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寸心莫逆与君辞(4)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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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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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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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40字

奕析半蹲着看我微微发白的脸,似是疼惜地苦笑道:“你竟能狠得下心抓这么深。”云嬗为我包扎好后,就默然退走了。我朝他虚弱一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太后她……”“母后她不知道。”提及太后,他的眼神摇曳一下,却是再未说什么。我深吸口气,转首看着窗外,雪停后,月光将庭院照得一片清明。我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一下,“你不怕被人发现吗?”他摇摇头,说道:“我不怕。”这一路走下来步步荆棘满地,早知相聚如此短暂,或许我那时就不该百般回避他,甚至做一些过分的事伤害他。人生本就韶华一瞬,竟是还有那么多的时光是被我亲手抛掷,化作蹉跎。


一时间,心底被往事的伤感和再会的欣然充斥着,尽管喉咙里涌起千言万语,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抬首时,目光触及他的面容,他依然神色恬然,唇角含着一抹极浅的清雅笑意。


就在我们静默相对的一刻,忽然听见房外有沙沙的声音,像是雪花打在棉纸上,但是细想又觉得诧异,雪早就停了。再侧耳倾听,似乎是有人在疾速夜行。我们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头,我与奕析登时警觉起来,目色狐疑地相视一眼。我刚刚张口欲言,就被奕析的手势挡下。此时,蹊跷的窸窣声中骤然裹着几道霍霍的锐音,我们闻之色变。夜半雪霁,笼罩在静谧中的行宫,有重重凌厉的杀意毫无预兆地逼上来。“来人啊!有人行刺!”惊天动地的嘶喊声传来,贴在头皮上犹如鞭炮炸响。情势陡然生变,奕析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朝着门外奔去。我们站在宫殿外的高台上,匆忙地俯首看去,只见暗色浓重如雾,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打斗,也无法估算深夜来袭的刺客人数。夜风异常寒冷,猛不丁地扑在身上如幽魅附身。奕析眉心微蹙,惊道:“这是行宫,怎么会忽然有刺客攻上来?”


我一生中见过的杀戮场面不少,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我现在倒是并不十分慌张,一个念头在心中泠泠转过,说道:“要是精心谋划,皇宫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更何况是行宫。”我不禁冷笑道:“我仅在行宫中留一日,这些刺客就来了。能这么快得知我不能回宫的消息的人不多,想想大概是冲着我来的吧。”“有人想要杀你?”奕析眼神一沉,悚然反问。冷风中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打在皮肤上有种干裂的痛楚。我无谓地一笑,短促地说出三个字:“不知道。”蓂山行宫中驻守的兵力薄弱,加之我出宫时随行带来的侍卫不多。那些深夜攻上行宫的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个个武功都彪悍无比,行宫的守兵在这时最松懈,如此仓促迎敌,应对这些不速之客并不见得就占了优势,情况并不乐观。渐渐地,就有几个刺客冲破守兵的包围,挥着刀剑向着我所在宫殿杀来,黑布蒙面下一双恶鬼般森然的眼睛,骤然就看得格外清晰。


“当心!”我看见剑锋在暗色中挑起一簇亮芒,骤然就已劈至眼前。“大胆!”奕析朝刺客断喝一声,紧紧地护住我周身,趁着高台之势挥出一剑,打退了那名刺客。我被他罩在身后,刚才的情形险之又险,当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我摇摇头,抬头看他时,却发觉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脱险的喜悦,而是透出若月华幽然浸霜般深刻入骨的忧伤,压制着无限的凄苦与无限的无奈,沉沉的哀叹溢到唇边,却化作轻绵地喃喃道:“我原以为你会好好的,原以为有些事独自忍受了就可以替你承担,却没想到你还是时时刻刻都深陷在这样的险境中。”“我……”我看着他凄楚的面容,心底泛起不舍之意。奕析忽地大力握住我的手,眸心专注地看着我,如是在狠狠地下定决心,朝我说道:“我要带你走,绝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留在这里!”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整个人霍然怔住。此刻,周围环伺着那么多如狼似虎的杀手,身陷一片危机四伏中,然而他却坚定决绝地对我说,我要带你走,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风声呜咽,盘旋在我们周身,凄厉如孤鬼在呼啸哀号。我眼泪莹然,这段日子,面对日益险恶的情势,我们曾为了彼此,退让过,妥协过,隐忍过。到如今,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一股豪狠之意自心底涌出,这万事万般,还管它做什么,倒还不如跳出囹圄,挣脱桎梏,纵然下一刻陷入万劫不复,也要为自己活上这一回。


曾经许诺生死相随,更何惧这个?我展露笑颜,用劲反握了奕析的手。与他并肩而立时,面对眼前的险境,亦顿生豁然之意,看着底下攻势甚好的刺客,轻蹙眉道:“可是现在这么多刺客,我们未必就能轻易出去。”“我再不会让你独自留在险境中,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回首看他,他眼中有与我同样的担忧,眼下皇宫定然已收到这里的情报,若是御林军赶来,反倒于我们更不利。


“不好!”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惊得语不成调道:“皓儿,皓儿他……”我未说完就转首,急忙往回跑去,心焦如焚,我怎的偏偏疏忽了,此时攻上行宫的刺客,极有可能是冲着我而来,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杀掉皓儿。我暂时无虞,但皓儿仅是一名孤弱稚子,眼下这样的情形哪有半分保护自己的能力。


“皓儿!皓儿!”我顾不得裙裾勾绊,一壁喊着他的名字,一壁匆匆地奔向皓儿所在的房间,奕析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一路心神警惕地护在周身,为我挡开杀手的伏击。


“皓儿!”我步履凌乱,冲进皓儿的房间,略略定神,飞快地扫过房中事物,触目就见到一人满身鲜血地横躺在地上,惊诧之余细看容貌,竟是贴身伺候皓儿的侍女青萍,腰腹处被利器划破一个狰狞的血口,已然气绝。而床榻上半幅锦被软软地掀开着,但床上却空无一人,根本找不到皓儿的影子。


我整个心房倒抽一口冷气,抑制不住地惊惶起来,皓儿他竟然不在房中,难道,难道,下面的猜测让我简直不敢去想。


我一时分寸大乱,情知此刻千万要冷静,但我还是揪着头发,漫然无绪地来回踱步,自语道:“怎么办?皓儿要是有什么事,我如何对得起紫嫣……”“你先冷静一点。”奕析宽慰我道,话音未落,就有在房中搜索尚未离去的黑衣刺客,犹如两道黑影般地蹿了出来,眼睛幽森如狼,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见到活口挥刀就杀。


奕析面色沉静如水,用一臂将我挡住,道:“颜颜,你先躲开。”那两名黑衣人轻地哂笑一声,就正面迎了上来。我心惊胆战地看着,自经脉受损后,奕析的武功已大不如前,要牵制住两人并非易事。但奇怪的是,刺客次次出招看似凌厉,但并不攻其要害,仿佛不想再缠斗下去。忽闻外头传来尖厉的啸声,蒙面的两人相视一眼,如是闻听撤退的讯号般,身形齐齐朝后掠去。


“援兵已到,我们撤!”因为有奕析护着我,我一直站在离他们三尺远的地方。当刺客意欲退走之际,我心底闪过异样的感觉,突然冲破了奕析的保护,鬼使神差地朝前大跨一步,清喝道:“慢着!”正要夺门而出的两人显然一惊,料不到我一个娇弱女子,竟敢拦住他们的去路。“颜颜!”奕析看到我惊人之举,惊得声音嘶哑。他们的眼神在短暂的愕然后随即阴冷,但似乎并无心伤我,而是蓦地挥力一掌,想要将我拂到旁边,我却不避不闪,任凭他掌风堪堪擦过,迎身而上,伸手就去揭那人脸上的黑布,那人顿时神情大骇,狼狈地转身躲过,夺身逃了出去。


我盯着远去的黑影,瞳孔有一瞬的紧缩,奕析冲到我身边,扣着我的肩膀,忧急万分地查看我是否有受伤,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做这么危险的事?”我轻咬着唇,暗自摇头。


奕析还想再问,我挥手止住他说话,耳朵一尖,好像听见有细细碎碎的啜泣声,我心头一时又忧又喜,折身朝房中疾步跑去,手忙脚乱地撩起床幔,果然看到一个弱小身影蜷缩着,他像是受到极大惊吓的小兽,浑身发着抖,脸埋在两个膝盖间,正在呜呜咽咽地小声地哭。


皓儿,我感到心里一松。侍女青萍死了,还好他无恙。我勉强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意,朝那个惊恐不已的孩子伸开双臂,“皓儿,没事了,到母后这里来。”皓儿见到是我,从床底跌跌撞撞地爬出来扑到我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揪着我的衣服,哭得更加厉害,“母后……母后……皓儿好害怕……皓儿好害怕……青萍姑姑死了……”我轻柔着拥着那个不住颤抖的小小身体,一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青萍躺在地上的惨状,口中喃喃道:“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援兵快要到了。”奕析侧目望向外面,朝我声息平淡地说道。我当然知道奕析的言下之意,现在刺客虽然已经退了,但如果宫中的人一到,我们无论如何都走不了,想都未想地脱口而出,“我们走了,那么皓儿怎么办?”我看着怀中惊吓过度的孩子,他此时此刻是这般依赖我,我也实在不忍心将他一个人撇下,留在这个血腥恐怖的环境中,而自己一走了之。“将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撇下在这里,确实有些残忍,但我们难道还能带走他吗?”奕析比我冷静得多,说道,“何况皇宫的人随后就到,他至多再等片刻工夫,来援救的人立刻就能找到四皇子。”我情知他说得在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看着皓儿沾满泪珠的小脸,满是委屈地喊着我母后,尽管再不忍,我还是狠狠心,掰开皓儿揪住我衣衫的小手,与奕析两人朝外面走去,走到房门时,听到身后孩子的哭声,却拼命让自己硬着心肠不回头看。


匆忙赶至的皇宫援兵,正在剿灭那些袭宫的刺客,我们趁着空隙出去倒不难。当与奕析一同逃出行宫时,我骤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看着身侧之人,一颗心虽是慌乱却也笃定,两人相视之际,均是不由洒脱大笑。


我如是自嘲道:“难怪当年爹爹老是不喜欢我,说我纵然生得灵明聪黠的心性,但空有小慧难成大德,恐其失行为祸,现在想想他倒是一分都未说错。”“后悔吗?”奕析笑道。


“悔倒是没有,只是觉得对不住爹爹罢了,毕竟他耗费多年心思,严格督促我修习闺礼,自幼不知抄写了多少《涑水家仪》《闺阁训言》,统统都没有用。”我朝他轻俏而笑,语意中掺着戏谑道:“韶王殿下胆大妄为拐走当今皇后,既然弥天大祸已经闯下了,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笑得甚是轻松,目光向着北方一点,漫不经心地道:“还能如何?我们私奔吧。”说到这里,他微微正色,“但我们要赶紧与景平、徐碣他们会合,首要的还是先远离了帝都。”我知道景平是他自幼一同长大的侍从,而徐碣又是极可靠的属下,于是点头说好。


见到徐碣还算顺利,但景平却是晚了一步,他来时神色满脸惊惶,谨慎地附在奕析耳边道:“皇上忽然下了手谕宣王爷进宫,恐怕眼见着要不好,王爷您去还是不去?”奕槿深夜召见奕析,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我踌躇不已,但奕析却是从容而笑,沉沉道:“去,当然要去,至多不过是一场鸿门宴,但我与皇兄之间,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