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2018字
转眼间,太液池旁的垂柳吐絮如雪,未若柳絮因风起,漫漫然然地飘过几场。到了三月的尾巴,太后千秋节渐近,宫廷中因要筹备各项事务,渐渐忙碌起来。
太后处事素来淡泊,不喜闲人杂事的叨扰。众多宫中嫔妃、朝里命妇虽有心,皆是亲近不得。这下眼见太后旧症初愈,精神爽利,又逢上太后的千秋节,都盘算着来太后宫中拜见道贺,一来聊表敬意,二来也讨得这位胤朝最尊贵的女人欢喜。
在先帝的子女中,韶王和端雩公主乃是太后所出,端雩公主早年下嫁帝都林氏,自是能常常承欢太后膝下。但韶王长年在宁州,为了太后的寿辰,亦是携了家眷入京。太后年迈之人,看着一双儿女俱全,还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幼孙终日嬉戏膝下,自是开怀无比。
韶王因是正宫嫡子,论身份在大胤的几位亲王中最为尊贵。如今唯有一女,其生母早逝,生前未有任何名分,我听得宫人说起,好像是因为出身不好的缘故,连个姓名都不全,只晓得姓秦,权且称作秦娘子。但其女到底是高家血脉,如今封作韵淑郡主。太后怜爱这个小孙女,不由得叹息,“可怜小小稚子年幼失恃”。
轩彰十年,太后颁下懿旨,将瑛和侯庞旌的六女庞徵云娉为韶王正妃,而玉阴侯之女贺丽殊为侧妃,其余人一概不得议论。
庞家是百年望族,要是十几年前,庞旌老侯爷还是胤朝唯一的异姓王,端的是地位显赫。韶王妃出身名门,生得清丽端雅,性格温和沉厚,相貌品行皆是无可挑剔,既善待人又会处事,撑起偌大的一府,食邑供奉,四季租子,王府上下近百人的日常吃穿用度,还有些零碎的杂项,都由韶王妃调度,亦是一应周全,游刃有余。
宫人们私下都在说,眼下看太后喜爱这位正王妃的心,远远地要胜过亲侄女贺丽殊。
我整日出不得门去,冰璃宫在宫中犹如一道禁制,除却奕槿,外人都不得进来。自上次我私自溜去文锦阁后,他就愈加严令侍从们小心照看好我,万不得出一个意外。我不肯依,奕槿就温言劝我,这春日里风尤其大,那些沙尘纷扬,此时宫中又多焚艾叶香草,若是常出去,尘土、灰烬的吸进肺里,只会引得刚有些起色的咳血之症,又复发起来。
时常无事,我有时靠在软榻上歇歇,放任宫中的那群嬷嬷和侍女们聊些闲话,偶尔命人赏赐些瓜果点心下去,打发无聊的辰光。几位嬷嬷互相围坐着,说些趣话,说着说着不免绕到太后的千秋节上,忽然又啧啧地谈起太后的一双儿女来。
天颐宫中打发了个老嬷嬷为各宫送来印有寿字样的面食,说是赶先沾一沾太后的福寿,我命人抓了把银钱赏她,留她喝茶。
我按照礼节问了太后的安好,老嬷嬷咧开嘴笑,脸上尽是细密的褶子。说道:“太后娘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是好的。韶王殿下的小郡主如今五岁,打一生下来就没来过皇宫,但太后一见着小郡主就喜欢上了,这可不是投缘吗?”有人撇了撇嘴,道:“韶王殿下乃是太后所生,太后一向又疼爱得紧,爱屋及乌,自然也喜欢小郡主。”老嬷嬷呵呵地笑,又叹起气来,“小郡主真真是讨人喜欢,太后格外怜她,也是因她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说话的人一下惊讶,道:“小郡主的亲娘可不是秦娘子吗?如今平息了下来,前两年外头的传言闹得可凶了,据说韶王殿下就是为了她,跟太后老人家一直拧着,最后太后没办法,只得遂了王爷的意,只说让王爷带着进京来,让太后看一眼,再给个名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谁想得到呢,秦娘子倒是个没福气的,好端端的人竟在那时候殁了。”一人插进话来,“依我看倒罢了,能当上王府家眷的都是福泽深厚的人,若是个命薄的,这样的隆恩一来,反倒是折了她的寿。如今的韶王妃是瑛和侯家的六小姐,这家世,这品貌,还有这待人接物的气度,真不愧是大家出来的,样样都没得挑。”其中一个嬷嬷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两天去太后的天颐宫中回话,正好撞见七王爷和王妃来请安,老奴见到王妃的容貌,虽不能说倾国倾城,但也是令人见之忘俗,温柔娴静,与咱们的韶王殿下站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般配。”玉笙给我端了一碗刚刚浇了新鲜牛乳的燕窝,不知为何,听得嬷嬷方才的闲话,她的双手似乎抖了一下,险些端不住那只精细纤巧的碧玉碗。
我心中奇怪,玉笙在我身边服侍多年,何时毛躁过了?她眼底蕴着些难言的神情,如同藏着一枚三春后结的苦杏。瞧见我在看她,又极快地将目光错开。
老嬷嬷们正说到兴头上,没留意到我们这里的细末。这时,只听见又一个人笑嘻嘻道:“太后老早就中意这位庞六小姐做媳妇,要说论亲戚情分,当然是玉阴侯府的贺小姐来得亲,但是到底是娶妻娶贤。如今七王爷的这两位夫人俱是公侯千金,一样的好出身,倒是委屈了这位贺小姐,要低人一头。”那人的话未说完,就被人家啐了一口,抢上道:“凭你也来白眉赤眼地说,这贺小姐如今觉得委屈了,当初可怎么来着?”说着挑着眉目示意一下。
众人皆明白过来,哈哈地笑开了,须臾那会儿,她们话里头说起的正是出身玉阴侯府的贺丽殊。
有人轻翻鼻翼道:“这玉阴侯夫人不就是当今太后的胞妹?当初眼巴巴去求太后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着,哪怕是为妾为姬,名分都不要紧了。看看现在,侯夫人竟是没少向太后抱怨,成天地说一并是位列公侯,凭什么非要是瑛和侯府压过玉阴侯府一头。却不想想自己红口白牙应承下来的事,如今倒是寻起不服气来,真真有趣紧了。”“老奴听说,这位贺小姐自幼被父母宠惯,脾性骄纵,眼高于顶,正王妃论位分比她高,两人若对面说话,反倒贺小姐的神色气势高些,显得好像是她尊王妃卑,王妃毕竟性子和软,也不计较。那贺小姐相貌尚好,却生得牙尖嘴利,在谁身上都要挑刺挖苦上两句,唯有一味在太后和韶王殿下面前撒娇弄痴。我听天颐宫中侍从说,前些日她就不慎冲撞了灵犀夫人,太后看在眼里,亦是抚慰两句,灵犀夫人也是识大体的,只说了句‘表姐妹之间偶尔玩笑,不相干的’,唉唉,此事就算过去了。若是也遇上个尖利的人,非闹出场动静不可。”我拈着五彩春草纹瓷勺搅动着燕窝,里头化着浓浓的牛乳,醇厚甜香,搅到冷了,却是一口都不曾喝下去。
玉笙心敏觉察到了,在我跟前蹲下,关切地轻声问道:“小姐,怎么身子可有不适?”我一手抵着心口,摇头道:“倒是无妨,只心口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闷。”玉笙转过身,拔高声音,朝那些嬷嬷肃然斥道:“娘娘身体不适,你们还不快知趣地退下。体谅你们是宫中的老人了,我还是要劝一句,你们要乱嚼口舌我是拦不住,但这些背后论人长短的闲话,莫再搬到娘娘跟前来说,平白惹得娘娘心闷,若娘娘真有点事,躲得过去算你们的造化。”老嬷嬷们被玉笙如此数落一通,忌惮玉笙的身份一个个的都未敢言,行了个礼后,缩头缩脸地退了出去。
上林苑,正是春光肆意之时,树木葱茏,幽花如锦,熏风送香气,林露滴清响。一时风若劲势足了,掀起林涛阵阵,隐约露出几座隐匿其中的亭台楼阁,无不雅致精巧。流水潺湲的池畔柳树林立,万千碧柳如绦,正是游丝娇软系婀娜,怎胜清漪增旖旎。
我慢悠悠地走着,散散心,此去正往天颐宫的方向,别处奕槿不许,上太后处请安是他亲口说过的。见到上林风光如此盛好,忍不住贪看都流连了一回。
抬首看着皓蓝天穹,一碧如洗,天陲娓娓地曳过几许流云清浅,令人不由觉得耳目气息畅然一新,吐出了憋在胸臆间的凝滞之气。正值阳春,只见远处四五只色彩各异的纸鸢,借着春风的力道,晃晃着扶摇而上,被长线悠悠地牵着停驻在半空。
“嘻嘻。”忽然,上林苑中传来小女孩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似乎是有人在林间追逐嬉闹着,欢声笑语倒给寂静的林子添了几分生气。
“小郡主,你慢些,当心绊着。”有女子温柔和静的声音道。
“呵呵,你们倒是来抓我呀。”清脆的嗓音追逐着些许润泽的风,直扑人面,骤然间似乎有人清灵灵地喊了声,“母妃”。
我心想许是某个宫中的皇子公主,或是诸王的郡主也不一定。
我正出神走着,冷不防斜刺里冲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跑得势头正疾,一时停不住,整个儿朝我撞过来,那人身量小势头却足,而我的身子到底太纤弱,若不是我身侧的侍女眼疾手快地左右搀扶住,我怕是要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这时,仿佛听得极轻微的玎玲一声,但犹自惊魂不定没太在意。如此一遭意外,着实将我唬了好大一跳。
我稳住脚步,强定心神去看方才撞到我的人,原来那小小的人影是名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穿着红绫子薄春衫,眉眼生得俏丽伶俐,细白甜美的瓜子脸,一阵小跑过后气喘吁吁,原本粉白的小脸沁出微红,越发如朵初绽的嫩花般娇妍可爱。
我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睁着一双水意灵灵的眼睛打量着我,眸心的光芒如荧荧星光扑闪着。
“小郡主,原来你在这里。”焦急的声音传来,随后而至一名宫装丽人,她面容清雅秀丽,眉宇间衔着一抹温柔之色,生的身姿纤纤,身着一裘天水碧真珠长裙,腰间扣着湖绿色柔丝串明珠带,难得如此清素简约的装束被她穿得显出几分端庄,她不是顶出挑的美人,但周身散发的气质宛若清韵玉露,看了一眼后,让人有些不舍将眼睛挪开。
随她而来的还有两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似乎是那小女孩的乳母,她们口中叫了声“我的小祖奶奶哟”,忙不迭蹲下身仔细查看她是否伤到了,回话道:“王妃,郡主一切安好。”眼前娴静如水的女子,面朝我秀颀而立,一时猜不到我的身份,略有愧疚地道:“方才失礼了,小孩子举止无状,请这位贵人万般要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我亦是回礼道:“牵挂了,我并无事。”那小女孩想必是个精灵的小人儿,起初藏在那女子的身后,她心知闯了祸,生怕我不好说话,就这样躲在大人身后,但见我和气地说着无事,她朝我眨眼一笑,又步履轻快地跑了出来。
但见她娟秀的眉色盈盈,悠悠启唇问道:“请问这位贵人是……”我未言,不知为何,我总是回避说出我的身份,我身边的随从已经替我答了。
那名女子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随即复行一礼,声音温和道:“参见宸妃娘娘。”我令她无须多礼,笑问她是何府上的,她依然是温婉端雅的神色,笑道:“娘娘有礼了,嫔妾姓庞,娘娘若不弃,直称贱名徵云即可。”我看着她,心下略略沉吟,原来她就是韶王妃庞徵云,往日听宫人赞她如何好,太后如何喜爱,今天一见,观其相貌谈吐,倒也真的雅致脱俗。
她既是韶王妃,那么刚才的小女孩,粗算年纪应该就是韵淑郡主,高樱若。
韵淑郡主的身量生得格外娇小玲珑,一脸撒娇甜腻地赖在王妃身边,那双水灵剔透的眼睛看着我,脆生生的童音道:“云姨,你看她生得真美,樱若觉得跟慧妃娘娘长得好像。”王妃温柔地握住她一只小手,满是爱怜地嗔怪道:“小郡主,在娘娘面前不可如此无礼,还不去向娘娘请个安。”“樱若又不曾说错。”韵淑郡主嘟着粉嫩的唇,不爱理会这些虚礼,尽管韶王妃在旁边百般示意,她就是不肯朝我行礼。
我觉得她性子活泼天真,看她娇憨调皮地挤眉弄眼,莫名生出几分喜欢,倒也不与她计较。
王妃依然笑容得体,道:“小郡主自小被一味宠坏了,童言无忌,还请娘娘莫见怪……”这时,高樱若眨着灵动的双眼,仿佛突然又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挪不开眼,满脸欢喜,跑上去拉住庞徵云的衣袖,声音稚嫩欢欣地喊道:“云姨,云姨,快跟樱若来呀!”庞徵云话还未说完,但看她神色似乎也对这个孩子无可奈何,只得由她牵着走了,回首朝我歉意一笑,道:“娘娘,请恕嫔妾失陪了。”渐渐地,那身天水碧的衣裙和红绫子薄衫都隐入林子里,看不见了。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远,韵淑郡主身上轻薄鲜艳的红绫子春衫,犹如一朵在风中吹拂得半开半合的娇花,在深绿浅碧鹅黄参差错落的林子中分外扎眼,我愣愣地看着,莫名觉得眼睛扎得有些刺痛。
我脸色有些苍白,身侧的侍女眼明心细,忙恭谨问道:“奴婢看娘娘面色不佳,是否方才惊吓着了,不如先行回去,改日再往天颐宫中请安吧。”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我觉得心口有些窒闷,碧萝叠翠云袖下的手颤颤地扶在胸前,先前样子还是平和,后来用帕子捂住口猛地咳嗽起来,陪在我身旁的侍女吓得脸色呆直,搀着我一侧臂膀,再次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您玉体不适,还是先回宫吧。”“怎么,你不舒服吗?”这时,身后兀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那般轻灵犹如一注幽泉泠泠出涧,又清雅得仿佛是碾冰碎雪,悠然自在中含着一丝醉人的慵甜。闻声竟能如此,我纵是女子,也是一时把持不住地想要回头,去看她的真颜。
流云笼烟出岫玉白衣的女子,青丝虚绾统共只斜簪着一支瑶阶草,看年纪仿佛不足二十岁,容颜并不惊艳,身姿清颐,脸庞和脖颈的线条生得极其纤巧秀润,莹白如玉的脸上嵌着一双若秋水盈盈的眼睛,大有“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之意境,蕴藏着一股天地难寻的灵性。自古世间女子之美,或是五官端丽,或是体态娇美,或是秉承慧心,而此女之美,皆源自眼中纯然而生的灵气。貌美易求,然而至灵至性却难得。
她站在那里,那般泠然出尘之意,若以梨花、广玉兰这等本质洁然的花作比竟也是俗了,唯有四字形容——“钟灵毓秀”,钟天地之灵,毓山川之秀。
我身侧的侍女呀的一声低呼出,忙不迭敛袖屈膝,恭敬地齐声道:“奴婢参见灵犀夫人。”面前这位性灵至极的女子,原来就是灵犀夫人,闺讳上官婉辞,太后的亲外甥女,亦是清虚子的女弟子。
“宸妃安好?”她浅笑着,如是认出了我的身份。
我极力强忍下几声咳嗽,缓缓松开攥紧在手掌中的素锦帕子,瞥见一线若有若无的血丝,我放下手时顺势将那帕子藏在宽松的袖子里。
她逆光而立,刹那间,恍若千丝万缕的清光自她身后四散如云,周身的轮廓被冲得模糊些,唯一双明眸若粲然明星悬空,待她走近,我才看见她右眼角外侧有一颗漆点般的堕泪痣,痣生眼角乃是不祥之兆,却分毫无损她的容貌,这颗痣将眼角弧度拖得微微上扬,平添几分别致的妩媚清艳。
她看清我的面容时,柔美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异色,但随即被掩饰在一抹合宜得体的浅笑中。
我看她的眼神却是惘然。
灵犀笑了笑,脸上惊讶之意瞬间烟消云散,从容大方地微笑着,道:“宸妃姐姐身子不适吗?”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眼角那颗堕泪痣,如是似曾相识。春日里分外明媚的日光,落在她的乌眸中如同被漩旋深深地吸进去,光芒却是自眼角的黑痣折射而出,我看去觉得眼睛发刺,原先就心口窒闷,此时感到些微晕眩,竟是脚步生虚,有些站不稳。
“娘娘!”服侍的侍女惊呼着,七手八脚地将我扶住。
灵犀与我站得最近,见我如此,亦是伸手扶了一把。在搀扶时,她触及我手腕的那刻,眼底的神色遽然复杂地变幻,微末得令人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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