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8284字
她不记得了,流逝的过往无论是旖旎美好,或不堪回首,她统统不记得了。恍如银盘上细细的金色流沙,所有斑驳的痕迹被尽数抹去,抹去后依然平滑如镜,所有的事情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就像未曾发生过一样。
曾经亲密相处多时,奕槿亦是有几分了解颜卿,她形貌柔弱,心性却刚烈,连许多男子都不及她。就算当年他能找到她,她未必就愿意跟他回宫,他若是敢强逼,她死给他看亦是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奕槿由衷地感到从肺腑间溢出的狂喜,生命中的错过可以重新寻回,不禁感谢上苍最珍贵的恩赐,感谢再次给了他纯粹得宛如一张白纸的颜卿。
现在他高居帝位,执掌六合,君临天下。曾经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北奴,已被横扫到漠北二万四千里之外,此次面对平定滇南定南王叛乱,他亦是胸有成竹。一切都跟九年前不一样了,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畏惧的唯有生死永诀,却无惧重来。他对她的感情一如当年那般浓烈和炙热,一分都未曾褪色,一分都未曾冷却。
奕槿眼眸中犹如有璀璨的焰火跃动,那颗僵死的心瞬间鲜活起来,失去颜卿原本是他一生都不可触碰的隐痛,没想到命运峰回路转,还能等到这一日,让他能再次将此生的至爱拥入怀中的这一日。
他们曾经因为彼此误解,家国情势,遭人设计而错过。但现在,不存在任何事、任何人能使他们分离。
那次错失之后,这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放手。
守在床榻旁,奕槿神情宁静,墨色眼底晕开一片清澄,如同素璧皎然,道:“颜颜,不要紧,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会慢慢说给你听。”她整个身体覆在锦被下,唯余张小小削尖的脸搁在外面,她犹尚羸弱,轻声问道:“我们真是夫妻吗?”“是,你是我的妻子。早在丰熙十七年我们就已成婚。”奕槿温和浅笑,坚定答道,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宠溺,“促狭的小丫头,疑心这还有假?”“颜颜,你若不信可问玉笙。”奕槿指着侍立一旁垂首的玉笙,“她是你的近身侍女,你难道也认不得她了?”玉笙本是默默站着,忽地见到奕槿用手指着自己,惶然将头抬起。
她在绵软的鹅绒枕微微支起脖子,含惑的目光在玉笙脸上逡巡,当那双清粹幽凉的眸子触及玉笙的眼睛时,玉笙飘忽的神色似乎闪过一丝极轻微的震动,她随后摇头,“不认得。”“小姐,玉笙陪伴您十数年,你认不得玉笙了?”玉笙走上前,声音中压抑着一线激动,余光瞟过奕槿的表情,“皇上所言属实,小姐您早在九年前就嫁给皇上了。”她面容苍白怯弱,倦意的目光落在锦被上金银丝线精细绣成的回旋龙纹,一鳞一爪,栩栩如生,良久问道:“那么,我是谁?”见到颜卿终于肯主动对她说话,玉笙眼睛被点亮般,颤颤地道:“小姐,您是前朝颜相的女儿,生母慕容氏敕封郑国夫人,您的闺讳……”“咳。”奕槿不着意地轻咳一声,玉笙看他的神色蓦然泠泠一激,话刚到一半遽然就再没有说下去。
“你接着说……”她道。
玉笙将头垂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侧眼观察奕槿的脸色,见他两道挺拔的剑眉紧蹙着,眉心似有忧惧和担心如同云雾萦绕。骤然间,他眸心霎然清亮,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
奕槿朗声而笑,看着满脸疑惑的她,“你的闺名是颜清……羽。”玉笙神情紧张地在旁听着,一颗心被细线高高地提起。听到颜清羽三个字,感觉脑中如有焦雷炸开。奕槿此刻的眼神复杂而且深远,表面一层清澈掩盖下的幽深,令人不敢看,也看不见底。玉笙感觉心中有种惶恐惊涛骇浪般汹涌地漫上来。宜睦公主早在轩彰六年就卒于北奴,天下皆知,这世上已不再有颜卿这个人,而她又如何能用回旧日的身份。“颜相是你的义父,你确实是丞相的女儿。”她口中极轻地唔了一声,余光淡然瞥过玉笙,“是不是?”“是。”玉笙有些颤巍地站不稳,低头心虚地不敢触到她的目光。奕槿的目光却是一如往日的澄明坦然,此举多半是出于为她着想,当然也免不得存着一分私心。他不想再让她记起,那些于他于她都是痛苦的回忆。漫长的九年中,他在帝都,孤独地身居帝位,高处不胜寒,独咽至苦相思;而她在漠北,北地雪虐风饕,颠沛流离,她活得亦是艰辛,漫长的九年就像一个支离破碎、身心俱疲的梦境,现在往日梦魇终于如阴霾散去,他想忘了,她亦是不必再想起。
不如就让那九年尽数被抹去吧。他不曾骗她,他唤她颜颜,这确实曾是旧日的称呼。只是他在她原来的闺名后加了一个字,她的身份较之往日却有了细微的不同。玉笙心怀惴惴地看她,她对奕槿的态度似乎不再是像刚醒时那般陌生和戒备。再说了一会儿话,她忽地揪紧胸口猛然咳起来。尽管清虚子的落针施药起了暂时的效果,可是她现在的身体,依然虚弱得像是稀薄的浮云,一丝微风都能将她吹得消散了。奕槿从身后温柔地抱着她,轻抚后背为她顺气,若春水般的目光将她整个都暖暖地包裹其中,那神情如同一个世间平凡的丈夫心疼他至爱的小妻子。奕槿的声音醇厚得令人心安,“你现在想不起我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于我而言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他微颤的声音仿佛带有少年时独特的激扬,“等到你身体好些,我会亲自带你去趟集州,当年我们就在青阳寺初次相见。你知道吗?那日你手中的凤签正好落在我的发冠上,我抬头就看见了你,恍若碧落仙子,清颜出尘,你那时的模样我一辈子都铭刻于心。”“我还要带你回帝都,带你去看丞相府,我一直命人好好封存颜氏府邸,也许在那里,你能记起些什么。”奕槿眼神闪烁而迷离,情意如春柳脉脉,垂首去吻她的唇,她浅绯唇瓣,如被细雨浸湿的樱花,芬芳嫣然的温软,引人想要一亲香泽。她却是抵触他的气息,将头一撇,躲开了。
奕槿倒也不恼,哈哈笑道:“算了,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将来还有一大段路,我会等你,直到你重新接受我的那天。”秋意愈深了,今年满池秋芙蓉萎谢凋零的时候,在如斯凛冽的寒冬之前,她却已是回来。
酷暑已过,原本早该返回帝都,却因为她,奕槿在上阳行宫中多驻留了一段时日。此番龙御返京时,皓空晴好,了无丝云,如一汪青碧琉璃,在清寒的风中渐渐透出深邃而坚硬的质感。
蓼汀亭上,奕槿臂弯间揽着她,她容颜消瘦得犹如秋寒时一抹凉露,露出弱不禁衣的姿态。她清铅素靥,不染脂粉,身姿纤纤得若迎风欲折。
“颜颜,你记得冥山行宫中的秋芙蓉吗?”奕槿朝她道,放眼亭外,碧色沉沉的大圆叶子满满地平铺了一池,其间一朵一朵或粉白,或晏紫的芙蓉花伶仃地开着。
她凝神看着,依然是摇头。
奕槿轻笑,他对她的耐性超乎寻常,有她在,满目秋凉亦是蓬勃春色,他轻吻她额角的碎发,吻得气息渐浓,覆在她耳畔低喃,一字一字透着铿锵的坚定,“跟朕回帝都,朕要你做朕的皇后。”她淡淡地,对于奕槿心间那满得将要溢出的热忱却是没有回答。她周身裹在一件雪色暗金斗纹锦鹤羽大氅中,亭外四角都悬着轻软挡风的珠灰鲛绡。略微有风吹过,奕槿更是紧紧地包住她,生怕她被一丝风吹到。
浊公公手执拂尘侍立旁侧,他是侍奉两代君王的老人了,资历深厚,也只有他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他容色镇静地劝道:“皇上,老奴心知皇上疼爱颜姑娘,但在此时就赐予皇后之位恐怕不妥。立后不仅是皇上家事,更是国事。此事可循序渐进,不可贸然为之,还请皇上三思。”奕槿闻言,圈住她的手臂一松,用手抚着下颌沉吟道:“你说得倒也有道理,毕竟眼下滇南不宁,还有母后那里……”浊公公再次进言道:“皇上,您的凤座犹尚虚位以待,不妨先封颜姑娘妃位,立后之事再从长计议,方才是妥当的方法。”“暂先如此吧。”奕槿颔首,似有歉意地看着她,而她的眼中依然一片淡泊。
凤仪宫中,那一双出自薛门的姐妹曾被两立两废。自从第二位薛皇后薛旻茜被废黜后,他不顾朝臣进谏、太后劝说,就任由凤仪宫空着,再也无人入主。其实从她离开后,他心中的皇后之位始终空着,因为她是他唯一承认的妻子,是他此生的至爱,是他无法割舍的魂牵梦萦。
湖心起风,吹得那密密簇簇的碧色荷叶如层层波纹推动,偶尔露出底下清涟涟的流水。
“颜颜,有样东西要给你。”奕槿看她的眼神宁和,平摊的掌心中赫然多了一物,是只金镯,凤来仪,千足纯金打造,略阔,上面雕琢着繁复却流畅的纹路,依稀是凤凰遨游,两端镶祖母绿宝石。
曾经,在凤仪宫皇后浅笑着,亲自将凤来仪从腕上褪下,赠送与颜卿,那是他们的最初。
曾经,集州的相遇,让他认定她就是今生最爱。接她回来帝都的途中,他又将凤来仪再次赠她,那是他们的结爱。
曾经,崇华殿上,朔风猎猎,她身披一袭火红嫁衣,掷碎凤来仪决然离去,那是他们的缘灭。
奕槿出神地看着安静躺在掌中的金镯,未想到这件毫无生命可言的物什,竟如此痕迹鲜明地刻录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情缘恩怨,祖母绿宝石深邃的碧色中仿佛沉淀的是他们的往昔。
相识十年来,几经变故。凤来仪,昔日耀目的金色光泽依旧。当年被颜卿掷碎的那颗金镯上的祖母绿宝石,现在已重新镶好,只是新镶上去的宝石碧色略浅了一重。
细看之下,仍有差别,这是唯一的缺憾,至少它还是大体完整,而他重新寻回了颜卿,蹉跎九年虽有缺憾,所幸生命还是大体完整。
颜卿倚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淡淡地看着凤来仪,现在的她,体会不到这只小小的金镯上所承托的厚重。
“颜颜,凤来仪原先就是属于你的。”奕槿激动地说道,他握住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正要将凤来仪套入。动作一滞,他眉心微蹙,原来颜卿的左腕上戴着一串红玉珠,颗颗凝光如血,色泽形状若相思子,并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绾作同心结。
奕槿想将她腕间的相思子解下,可是那同心结绾得过于繁复,一时难解。但她这段日子消瘦得多了,相思子松垮垮地一捋就从腕上褪下来,否则无论如何都是拿不下来的。
奕槿亲手将凤来仪套上她的手腕后,他的手竟有一丝的颤,套上后方才觉得松口气,好像这样套住的不仅是她的手腕,而且是她的人。
略阔的金镯遮住了那道深褐色的伤疤,而摇曳的光泽衬得她的肌肤愈加苍白透明,她疲倦地合上眼,任由他温热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眉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