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依前幽恨锁重楼(3)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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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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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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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56字

“出去!全都滚出去!”正在这时,里面遽然传来一阵厉声叱责,砰,像是什么瓷器玉器之类磕碎在地上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橐橐脚步声,十数名侍女皆是面色惨白,低低垂首踱步而出。


我想刚刚出声的应该就是端雩,那声音虽严厉,但后劲不足,想来是因为她现在身体十分虚弱。我犹豫片刻,心想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公主一眼。


甫一踏入,我对眼前的情形顿时略感惊愕,端雩公主歪着靠在六尺阔的沉香木床上,她此时着碧霞色落梅瓣寝衣,身后垫着五六个鹅绒细羽的软枕,将脖颈托得高高的,愈加凸显出纤细脖子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她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些,两颊上颧骨如岩石突兀,一双眼睛却是大得有些骇人,我进去时冷不防撞见她一双圆瞪含怒的眼睛,心中微微惊惶。


垂首再看地上,真是一片狼藉,地上凌乱地散落着无数彩釉碎片,清水汩汩地朝四处流去,数枝新鲜花枝在地上颓然横斜,脆薄莹透的花瓣无力地贴着地砖,还有原先置于榻上的青玉抱香枕,亦是被狠狠地掷在地上。


几名侍女尚跪在地上,默默地拿着竹篾畚箕收拾着,下手极其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


“滚!本公主叫你们滚难道没有听见!”端雩扬手就将一柄安枕用的紫玉如意,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冲着底下人尖声喝道,她怒意横生的目光扫过我,“除了宸妃,其他人全部滚出去!”侍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被端雩的威势吓住,皆是低低诺了就急忙碎步踱出房门去。


此刻偌大的房中,只剩下我和端雩两人。侍女们出去时,轻轻地将湘竹帘子撩起又放下,让人觉得蓦然眼前一阵晃晃然的天光大盛,唯有一道一道细细的金色光影,安静地烙印在衔接得无一丝缝隙的地砖上。


我驻足原地,看着端雩身体虚弱绵软地倚在床榻上,鲛绡薄帐上遍绣洒珠银线玉兰惹火含苞图案,而端雩那张气色青白的脸半隐在一重透明的薄纱之后,寂寂无声中,风起帘动如云色缥缈,令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端雩直直地盯着我良久,那样的眼神直让我觉得悚然。端雩房中降温的冰块放得很足,这般站得久了,渐渐从背心渗入一股寒意。


我踌躇着开口道:“公主……”“颜卿!”端雩截断我的话,只见她猛然从床上直起身,想必是她身子太虚,起身时似是感到晕眩,但她还是紧咬着牙坚持住,切切朝我道:“你好啊,你真的很好啊!”我被她那声突如其来的“颜卿”一惊,有些失措道:“公主您怎么……”那时,端雩霍然踢开锦被,披发赤足从榻上下来,不知她是怒极,还是身体乏力,双足及地时整个人还跌了一跤。


我想要上前去扶端雩,她却是毫不领情,一把将我推开。我一时站不稳,亦是扑通朝后跌倒在地上,地砖的温度很低,隔着初夏时轻薄的衣衫,骤然贴着肌肤激起一阵寒栗。


但是,端雩射向我的眼光更阴更冷,牢牢地迫住我,大声叫喊道:“颜卿,我到如今才知道,你们当年一直在骗我!林桁止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她此话一出,我霎时浑身都震悚起来,惊疑道:“公主,你在说什么?”“你们都在骗我!你!颜卿!”端雩举起手指着我,那尖细如刃的指甲差点就直戳到我的脸上,在咄咄逼人的她面前,我下意识地踉跄后退一步,她的目光有一瞬是瞟向皇宫的方向,怒道:“还有林紫嫣,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那时端雩衣衫散乱,眼眸隐含暴戾之色,哪有半分帝王公主高贵骄矜的样子。而她眼中的怒火仿佛就要熊熊燃烧着夺眶而出,简直恨不得将我焚成一把灰烬。


我已被她逼至墙角,而她猛扑上前,手指箍住我的肩膀,尖尖素白的指甲近乎要掐入我的皮肉,她双手用劲拼命地摇着我,疯癫地喊道:“我以公主之尊,嫁给桁止十几年,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我。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竟然一直是你!多么可笑,这样我算什么?就算贵为公主,我又算什么!”她声色俱厉的话撞得我耳膜一阵突突乱跳,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她震怒至此。


端雩猛推我一把,我感觉背心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墙壁上,一阵头晕目眩。


“公主,我……”我嘴唇嚅动,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此刻,我们两人都是跌坐在地上,我被端雩用手掌死死地扣在墙壁前,她尚在病中,平日也不过一介娇柔女子,可没想到我的身体比她还要羸弱,被她制住时竟是分毫也挣脱不得。她披头散发,狼狈异常,而我现在的样子也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端雩看着我,激愤交加之下,扬手就要给我一个耳光,我感觉带起的掌风堪堪地擦过脸颊,睁眼看她,只见她的手掌挥到半空,却是剧烈颤抖着再也打不下来。


她的心神如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像要脱力了。两涡泪水忍不住喷涌而出,仿佛有刺耳的嗤的一声,眼中原本四处怒窜的火焰瞬时熄灭下去。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中翻滚出浓烈的悲恸之色,她的手指揪住我的衣襟,放声哭道:“林桁止当年根本就不想娶我,当年你和林紫嫣费尽心思地撮合我跟桁止,不过就是看中了我公主的身份,为的不过就是与皇室联姻而让林家长保富贵?如果我不是九公主,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我还值得让你们来算计吗?”“不值得,根本不值得吧!”端雩冲我厉声逼问着,她眼底晕散开一抹摇摇欲坠的清光,泪光中毫无保留地映射出她此时的崩溃和绝望,同时也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失血的面孔,“我与桁止夫妻多年,他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可我并不是无知无觉的人,看得出他的不冷不热的态度更多的是敷衍!是虚与委蛇!他虽是娶了我,但是他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哈哈……”端雩从喉底低沉地笑出声来,“而今天我总算是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你们这姐妹两人好啊,你们真好啊,为达目的而可以不择手段!枉我贵为公主,可笑得被人当成用来扩张权势的一颗棋子!”我怔怔地看着端雩,往日那个素来蛮横跋扈的九公主,此刻竟然哭得如此落魄颓丧。而我整个人是木然的,迟钝的,我不知道说什么。


当曾经最深信不疑的完美被揭露出不堪的里子,当一个人最鲜明张扬的骄傲被彻底地碾碎成齑粉,就是像她现在这样吗?


“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幽幽叹道。


“颜卿,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你毁了我一生,难道就想用轻轻巧巧的一句不记得来搪塞我?”端雩在放声痛哭之后,眼眸被惊涛骇浪的暴怒席卷而过,越发雪亮阴寒。幽邃的眸心锋利的一簇冷光,仿佛就是浸淬了毒液的尖针,朝我狠而准地刺来。


迎上她的目光,我的心蓦然一跳。


“颜卿,我最最亲爱的皇嫂,你如今是不是过得很得意,也很自在?”她忽然发出两声阴恻恻的冷笑,口气中是无尽的鄙夷,“哈哈,皇兄他现在把你千宠万爱地捧在手心里,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年就是他亲手把你送去北奴和亲!”北奴!和亲!


端雩的话一字一字重重地落在我心中,不啻惊雷滚地。


“你在说什么?什么北奴?什么和亲?”我满眼惶恐地看向她,端雩却是眸色寒冷地注视着跌倒在地上的我。她缓缓直起身,一步步走离了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揪紧她的衣袖,拔高声音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颜卿,你真的不记得了?”端雩此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就像在俯视一只惘然迷失、可怜无助的小兽,她眼中的那簇光亮依然犀利逼人,“你,就是颜卿!就是在丰熙十七年嫁往北奴的宜睦公主!而你的夫君是北奴王耶历赫,并不是皇兄!”“颜卿,才是你的名字!而你就是当年的宜睦公主!你现在知道了吧,这么多年皇兄他一直在骗你!”端雩指着我道,眼底的怨毒盘踞如蛇,伸手挥落梳妆台上描金彩绘的匣子,里面的珠宝首饰滚落开去,晶莹璀璨地零落一地,我含泪看去,满目明光刺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我心神懵懵地跪倒在地上,全部的力气被抽离殆尽,感到浑身像先是被置于熊熊炭火之上,猝然又被投入彻凉的冰水之中,一阵烈火焚身般的灼烫,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栗。


如此说来,奕槿在骗我,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在骗我。什么闺讳颜清羽,什么颜相义女,统统都是在骗我。我早年就嫁给了耶历赫,我根本不是他的妻子。想着想着,一股屈辱愤怒之意以摧枯拉朽之势激涌上心头。我感觉喉咙口一热,唇齿间弥漫开腥甜,竟是一口血要硬生生地从肠子里呕出来。


“这三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你,你曾经远嫁北奴的事情,若不是皇兄严令示下,宫中众人怎会都缄口不言?”端雩骇然长笑,“哈哈,这简直是全天下最可笑的事!当年皇兄亲手将你送上嫁往北奴的花轿,把你拱手让给别的男人!现在他又将你找回来,继续做他的皇后,这一切难道不可笑吗?”我死命地咬紧牙关,将血默默咽回去,哑然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颜卿,你是真的忘了吗?你是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以前的事?还是你跟皇兄一样在装糊涂,换个身份,掩人耳目,就以为能欺瞒过全天下的人?而你,做完北奴王的妃子,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做我胤朝的皇后!”端雩看着我的目光中充满讥诮和嫌恶,几乎指着我的鼻尖道:“颜卿,我看不起你!你们颜家素来自诩家风严谨,教养出来的女儿个个淑贞贤良,知耻明理。你那长姐颜珂虽是侧室所出,但其夫死后仍然守节不嫁,从一而终!但是你颜卿——你是颜相嫡出的女儿啊,竟然一转身就可以嫁给别的男人!”我脑子里一片嘈杂的混乱,仿佛要炸裂开来一样,根本就听不清她后来究竟在说些什么。恍惚间,听见紧闭的房门嘎的一声从外面被撞开,如雷声轰鸣,逆着光看去,最前面的正是奕槿和桁止,身后还尾随着好些侍女侍从。


奕槿环视一眼,整间房中盆碎花倾,罗衾香枕掷在地上,还有无数发簪珠宝四处散落,一片不堪入目的狼藉。端雩正在形如疯癫地大笑,而我将身体蜷缩得小小的,愣愣失神地坐在角落里,面色雪白,脸上泪痕交错。


“怎么回事?”奕槿眉心紧蹙,他箭步上前,伸出双臂要将我从地上托起。当他的手指碰到我裸露的手臂时,我就感到心里毛糙的厌恶。啪的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出乎意料地将他的手重重拂开。


“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没有任何的铺垫,没有任何委婉的余地,我就这样竭力地朝他喊道。


奕槿霍然大惊,道:“颜颜,你在说什么?”“皇兄,你还要哄骗她到什么时候?瞒得住一时,难道还瞒得住一世?”那时,端雩冷哼一声,音调软软地插话进来。


看到这样的情形,奕槿已然明白过来。然而端雩这句看似轻飘无力的话,分明就是火上浇油,奕槿声色中已有恚怒之意,转首喝道:“端雩,闭嘴!”端雩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一贯桀骜不驯地冷睨着我们。陡然间,异变横生,林桁止在旁边看得双目呆直,正要上前劝道:“公……”“滚开!”端雩阴戾的目光恨恨地扫过他,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口中那个主字还未落地,就被端雩厉声喝退,未说出的话全部被激成了脑门上淋淋的冷汗。


“颜颜,你不要这样。”奕槿强行将我从地上一把拽起,尽量轻柔地把我揽进怀中,极力地想让我安静一点,可是我在他怀里就像失控一样地拳打脚踢。


“你放开我!你骗我,你这些年一直在骗我!我根本就不曾嫁给你,也不曾是你的妻子。”那时,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中如滚水翻涌,让我难以自制,我面朝奕槿声嘶力竭地大喊:“而我真正的夫君是耶历赫!”耶历赫三个字,大概是彻底激怒了他,他脸色如被寒霜,忽然反手扣紧我的一只手腕,近乎失态地冲我吼道:“不是!颜颜!他不是!”“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我眼神疏远地看着他,将手腕从他的手中用力抽回来,我再也不想让这个男人碰到我。


这一刻,我终于能体会端雩的崩溃和绝望,活着就是一场欺骗,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事情吗?


就这样沉默须臾,奕槿终于软下口气求我道:“颜颜,我们先回宫去。所有事情等到回宫后再说。”毕竟此处是在公主府上,上下人员来往冗杂,多少双眼睛看着,皇室的颜面,端雩公主今日是豁出去不要了,可是奕槿却是不得不顾及。


这时,我不知何来的力气挣脱开他,雪色衣袖翻转如云,奕槿眼中有震惊一闪而过,手指屈张,竟是一时没能抓住。


我一步步后退,离他越来越远,倔强地看着他道:“不!我绝不跟你回宫!”“颜颜,你……”奕槿额角隐约青筋暴起,英眸含怒,他对我的忍耐怕是要抵达极限了。


此时公主府上陷入一团混乱,已不是谁可以控制得了的。


“哈哈……”端雩那时赤足踏出房门,那笑声突兀而尖细,她高声地道:“颜卿,你问得不错,你就是宜睦公主,就是北奴王耶历赫的妃子!”“我最最亲爱的好皇嫂,我还没有恭喜过你,你就要当上大胤的皇后了。”端雩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鄙夷,“当年宜睦公主肯为北奴王生殉时,我原先还当颜相教出来的女儿有多么三贞九烈,哈哈……说得如此堂皇体面,谁想得到里子竟是这般污秽不堪……”林桁止急得冷汗涔涔,他管不得礼制,冲上前将端雩拖住,喊道:“快来人,将公主请回房中休养!”端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一样剜在我身上,而奕槿此时已经顾不上端雩,抢身上前将我制住,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将我一把横身抱起,朝府门外走去。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在奕槿怀中手脚乱舞,竭力大喊,他却是无动于衷,可见这回是动了真怒,就算是强行也要将我带回宫去,他双臂坚硬如铁制止了我的乱动,而我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公主府外,九龙盘空金舆一直静静守候着。恭候着的太监、侍卫被他身上凌厉威势的气息骇得不敢抬头,有个太监战栗着搬来上金舆时用的杌子,都被他一脚踢开。奕槿素来涵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待下一向宽厚,今日行事如此暴躁,可见已是震怒到极点。他抱着我上了金舆,双臂间还是不肯放松一分对我的禁锢,对身边早已是胆战心惊的太监,阴沉沉地冷喝一声道:“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