微动,“接着往下说。”“奴才也不懂这些,灵犀娘娘还说过什么钻研道器啊,长寿啊之类的话,皇上也都信得很。”小刘子也不敢多说,咽了口水道:“主子莫怪灵犀娘娘刚刚闯进来时莽撞,这里的哪间宫室灵犀娘娘还不是想进就进。”“知道了。”我朝小刘子摆摆手,唇角噙着些微轻蔑的笑意,道:“本宫以前尚觉得她性情聪黠柔婉,原来也是这样嚣张的本性。”关于韶王谋逆一案,高氏宗族内部和朝廷中分成两派,有人认为既然证据确凿,又有当事者安福郡主亲自指证,再者,我朝丰熙和轩彰两朝都有例可循,皇族亲王若有逆反者,譬如晋王和定南王就是活生生的先例,圣上就应当先将兄弟人伦、手足之情放在一旁,必要严肃法纪,依例查办。但高氏中和朝中亦有人出头为韶王辩驳。想当年的晋王,为篡夺帝位而强行逼宫。而前些年的定南王,倚仗前半生功绩彪炳,兴兵挥戈帝都。两人皆是肆意大行不义之举,故此遭伏诛。而韶王一向谦恭,仅凭着安福郡主的证词和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怎可贸然将其与二王同罪?双方相持不下,拖到今日迟迟未有决断。
这不仅仅是高氏皇亲之间,或是朝臣之间的意见对立,更要紧的是牵扯上了皇上和太后,这下可错综复杂了。皇上的意思是按照以前处置二王的例子来办,历朝历代都将谋逆视作十恶之首,此可为之,孰不可为之,定是要严惩不贷,但太后却是执意要力保爱子韶王。外部的人都渐渐看出来了,撇开别的不说,这分明就是太后和皇上之间在对立,那些夹在中间的臣子都左右为难,君君臣臣,他们自然要顺从帝意,但这“君”的上头还压着一个重重的“孝”字,皇上尚且有几分顾忌,不能跟太后彻底撕破了脸,那臣子更是要在心里头谨慎地掂量着,不敢轻易开罪了太后。
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又有一家异军突起,那便是瑛和侯庞氏。庞氏现任族长庞裕,不远千里从壅州赶赴帝都,手执丹书铁券为韶王求情,庞家这一道免死金令,乃是我朝第二代帝王圣祖皇帝所赐,象征着皇家对庞氏一族那份凌越于其他族姓之上的宠信和荣光。庞裕不惜触怒天颜,也要拼死力保韶王,令朝廷内外俱是震愕。
庞家如今退王封侯,但是几世几代镇守西川壅州,功不可没,其实力不容小觑,纵是帝王,亦是不敢轻易动之。
韶王是庞家的女婿,但何至于令庞家尽心尽力到这一步?我却隐隐猜到几分,庞裕何能如此,真正殷切想救韶王的人,是韶王妃庞徵云。她是庞家的女儿,出嫁之前就素有贤名,不知她用了何种方法,竟是使得自己这位素来懦弱、畏妻如虎的亲兄长出面,倾力保全韶王。
应是十分的不容易吧?我想到那个娴静淑良的女子,一脉温婉柔弱的外表下,竟是这般刚烈忠贞的秉性,她是如此深爱着她的夫君啊。王妃此举,令无数人唏嘘不已,韶王得贤妻若此,太后当年果然没看错人。
反观玉阴候贺家那边,态度倒是冷淡许多,一力撇清,唯恐罪名连坐,祸及自身。
当整个前朝为韶王之事而荡生出一片波谲云诡之际,后宫中宸妃重获隆宠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吹了出去,然后无孔不入地侵进这古老宫墙的四肢百骸。
想当日,在太极宫中的嫔妃寥寥无几,事后又被上头严令不准走漏丝毫风声。尽管当时闹得沸反盈天,但宫中多数妃嫔都不知道,我和韶王之间那层朦胧而微妙的关系。所以都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是若有知情者,如薛旻茜和敏妃之流,大概都是在背后乱嚼口舌,议论着我的凉薄和无情。
宸妃不仅善于见风使舵,更善于狐媚惑主。原先想着经历那一次的事,皇上不杀宸妃亦是格外开恩,但无宠无恩地孤寂到老是注定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能起势,重新获得皇上的垂怜,不得不说手段高超卓绝。宫中有说我凉薄,或说我狐媚,纷纭四起,甚嚣尘上。令人想不到的是,宫中女子美丽的朱唇檀口中,说出话竟是要多尖刻阴毒就有多尖刻阴毒。日子久了不免传到我的耳中,里面什么狠咒恶话都有,有些字眼粗鄙得甚至连市井悍妇都不屑于用。
对此,我不愠不怒,仅是安然处之。凝玉是心思纯明的女子,眼里耳中哪里容得下污秽?她曾含泪汪汪地对我说,能进宫中来的都是出身世家的女子,怎想到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言语来诋毁姐姐。我当时仅是笑笑而未说话。
她在意,我却是不在意了,走到这一步,颜卿什么都能隐忍了,还能隐忍不了这个?纵然那些谣言密如箭雨,于我而言,就算被射在身上也不过就是些破弩弱矢,而真正的劲弩强矢却潜伏在暗处,箭镞磨亮着一簇寒芒,伺机逡巡着,等待某个准确无误的时机再射向我。
我的禁足令已解,冰璃宫又再次成为宫中圣眷最浓的地方。在旁人眼中,我与奕槿又回到往日,我还是奕槿最宠爱的宸妃。
然而,暗藏在里子中的隐秘变化,又是谁能说得清的?可以明确地说,奕槿现在给我更接近于是宠,而不是爱,就如奕槿与我亲密的同时,却是一分都未与灵犀疏远。宠,可以被等分或不等分地切割,同时分给好几个女人,但爱却不可以。
宠而不爱,我明知这一点,却是在装糊涂,佯作无事地留在奕槿身边,继续做着他的宠妃。就像当日灵犀所说,奕槿对于我突然的回心转意,不可能不起疑心。他明知此时此刻,我对他的算计要多过真心,却也在装糊涂,他爱了我那么多年,而我从头至尾都不曾属于过他,这说出来多像是一个笑话。他一直自认是最爱我的男人,爱我超过耶历赫,爱我要超过韶王,但眼下落得这样的收场,他不甘心,绝对不甘心,就算是帝王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尊严,也不允许他甘心。我与奕槿之间,就算是一场没有善果的假戏,他也要陪着我演下去。
所以他接受了我的回头示好。我后来再回想起那晚,我在太极宫中所作所为,就连我自己,都为自己当时的矫揉造作而感到发指。我从眼神到动作,从说话到流泪,都在极力模仿着当年十六岁时的颜卿,可是扪心自问,我当时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像往日的颜卿?那种做作的情态,完全就像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博得男人欢心的下等姬妾。现在每次想起,那种从肠子里涌上来的寒腻腻的感觉,让自己恶心得都要呕出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耗费什么心思,又假作什么戏,单单凭他的那点不甘心,就足够成为我们再次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筹码了。
日近黄昏,紫嫣来冰璃宫寻我时,我正好要乘步辇到太极宫。黄缃垂首恭顺地立在紫嫣身后,而紫嫣曼立在一层薄黯如纱的暮色中,笑盈盈地看着盛装之下的我,不冷不热地道:“皇上怎么不亲自来?倒是舍得劳碌姐姐跑一趟。”
我朝紫嫣招招手,道:“你且跟我上步辇,此去路途尚长,我们慢慢说。”紫嫣依言来了,步辇稳稳地抬起。我侧首看她时,带起髻上鸾凤红珊瑚流苏金步摇,穗穗地摇开明影晃动。
锦绣华彩的步辇中唯有我们两人,而紫嫣亦是在看我,眼眸宛如两汪碧沉沉的静水,将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凝在里面,她深敛声息,说道:“对于韶王一事,朝中迟迟未有定论,一干大臣虽不乏迎合上意之辈,但为韶王求情之人不在少,尤其是瑛和王贺家,此外,雄踞壅州的庞氏更是不容小觑。”“我知道。”我容色平静。
紫嫣语音略略重了些,“更者,太后是铁了心要回护韶王。皇上就算是为了不跟太后起冲突,在天下人面前落得失孝失义的罪名,也断然不能在韶王那里用上当年先帝对付晋王的一套。”“我知道。”我依然平静,一面拿出菱花镜来,看看今日的妆容是否得体,额上红珊瑚珠镶成的花钿是否端正,又拿出绢子细细地拭去鼻尖上些微多余的蜜粉。
紫嫣斜睨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我此时轻慢的态度,摇头时双耳上垂落的长长的猫眼坠子冷然一甩,她一掌就拍落了我手中的镜子,陡然拔高声音道:“反正有太后在,韶王横竖都死不了!你那么着急地跑去他跟前演戏干什么?”紫嫣这些话出口有些冲,但却说得一针见血,两句话都不偏不倚地刺在要害上。
镜子落在椴木底的地上,咚的一声动静极大,外头抬轿的侍从都吓得战战兢兢止步。静等了片刻,同行的湛露探着脑袋,朝里面小心地问道:“两位娘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我如同无事人般,顾自将落地的镜子捡起,淡淡道:“不必惊慌,本宫一时拿不稳镜子,你让抬轿的人步伐慢些即可。”湛露道了声喏,听得出她是松了口气。
我朝紫嫣淡挑眼角,道:“路还很长,有什么事都能缓缓地说,在这里虽不怕什么隔墙有耳,但你说话太大声毕竟不好。若是心浮气躁,平日记得多服用些雪梨甜汤冰冰心,这可是你自己教我的。”紫嫣唇角慢慢地扯开一丝笑,却毫无示弱之意,压低声音逼问道:“你当初还斩钉截铁地说着绝不回头,怎么一转头就改了主意?”我听出紫嫣话中暗藏嘲讽之意,那日将话说得多么决绝,不留下半点转圜余地的人是我,然而,那么快就反悔的人也是我,而且我刚刚当着紫嫣的面,为了朝见奕槿而着意修饰妆容,那种以色相侍上的低媚姿态,应是极让紫嫣反感。
面对紫嫣数次出言不逊,我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但心中着实也被激怒了几分。
“你说我演戏吗?”我沉声说道,“就算是演戏,我演了才几日,而你又演了多少年?扪心自问,你觉得有资格来教训我吗?”紫嫣被我这些话猛然震住,不消须臾,她忽地冷笑两声,“对啊,我是最没有资格的人。想刚刚进宫的那几年,我拼尽一切努力来模仿你,学你说话的样子,穿你喜欢的衣裳样式,每日在妆台前,费尽心思将一张原本只有六七分相似的脸,描画到有八分九分的像,甚至像到能以假乱真。是的,当时宫人都说我很像你,可是她们哪里晓得,我心里有多厌恶,我厌恶要学你性格中的软弱,厌恶一遇到事就流眼泪,更厌恶要适时地在高奕槿面前装装懵懂无知。”“你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我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意,也压制住胸口激烈的气血翻腾,眸色清冷地瞥过她。紫嫣声色俱厉地冲着我又吼又叫,她现在觉得厌恶了,觉得后悔了,觉得不值得了,认为这一切的祸根都是我。
可是我呢,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和磨难又该向谁去讨回?
“姐姐说得不错,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是我后来烦倦了,也累了,不想再去学你,也不想再演戏了……”我记得湛露说过,紫嫣自诞下三殿下后性情大变,而奕槿对于她的宠爱也在那时一落千丈,可是……我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她还未说完,我就厉声截断道:“你那时的确是烦倦了,但你不是也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了吗?扳倒仇敌薛氏,壮大林氏声威,兼之有了皇子,所有想要的已经到手,你自然无须再委屈自己了!”紫嫣骤然听闻这话,脸色有一瞬的煞白,如同一瓣颓败的隔夜百合。
我按住高低起伏的胸口,让自己尽量地平静下来。自从我重拾记忆以来,我与紫嫣之间横亘着盘根错节、纠缠凌乱的矛盾和怨结,彼此维持的不过是表面的和睦,但都默契地回避着,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否则今日的争执也不会一触即发。
“姐姐,我的确是可笑,可笑我那么多年都在模仿你,但是你自己呢?”紫嫣拿手朝我一指,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我,明透得容不下任何矫饰和遮掩,咄咄逼人地嘲讽道:“那你呢?我在模仿你,但你在模仿十六岁时的自己,两相比较,你岂不是比我更可笑?”我在模仿你,而你在模仿十六岁时的自己!
我整个人一怔,紫嫣的这句话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就像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结结实实地捅在我的痛处,我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要知道言辞之利犹胜刀剑,到底是血肉之躯经不起切肤之痛,我竟也有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手指攥住菱花镜的柄子,紧紧地勒得一圈又一圈,也勒得心脏一圈又一圈,上面嵌着割成四角切面的五色宝石,握得久了硌得掌心有些疼,我勉强镇定道:“无论是什么,我们都是各有所图吧。”紫嫣转首不再看我,明艳而硕大的裙幅展如鸟翼,曳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迷蒙的暗色冲淡了她面庞的轮廓,眉目间的锋芒褪尽,宛如画中走出的线条柔和的水墨美人。
“各有所图,各有所图……”紫嫣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她在我面前蹲下来,将额头抵住我的膝盖,沉沉道:“姐姐,或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既然都是各有所图,既然都是各有所图……”我僵硬地坐着,感觉身子仿佛浮在虚空般碰不到地面,步辇移动时轻微的颠簸,倒让我略微安心。“我当年所图是为报仇。”紫嫣抬起一双眸子看我,刻意压低声音道,“那姐姐所图是为了韶王吗?”我神色淡薄地看着她,并不予回答。我们静静地对峙着,紫嫣凝神看我,眼波如碎石落水激荡开一片摇曳不定,她徐徐地嘘出口气,良久才开口道:“当年姨母是奉命来挑起高氏皇室中的内乱,而姐姐是无心之失。”紫嫣既然认得云嬗和萧隐,想必她已经知道了我们母亲真正的出身,自然晓得当年浣昭与丰熙帝、晋王之间的那段纠葛。我漠然一笑,双眉若春山远黛含烟,说不出的寥落和缥缈,刻意为之又怎样,无心之失又怎样?
这时步辇稳稳地停下,应该已经到太极宫。湛露在外面喊了一声,立即有侍女在门口等候着,我整敛裙裾,正要出去,紫嫣忽然在身后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顾她道:“这一路这么长,还有话未说完?”“姨母当年不能违抗命令。”紫嫣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中的黑色浓稠如墨,幽幽地吐出一句话,“但是姨母不爱其中一人,所以做得到全身而退。”“但是姐姐现在做得到全身而退吗?”她附在我耳边轻轻呵气。我料不到紫嫣竟会这样问我。全身而退?我垂首凄离一笑,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什么全身而退。我将紫嫣的手指从腕上拽开,背朝着她,以一贯宁淡的口气说道:“你回漪澜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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