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956字
玉笙在得知我与奕析之事后,甚是欣慰,她道:“小姐这一路下来都过得太苦。王爷待小姐是真心的,小姐终于苦尽甘来了。”我忍不住微笑,多少年了,这丫头一直都没有改口,按照颜府中的旧制叫我小姐,有时听见她叫我小姐,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十五六岁如娇嫩花苞般的年纪,我还是个对世事懵懂无知的深闺少女。
云嬗的反应则是淡淡的,她那日来辞别我,说她在北地生长,到底还是不习惯长久留在胤朝,我只能任由她去了。萧家人丁寥落,但毕竟还有几个人在,云嬗回去也是好的。
因为做了长留在宁州的打算,韶王下令重整了宁州的府邸,他前两年为战事奔波,府邸被长年空置,如今是要好好整修一番了。王府中服侍的人极为精简,全部是严谨可靠之人,对我和奕析的关系皆是默认,对外是守口如瓶。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我也看淡了,并不在乎什么名分,我曾先后被封作娉妃、公主和王妃,但是这哪一个身份又长久了?人生一世,数十年光阴,能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我握着奕析的手,对上他温雅的笑意,于我而言,昨日已过,最重要的是现在。
原以为这一路走下去注定了孤苦伶仃,却想不到他与我还能在一起。
日借轻黄珠缀露。困倚东风,无限娇春处。看尽夭红浑漫语。淡妆偏称泥金缕。
一阵疾风吹过,嫣然桃花瓣从窗口纷乱地飞入,落上墨迹犹湿的薛涛笺,几瓣轻盈地浮在徽砚中一汪乌沉沉的墨池上。
往事不堪回首,若是还有难以割舍的,怕也是只有他了。人生寥寥数十载,我们却数次缘差一线地错过,但是我此刻还是庆幸上苍的厚待,在我们蹉跎了漫长的岁月后,上苍最终让我们的生命交汇相遇。
看着他温和清宁的目光,一颗心渐渐堕入柔软中。北地的仲春,天气依然冷冽,几株早绽桃花匆匆地开了又谢,在犹寒的风中恍如点点艳冶的胭脂抖落。开花未落子,桃花俏媚如红颜,是飘零憔悴的不祥之兆。可是于我而言,与他在一起的每刻,即使窗外之景凋落,和煦的春光已是烂漫了一天一地。
到了轩彰八年四月底,日影浅薄,缕缕清光轻柔得如新抽的洁白蚕丝,纤纤地抖落些如月色初上的迷蒙。王府书房中,奕析意态慵懒地靠在黑檀木榻上,膝盖上覆着一掖莲紫苏织金薄锦。我从外面走进去,心知他伤势早已无碍,不过是借静养的托词回绝一些官员的频繁拜访,还有就是懒。我缓步踱入,见状打趣道:“养病,养病,养出越来越大的懒病。”奕析见我笑他,倏然从软榻上直起身,扑上来抓我的痒处。我被他挠得直求饶。就在这时,有名梳双鬟髻婢女在帐外禀报,“王爷,有从帝都来的使者求见。”帝都派来的使者?奕析看了我一眼,命婢女将人领进来。我瞧了瞧外边,问道:“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我刚直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又坐回榻上,奕析扬扬眉毛道:“你回避什么?要回避也是别人回避。”他从身后伸开双臂轻拥着我,在耳轮上印下温软的一吻,声音低迷道:“是不,夫人?”“你给我好好躺着。”我微微赧然推开他,啐道,“谁是你夫人?我可不是你夫人。”奕析闻言蹙额,踢掉膝上的薄锦作势要起来,“偏不好好躺着。”我被他的孩子气逗得一乐,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哄着他躺下。
这时,就看见那婢女领着一名身着海蓝色四品官袍的官员进来,奕析托词说衣着不修、病容憔悴不愿见人,令人搬了椅子,让那名使者就坐在帐外说话。
使者先是不敢坐,恭敬地向奕析作揖拜见。说起他在弥杉受伤一事,道:“听闻王爷受伤,太后和皇上都十分挂念。”“让母后和皇兄如此担心,小王真是万分愧疚。”奕析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话,“大人此次返帝都,尽可以回禀太后与皇上,就说本王伤势已无碍,勿再挂念。”“卑职还有一事。”使者慎重地顿首,“王爷不愿回帝都养伤,皇上念及漠北偏远之地无名医圣手,所以从太医院选了擅长治疗外伤的太医五人,已一道随卑职抵达宁州。”“皇兄对手足的关爱,臣弟铭感五内,大人和五位太医一路风尘仆仆北上,本王定会奉为王府上宾款待。”虽感到一丝意外,奕析依然笑道,“但是本王说过伤势早已无碍,还是请大人回帝都的时候,将随行而来太医一同带回。”“王爷宅心仁厚,若是体恤卑职,就千万免了卑职这趟差事。”使者惶恐地再拜,恭恭敬敬地说道,“上头说了若是王爷不收,定是太医无能,入不得王爷的眼,也不用回帝都皇城了,直接往西流放到琉球一带。”奕析的声音微微一紧,问道:“这不可能是皇兄的意思,是谁出的主意?”使者道:“是慧妃娘娘。”“慧妃?”奕析略略沉吟,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竟突兀地冒出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倒是长久,还没失宠呢?”这不是什么好话,我闻言用手肘轻轻地顶了他一下,说道:“好端端的,你咒她做什么?她才二十几岁,尚是绮年玉貌的时候。”“你那慧妃表妹厉害着呢。”奕析颇含深意笑着,戏谑地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她哪有那么容易失势。”韶王虽是笑言,但那使者却惊得愣住,他干笑两声道:“慧妃娘娘姿容绝丽,颇有才学,得皇上赐予封号‘慧’,此乃六宫侧目的殊荣。更为皇上诞下一双儿女,当然是圣眷不衰,圣眷不衰……”使者说着用衣袖揩过额角,似乎是在冒冷汗。
慧妃,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时常听见有人提起慧妃,却没有人再提起紫嫣。渐渐淡忘了她的容貌,不过她眉梢眼角的那些桀骜依然清晰。
紫嫣一向是锋芒毕露的女子,其才智和见识远胜于一般的男儿,从她擅长的草书中就可以窥见一斑,通篇的铁画银钩,每个字的横竖撇捺,必挥洒得如剑刃出鞘般锋利。
圣眷不衰,这四个字,如今我听来格外平静,想到若是当年没有耶历赫索婚一事,我已嫁入东宫,日后再顺理成章地成为奕槿的嫔妃,后宫纵有三千殊色,但凭他对我的宠爱,身居四妃之位也不无可能,或许圣眷不衰的人会是我。可是,以紫嫣高傲要强的性格,既然决定放手一搏,她又怎么容得下我?若真的到了反目成仇的一日,我们之间又该如何共处?只要我们身在宫中,就必会有姐妹之情决裂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冷汗涔涔。
面对使者的局促,奕析说会留下那些太医,命人带他前去府上客房休息。
看着使者离去后,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紫嫣这些年来过得如何?”奕析轻轻挑眉,语气中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说道:“你倒还记着她。”当年紫嫣用计离间我和奕槿,逼得我心灰意冷远嫁北奴。曾经我是怨过她,我想不通,我一直剖心以待的妹妹,要这样算计我,长久以来,紫嫣是落在我心头的一根刺。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也都看透了,我也能平静无澜地谈起她了。
我悠悠笑道:“到底做了十数年的姐妹,纵然当年她算计我,时至今日,我又何必再记恨她。我记得我爹曾跟我说过,紫嫣有一个女儿是吗?”
奕析轻轻颔首,说道:“慧妃早年是有过一个女儿,封为颐清公主,生得玉雪可爱,皇兄极是喜欢,赐予小字娉婷,只是颐清公主福浅命薄,未满周岁就不幸夭折。”听到这里,我心头猛地一跳,不由泛起一阵悲苦。我曾经就失去过孩子,推己及人,我失去的是一个不足月的胎儿,而紫嫣失去的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活生生的婴孩,其哀痛之情岂不胜过我数倍。
奕析道:“自颐清公主殁了之后,慧妃多年未有过生养,直到去年才诞下一名皇子,也算是有所弥补。”我点头,失女之后复得一子,于紫嫣而言亦是安慰吧,况且紫嫣又向来争强好胜,我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薛家怎么样了?”奕析用手支着下颌,他料不到我会突然这样问,缓缓地道:“薛家四年前就倒了,当年被判的是通敌谋逆的罪名,主谋是薛冕的长子薛旻玟。”听到薛旻玟为通敌主谋时,我倒也不怎么吃惊。当年被我困于耶历赫的军营中,阴差阳错让我发现耶历赫与薛旻玟之间的密函,我当初跟奕析略略提过,后来也不了了之,现在想来,恐怕是确有其事。
奕析道:“据说此事是薛旻玟一人所为,而其父薛冕一直被蒙在鼓里,事发当日,也是薛冕及时举发才免了祸事。薛冕为家门出逆贼而痛苦不堪,但求一死。皇兄初登大宝之时,根基不稳,其中薛家出力颇多,皇兄或许念着当年的旧情,在将薛旻玟等人正法后,对薛冕及其府中女眷网开一面,仅仅是下旨流放到西川罢了。”我静静地听着,叹道:“皇上到底还是感念旧情,给薛家的人留了一条生路。”奕析却是叹息,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就在流放到西川途中,薛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死了,他们被无辜连累卷进西川诸小国间的一场动乱中,最惨的是薛冕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我莫名觉得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如同被一阵冰雹击打在心壁上。蓦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年仅十五岁,青稚未脱的女孩,对着帝都城的巍巍城楼,字字沁血起誓,“我发誓一定要用薛冕的首级,来祭奠父母在天之灵。”细亮的声音中浸透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怨毒,我当时一抬头,就看见她一双被悲恸冲刷得清冷的眸子,那样的清冷就像是月的背面,再多的日光也是照不亮了。
一个令人惊惧的猜测在我心底来回滚动,几欲冲上喉头,却是被我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薛氏满门葬身西川,莫非……莫非……是紫嫣?
我想起她起誓时,脸上满是狠绝的表情,或许在那时,我就已隐隐感觉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自我离开帝都,我与紫嫣已阔别将近九年了。记忆中她依稀还是当初容颜殊美、聪慧迫人的小女孩。这么多年的光阴匆匆流逝,恍若指间的流沙,几重宫阙中不见刀光、不见剑影,但暗藏腾腾杀机,多年历练下来,当初及笄之年的小女孩,应是长成心智如同妖魅般的女子。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如妹妹所愿了。”我的声音说不上悲喜,淡淡地道,“想来如今的林家应是显赫无比,所谓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就是如此。”奕析道:“桁止素来在军中颇有威名,但这些年,林家有个极出挑的人物,此人名为林庭修,你可听说过?”“林庭修?”我略略一思索,对于此人,我确是有些印象,紫嫣曾在林氏诸子弟中挑选出资质上乘的少年,接到林府悉心培养,未雨绸缪,将来壮大整个林氏,而林庭修就是被紫嫣选中的两兄弟之一。
奕析道:“此人年轻有为,仅仅二十的年纪,就已经官至三品都转盐运司运使,深受圣上宠信,照这样的势头,日后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早年在帝都中,我与林庭修见过寥寥几面,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胆识气度皆不俗,林家能出这样一个人物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我浅浅勾唇而笑,“紫嫣看人的眼光向来不错,林庭修果然可扶持。紫嫣是他的姑姑,又对他有恩,庭修日后定能对她忠心不二。”奕析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温暖,我知道他在宽慰我,往事莫要想太多,我道:“现在想来也罢了,她如今远在帝都,我们姐妹一场,或许今生都不能相见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各走各的路,我不会后悔,希望她也不会后悔。”菡儿熬过了难挨的冬天,却熬不过这个春天,诞下沈仲的遗腹子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气力,一切支撑的信念在孩子落地的那刻全部崩塌。
她走后,她的女儿未满月就已无父无母,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沈仲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可怜的孤婴无人可以照顾收养。
对沈仲和菡儿,我心中始终存着愧疚,与奕析商量之后,我们决定收养沈家遗孤,也算是一种补偿,让我心中多多少少好受些。
乳娘将那个孩子抱给我和奕析看,杏黄的棉布襁褓中裹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因胎中不足,她显得格外的弱小,不住挥着胳膊细声啼哭。全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尤其是额头这边,几根稀疏的胎发下,皮肤薄得可以清晰地看见根根血管,里面一线细若游丝的血在流动。
自从两年前流产失子后,我看见浑身通红的婴儿就会无端害怕,害怕想起在繁逝的日子,想起一夜夜纠缠不断的梦魇中那个浑身是血、扯着我的衣角叫我母亲的孩子。
乳母小心地将孩子递给我时,我不但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怔怔地后退了一步,脸色亦是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乳母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动作也一时僵滞在那里。
奕析察觉到我的恐惧与抵触,他知道我的心结所在,双手温柔地覆上我的肩膀,低声附在我耳边劝道:“颜颜,别勉强自己。我们将这个孩子托给其他人,一样可以给她最好的照顾。”我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拼命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从乳母手中小心地抱过孩子,那孩子极轻,抱在怀中几乎没有什么分量,隔着襁褓我感觉到她软得像棉花的幼小身躯。我抱着她,她倒安静得也不哭不闹,一侧红皱的小脸贴着我素锦质地的衣襟。
“我不想托给别人。”我看着怀中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抬眸朝奕析道:“我们收她做女儿好吗?”“好,你说的我都答应,”奕析应得十分爽快,俯下身用指尖轻轻抚过孩子幼嫩的脸庞,他显然十分喜欢孩子,又说道:“从此她就是我们的义女。”我含笑点头。
“小丫头你以后就是韶王府的郡主了。”奕析从我怀中抱过孩子,朝我说道:“既然如此,过些时日,我就上书奏请赐予她皇室玉牒,这样可好?”我不由感慨奕析的细心和体贴,但他抱孩子的动作有些笨拙,不知道是哪里下手重了,硌痛了孩子,孩子突然就放声哭出来。
我抱过啼哭的孩子,柔声哄着,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若能将沈仲和菡儿唯一的孩子抚养成人,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况且,为孩子计远,她若是能托身于皇族高氏,就相当于一生有所依靠。
韶王收养义女的消息传开后,许多人都心生疑惑,说韶王年轻尚未有家室,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收养一名婴孩做女儿。因此私下常有流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到最后竟越传越离谱,有些谣言还说得有板有眼,说这个女婴实为韶王亲生,因为其母身份低贱,大概出身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按皇室礼法不能收入王府,但所生之女毕竟是皇家骨血,不可遗弃,也只能对外宣称是义女。
我事先未料到,奕析仅是收养一个义女竟会惹出这么多流言。但仔细想想也是,毕竟奕析贵为亲王,身份特殊,引人注意也是难免的。我刚刚将孩子哄睡着,看到奕析,忍不住取笑他,“唉,倒是拖累王爷折损了名声。想当年王爷何等的清誉,如今竟被人错认是负心薄幸之人。”奕析却是仅是付之一笑,“我并不在意这个,既然如此,也懒得去分辩什么,将错就错罢了。”渐至五月中旬,暮春的轻寒之意犹在,转眼又是春深夏浅时节。云嬗回去时,我特意去送了送她,我们好歹有些亲戚情分,更何况她又照拂了我多年。
云嬗和丹姬曾是密宫中的人,直接为老汗王耶历歌珞所驱使,如今耶历歌珞已死,她们也就没了束缚,成为漂泊无根的自由身。
我问云嬗,萧家还有些什么人在?
云嬗只是神色暗淡地摇头,说当年老汗王下令屠灭萧家满门,萧家几乎没什么人在了,如今除了还有个哥哥,她就只有一位阿祖。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