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8642字
紫嫣直起身时,身上披着的常玉色竹纹长衣拂动,略略翻起底下掩着的衣袖。我低头时,似乎看到有模糊的红痕在袖底一闪而过,而晦奴正是半蹲在我身前,她面色微变,应是比我看得更清楚。
“等等。”我朝紫嫣道,伸手握住了紫嫣的右臂。
“唔。”紫嫣眉心一蹙,口中忍不住轻呼,如是痛极的样子。我将她袖子挽起,洁白如雪藕的一截手臂上,赫然就是三道血痕,血迹已凝结,伤口有些深,每一道都足有二寸长,像是被什么利爪给抓伤,仿佛是无瑕霜雪染了血污。
“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问道,若非无意间发现,我还不知道紫嫣身上有伤。
紫嫣淡然一笑,道:“不过就是在太极宫外,被一只畜生抓伤了,小事而已,姐姐无须担心。”寻常女子爱惜肌肤,不容有分毫毁损,紫嫣手臂上被抓了这样深的三道伤口,她却是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她说完还冷峭地呸了一声,玩味笑道:“也只有畜生才有那么尖利的爪子。”黄缃在外面催得紧,紫嫣说完就要走出去,此时晦奴却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紫嫣,遽然冲着她喊出一声:“林紫嫣!”晦奴的这一声喊得我心神一惊,紫嫣亦是错愕,这么多年,谁敢这般大胆地直接唤出她的名讳?而此时,黄缃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比前两回急切,眼下情势已是迫在眉睫。紫嫣的脸色越发沉冷,眸心隐然如寒凝的剑光出鞘,而晦奴眼底如覆着寒冰,一字一字皆是冷得彻骨,“哥哥下落我不晓得,就算晓得,我也不会告诉你。”紫嫣闻言,竟是如冷水泼头,一时竟被震慑住,她的手在微微发颤,直直地指向晦奴,齿间如森森积雪,“你……”“你快走吧,再不走怕是真的来不及了。”晦奴则是淡然转过身,用孤瘦的身影背对着紫嫣。
晦奴发出的声音虚虚邈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奇诡之意,我莫名地觉得心惊胆寒。殿外再次响起黄缃的催促,紫嫣如是恨极般地横了晦奴一眼,玉色的裙裾在地上一扫,已是阔步走了出去。
太后的病势堪堪地遏制住。经过有心人的暗中操控调度,那晚在太极宫中发生的所有事严禁再被提起,而那道太后亲自赐死宸妃的懿旨,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我被禁足于冰璃宫中,但我还是皇宫中尊贵的宸妃,高居妃位,待遇优渥,一如往昔,当着一名锦衣玉食的囚犯。这宫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宸妃是彻彻底底地冷淡下来了。
当初,筹备已久的封后典礼的遽然取消,令六宫揣测不已。虽立后不成,但是皇上对宸妃依旧疼爱,只是宸妃冷冷地不肯待见。
上回被九公主说出我曾经远嫁的往事,奕槿认为是他对我隐瞒在前,是他对不起我,所以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忍耐着,竭尽一切努力想要与我和好。但这回不同,奕槿现在对我失望至极,我何尝不是对他失望至极?我们之间,除了欺骗,除了怨怼,除了恨意,已经是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绝无复合的可能。
然而,可笑的是,他依然保留着我宸妃的名分,他不会再宠爱我,但也绝不会废去我宸妃的名分,只是将我囚禁在冰璃宫中,任由我自生自灭。湛露姑姑用新鲜的蛋清调和几味化瘀消肿的药材,再加入微量冰片,为我日日敷面,脸颊上的掴痕很快消了下去,看到镜中的自己半边白皙莹洁的脸颊,以手覆上时温润如玉,已是好得一点痕迹都无。
“皇上那日是怎么了,朝娘娘发这般大的怒气,若是以往,连弹娘娘一根指甲都舍不得。”湛露拿着犀角梳为我理着头发,口中碎碎地念着,“晚上,慧妃娘娘不顾禁令,冒险到冰璃宫中看望娘娘,慧妃娘娘行事素来有胆识,但将老奴吓得不轻,要知道如果被上头发现,慧妃娘娘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姑姑,不要说了。”我黯然道。湛露轻叹口气,知我心绪不佳,也就噤了声不再说话。宫人自戕是大罪,玉笙触柱而死,紫嫣为此着实费了一番心力,将她的尸身偷运出宫,在城郊择了处地方给好好安葬了。我见不到玉笙最后一面,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合十为她祈祷,祈求她生魂安息,也祈求上苍垂怜,让她的下一世平安和乐,不要再有那么多波折和苦难。
一日,宫中寂静,我披衣坐在窗前,庭院中花木扶疏,绿玉藤萝缠绕着花障如瀑布般密密虬虬地一泻而下,其间点缀着一蓬蓬雪白橙花,恹恹娇弱地盛开着,如白茫茫的星子零零点点。酷暑刚过,秋凉新临,自积玉湖引来一脉清泉活水注入环绕廊前阶下,流波潺湲,水声溅溅,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抬头看到一两只橘红、碧绿的小小鸟雀,栖息在藤萝花障上,探出尖尖黑色的喙去啄那些碧玉般的叶子,如此清静安恬的景象,颇有三分江南幽雅清致的意境。
“娘娘,太后身边的高嬷嬷来了。”忽然听见有人通报,回首看到,帘笼被撩起,从外头走进来一人,正是高嬷嬷。高嬷嬷着一身木兰青暗花双绣绫衣,衣饰简约,除却颌下的衣领上系着一颗珍珠扣子,别无装饰,半见花白的头发绾着老银镶珠簪子,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嬷嬷怎么来了?”我看向她,淡淡说道。高嬷嬷是太后最亲近信任之人,既然她亲自来了,我知道她定然有话要说,于是挥手屏退了一干服侍的宫人。“唉。”高嬷嬷不禁叹气,我妃位尚在,论宫规她还是要尊称我一声娘娘。高嬷嬷走近我身旁,感慨道:“虽以前见过几回,但这三年来,老奴还是第一次单独来看娘娘。”听她话语拳拳,我亦是被触动几分情肠,问道:“嬷嬷今日来,可有什么话要说?”高嬷嬷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看着我,一双眸子因看惯风霜是非而显得愈加深澈,沉叹道:“娘娘,您不要怪太后狠心,那一晚,太后并非真的要置您于死地,只是……只是……”高嬷嬷张口欲言,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
“嬷嬷……”我晨起时服的药,腥苦的味道还未散去,说话时舌尖有锐利的触感。
“娘娘若能体谅,莫钻牛角尖就是最好。”高嬷嬷乌翠的眉毛间夹着几簇白色,稀稀疏疏的,她道,“娘娘知道那时的情势,太后若要在您跟韶王之间择其一,她没有办法,必须要选择保全韶王,而牺牲你。”“我知道的。”我微微阖眸,四个字悠悠地自唇间吐出,“毕竟太后是韶王的生母。”“且莫说亲生不亲生,就是自小就带在身边,一贯视如己出地对待着,那也是有感情在的。”高嬷嬷突然低哝了一句。她的这句话来得有些奇怪,我却只当她是在说奕槿,阖宫尽知,奕槿的生母温懿太后盛年早逝,当年皇后过世时,太子尚年幼,而那时,当今太后还是先帝的德妃,是为皇后亲妹,太子交与德妃抚育,而德妃凭着出身王氏,又是先皇后的妹妹,更兼之抚育太子,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高嬷嬷轻咳两声,不着痕迹地将刚刚的话遮掩过去,道:“韶王自不用说,皇上虽不是太后所出,但老奴看着,这么多年当是与亲生的无异,手心手背都是肉。先撇开这太后的身份不说,单单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不想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了你而起冲突。”“娘娘心里清楚,太后秉性温厚宽容,绝非严厉冷刻之人,但前些日子,因着九公主的事大受打击,身体失于调养,脾气也不免急躁了。”高嬷嬷的声音柔和而笃定,就这样牢牢地迫住我,“太后她是害怕啊,她害怕皇上和韶王,会像当年的先帝和晋王那样……”已经是入秋的时节,我却仍然觉得窗外蝉音嘈杂,那些扇着金属光泽硬翅的小虫子,攀附在树梢上,吱吱呀呀,不住地叫着,像是下着一场潮湿沉闷的雨,将肺部最后的一口清新的空气都给生生地逼了出去,让人觉得窒息。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素白的指甲越发显得毫无血色,我的唇艰难地几经嚅动,终于说出口道:“太后更害怕的是,我会跟我的母亲当年一样。”这一句话出口,我已然感到身上忽地脱力,一时间疲惫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高嬷嬷点点头,微微沉吟道:“当年就是因为浣昭夫人,致使先帝与晋王兄弟失和,情势愈演愈烈,最终引发成一场宫廷兵变。承运先帝爷就是在那时候驾崩,当时晋王身死,晋王全府遭难不说,更是连坐发落了一大帮朝中重臣,那种惨厉祸事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高嬷嬷似是不忍心再看我,她眼底隐然含泪,如是极为沉痛的样子,道:“你莫怪那日在太极宫中,太后不由分说地就要赐你死罪。要知道太后这一辈子,最最见不得这种事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如锥子般戳在我心上,我想起当初太后赐我白绫的时候,她冷峻如冰的眼眸中,隐着一丝飘忽不定的神情,那样犀利而深邃的眼神像是在看我,更像是穿透了我在看另一个人。
太后当着皇上和韶王,当着后宫嫔妃,一字一顿,肃然高声道:“宸妃惑乱宫禁,离间皇族骨肉,祸心包藏,其罪当诛。”这刻,我猛然惊醒,或许太后当时并不是在看我,或许太后口中的“惑乱宫禁,离间皇室骨肉”也不全是说给我听,真正让太后痛恨得欲以一道白绫将其绞杀的人,是我的母亲,慕容浣昭。
“太后是容不下我了?”我只是枯坐着,有我的母亲慕容浣昭在先,太后断断不会容许我成为第二个。
二十九年前,也就是承运帝末年爆发的那场宫廷政变,最终以先帝诛杀晋王于观贤殿而告终,先帝继位后,下旨褫夺其王位,其梓宫不得停入皇陵飨食香火,后世皆以“隐”称之。直到轩彰六年的时候,太后亲自向奕槿进言,大概是皇族之中雍雍睦睦,兄友弟恭,方是德处其厚,善得其位,其意要善待血脉相连的族人,所以奕槿依从太后之言,广施隆恩仁泽,重赐隐王“晋”字敕封。
但是我尚有一事未明,听高嬷嬷的言下之意,似乎当年之事对太后的刺激极大,将近三十年后,仍是耿耿于怀,所以那日在太极宫中,不问事情经由,就态度强硬地要将我赐死。但是,太后当年乃是先帝的德妃,纵然亲身体会到兄弟相残、同室操戈的酷烈,但也不至于因这件事,让她原本温绵的性格变得偏激到如此地步。
时隔多年,太后亲自为晋王求得赦免,此事表面上看是太后宅心仁厚,但若要仔细深究下去,不免觉得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我想起宫中的一些零碎的流言蜚语,被宫人在私下隐秘地、窃窃地交谈着。心中蓦地讶异,此事绝不是高嬷嬷口中寥寥几句可以诉说得完全,却是一时琢磨不透。
我定一定神,笑着道:“嬷嬷,我记得年少时,只道家母与太后的私交还不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怨结。”高嬷嬷一愣,朝天颐宫的方向望着,良久未再说什么。她眉心紧紧蹙着,沉郁郁的如山峰迭起,喃喃道:“其实这也难怪太后,若不是浣昭夫人,晋王也不会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一府家小都难以保全……”
我掐一掐手心,朝她露出一个极恬淡宁静的笑容,宛若如玉堆雪的梨花琼琼初绽,轻轻问道:“那么,嬷嬷觉得我是否该死?”我的这一句话,让高嬷嬷的神色霎时变得惶恐,她寂然片刻,重重叹道:“老奴知道,你跟浣昭夫人是不一样的。”“是吗?”我浅笑如雾,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