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040字
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一口,就连声问道:“我看到今天有人在鹰断峰行刺,你有没有受伤?是不是伤到哪里了?我刚好像看到碧桃儿她们拿着药的?”奕析一只手按住心口,两道俊秀的眉毛一点点纠结在一起,如是忍着剧痛的样子,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我被他的样子吓住,心头一酸,差点没落下眼泪来。就在这时,只听见他有气无力地慢慢说道:“我本来无事,只是你刚刚那下撞得太狠,恐怕就有事了。”“你……高奕析。”我气得杏眸圆瞪,霎时间眼泪都逼了回去,我怎么听不出奕析是在打趣我,亏我刚刚急得哭出来。我一脸的羞恼,背过身去不理他,奕析笑着,一双手臂从背后将我整个人圈住,温润的唇贴着我的耳垂,轻声慢语地哄我,“颜颜,你莫生气。”我不肯给他好脸色看,在他怀里左右扭动,挣扎个不停,神色娇煞地说道:“你刚刚惹我,别又来讨好我,我急得不管不顾,连夜来看你,你倒好……”“我哪有骗你,不然你自己看,我下巴这里痛得很,可不是被你撞的,明天起了瘀青,别人若问起来,你说我该怎么说?”奕析制止我的乱动,他微微仰起下颌给我看,赫然有一处红印。
我看到他下颌的红印,突然就安静下来,但想起先前他戏我之事,我噘着唇,赌气地说道:“我何必管你这么多,别人若问起来,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奕析闻言,笑声清朗,“我若说是被夫人整治的可好?”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轻轻地啐道:“好个不正经的人,谁是你夫人?谁又整治你了?”奕析用指尖极轻地弹了一下我的额角,我痛得哎哟一声,他携着我的手让我乖乖坐下,然后在房中的红木橱中第三格翻找,从中取出一个瓶身细长的白色瓷瓶,倒了些琥珀色的液体在手心,然后轻轻地为我揉着额角。
他的口气似是有些责怪,“自己的额头碰红了一大片,还只顾着赌气。”被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感到额角有些疼,应是刚刚和他撞在一起时,磕碰到了。奕析一下一下地给我揉,动作极是轻柔。
他问道:“这么晚怎么还来?不怕遇到危险吗?”我摇头,他身上穿着月白挑绣青菊的衣衫,我将脸贴上去感觉格外的柔软,连说出来的话也是温情绵绵的,“我担心你嘛,今日有人在鹰断峰行刺,你当时也在,我就怕你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夜里我越想越怕,无论如何都等不到早上了,哪里管它危不危险,只想着看看你是否安好,我才能将悬着的心放下。”奕析怜惜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尖,将我拥得更紧,道:“真是个傻丫头。”我扑哧一笑,仰起头,柔和的烛光映着我的脸庞,衬得细腻的肌肤愈加光洁如璧。因今日突袭之事,皇上已前往宁州行宫,并不在王府停留,所以我才会想到冒险来一趟王府。
奕析拿我没办法,他将左手的袖子一点点卷起,里侧洁白的绷带露了出来。
我看得心疼,用手去碰时,也是极轻极轻,唯恐弄痛了他。我问道:“痛不痛,怎么伤到的?”奕析将袖子放下,揽着我的肩膀如是在安抚,说道:“你别担心,只被箭矢擦过伤了表皮而已,养几天就好了。刺客有备而来,事先在鹰断峰设下埋伏,命弓箭手藏身在草丛中伺机而动,我当时正在皇兄身边,有所警觉时箭已射出,我为皇兄挡了一下,不过所幸只是被箭头稍稍划过手臂,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我听他云淡风轻地讲来,但我岂会不知,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险恶。
我们静静相偎良久,我看着烛台上淌下一痕若红泪般温软湿绵的烛油,一只纤白伶仃的小飞蛾栽在慢慢凝结着的绛脂中,拼命地扑打着双翅,终于颤颤巍巍地逃了出来。
我看着跳跃的烛火久了,觉得眼睛发花,奕析似是无意地提起道:“颜颜,今日皇兄也在鹰断峰,你怎不问他是否安然无恙?”我想到他刚才假装受伤骗我之事,故意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说一个字,逼得他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才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你若让我问,我便遂了你的心。皇上……今日如何?可有被刺客伤到?”奕析不禁哑然失笑,揽住我肩膀的手臂紧了一紧,说道:“夜深了,也别闹了,早点歇下,明早我再送你出去。”我倚在奕析怀里,温顺地点头,嘴里却不依不饶地道:“想我是偷偷地来,又悄悄地走,见你一面倒是真的不容易。”奕析捏一下我的鼻子,笑道:“你倒也学得油嘴滑舌起来。”我一把拨开他的手,“近墨者黑罢了。”嬉笑一番后,我们便不再闹了,安安分分地歇了下来。
北巡结束后,皇上圣驾返回帝都。这于我、于奕析都是松缓了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许久后的一日,我们去了鹰断峰,沿着崎岖的山道,山间露气潮重,蒙蒙地扑在皮肤上,混着林卉散发的苍润冷冽之息,越往上就觉得越发幽冷。
飒飒的风声穿过深林,又在周身呼啸而过,隔着密密草叶听见丛中深泉滴落的声音。整座鹰断峰几乎是笼罩在一种烟锁雾绕的沉凝中,不仅人迹罕至,鸟兽亦是极少,除了风声和泉水声,不太能听到其他的声音。
于我而言,却是故地重游,当初芙娜逼着我为耶历赫殉葬,我不愿死后仍被束缚,所以选择在鹰断峰一跃而下,在激流中粉身碎骨,也不愿成为耶历赫的陪葬品,生生世世地禁锢在暗无天日的王陵中。
从我现在的位置看去,再往前,就是峰顶那块峭拔的鹰喙石了。看得出来,此处被刻意地修整过,显得十分洁净,不像其他地方植被密生、裸岩散乱。
我环顾四周,这里跟两年前差别不大,不同之处就是石前立了一座约有一人来高的石碑,要将这么大的石碑分毫不损搬到峰顶,想来是费了不少周折。
这石碑是谁所立,为谁而立,我和奕析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石碑上镌刻着一篇悼文,应是出自奕槿的笔墨,我看下来,上面写着:怀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终之万虑。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彼城阙之作诗兮,永缅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句句读来哀恸至深,字字念出宛若泣血。令人无法直视,可见作这篇悼文的人,伤心哀痛到了何等地步。
我们两人携手立于碑前,皆是默然无言。
“整整八年了,看来皇兄还是忘不了你。”奕析的叹声沉沉。
我亦是叹息,伸手去触摸石碑上凹凸的纹理,其中似乎有一行小楷是:轻装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娉婷,我的指尖落在这两个字上。心间灵台清光淡淡地映出往事剪影,当年奕槿赐给我的封号“娉”就是出自这两句诗。
多少年过去了,我想不到那个如今远在帝都的人,他对我,竟是如此执着!
“颜颜。”奕析轻柔地唤我,神色间已然含着罕有的郑重,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往后的事又会怎样?我们是否还能走到一起?”我料不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愕然,张口无言。
如果当年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那么所有的事情,会是现在的样子吗?不仅是奕析,这段日子来,我也在反复思量着这个如果。
如果当年不是耶历赫,我会顺理成章地进宫,成为圣上钟爱的娉妃,或者拥有比这个更显赫的地位,四妃之一,皇贵妃,甚至皇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一辈子都将是眼前这人的皇嫂,此生绝无可能。
“要是真的有这个如果……”我微微垂眸,如实答道,“我会入宫吧,成为宫中的女人。”我说得不错,当年圣旨已下,入宫成了定局。紫嫣或许说得没错,我嫁给奕槿时,并非是全部的真心,但是当年,我的确认真地想过,要与这个人共此一生。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太子,是将来的帝王,所以我知道得到全心全意的爱只是一个奢求。退而求其次,在所有的感情中,我独享一份出类拔萃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正是因为如此,当我知道要与自己的妹妹共侍一夫的时候,我仅是默然接受,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也好,我们姐妹两人将来也能彼此照应。
现在看来,当年的我们,紫嫣太清醒,她能清醒地说出嫁入宫廷完全是为了林氏家族;而我太天真,我以为我与紫嫣不同,我应是爱着高奕槿,亦信任着他。最终天真的人输得一败涂地。
我的眼神清亮如冰雪,看着奕析,问道:“你知道当年我为何会写下《请嫁疏》,自请和亲北奴吗?”奕析略一思索,道:“我记得是颜相来劝的你。”“当年是爹劝我,但这不是全部。”我摇头,八年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那段记忆空洞而干涩,像是纷繁芜杂过往消尽了感情的色泽后,最终褪色成一片茫然的苍白,无悲无喜,如同在讲别人的故事。
“当年我逃出玉致斋,去东宫找他,无意撞见他与紫嫣的对话,他亲口说出对我动情,是因为我曾抽中凤签,是相师断言会为他带来祥瑞的女子。当时我正当年少好胜,听得这样的话,心也就灰了大半。”“再后来,他为玉饰之事,而疑我与耶历赫有过私情,当他说出‘你北上是为了找我还是找他’的时候,我就死心了,我们之间也就没什么可挽回的了。”我抬首仰视着昊昊苍天,有清疏的阳光萧萧落落地从云间漏下来,我悠悠地一笑,“说到底,还是信不过彼此,我因凤签疑他,他因玉饰疑我。”城阙烟尘起,华幛犹蔽日。当年崇华殿上掷碎凤来仪决然离去,和亲的翠华宝盖鸾轿迤逦地驶出帝都,我们此生的轨迹注定了擦肩而过之后就只能渐行渐远,直至形同陌路。帝都或是奕槿,于我而言都已太遥远。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八年时间,其中相隔着太多的人与事,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恋人因猜忌而决裂,多年的姐妹选择背叛。爱情,姐妹情,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堪。而亲情呢,我这世上唯一的至亲,爹爹只看得到自己心中的大义,极力地劝说我应允出嫁,和亲北奴。
“当年我为何要走?”我微合着双眸,回想当年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如今又锐不可当地涌现出来,“什么眷念都没有了,我还留在帝都干什么?倒不如远走,大家都落得清静。”我的唇角晕染开恬淡的笑意,勾画细致娟丽的“娉婷”两字上蕴满了沁凉的山间冷露,触手之处这石碑如同纹理细腻的玉石,生出一丝一丝的幽寒。
无缘之人,注定难以走到一起。十五岁时,我离太子妃仅差一步;十六岁时,我离娉妃仅差一步。
想到这里,我清冷地咬牙,像是要将全部的前尘羁绊尽数咬断,泠然说道:“也许他心中还有我,可是于我而言,该断绝的早已全部断绝!”是的,可以如此决绝,这才是我。
奕析叹息,眉宇间那抹黯然的神色如秋夜的雾霭沉沉,说道:“患得患失,或许我心里是真的在害怕,害怕你有一日会离去,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你离开帝都八年了,离你假死北奴也已经两年了,可是,无论你是生还是死,皇兄心中唯一爱着的都只有你。”“你或许根本想象不出,皇兄提起颜颜两个字时……那种神情混合着温柔、欣然、悔恨、悲戚的磅礴与复杂……若非爱到了骨子里,是不会……”我打断了他,朝着虚空清冷地笑道:“耶历歌珞爱我的母亲也是爱到了骨子里,他们最后又如何,还不得善终罢了。”“要痛的已经痛过了,要伤的已经伤过了,当年我走投无路,选择割腕自尽来了断此生,多年来折磨得自己痛苦不堪。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他,自问没有什么欠着他,恩断义绝,我们两人今生今世都不相干了。”我的眼眸中漾起浅浅忧伤,我自然知道他在深忧什么。心中莫名生出因缘错落之感。回忆那段如璀璨蜀锦般的年少时光,芊绵柳色青、裁花细若雨的皇宫千鲤池畔,我与他相识最早,命运峰回路转,结缘却是最晚。
想到这里,对于上天,我依然是心存感激,让我们可以苦尽甘来,坦然相对,执手此生。可是又有些恨天意弄人,何来那么多曲折、那么多艰辛,让我们在结爱的一刻,身后已背负了太多的人事,早已不是烂漫无忧的小儿女心肠。
“于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已。”我堵住他的欲言又止,温顺地伏在他怀中轻轻说道,玉颊绯然。我的性格倔强,素来有主见,不肯轻易相信一个人,可是我对眼前这个人却是从未有过的依赖。
“我心亦是。”奕析亦是抱紧我,温润清凉的唇瓣轻点我的眉心,眼神潺湲地凝视我的脸庞。
“我应该恨耶历赫,因为他差点毁了你,可是颜颜你知道,我心中竟又有些抑制不住地想要感谢他,如果当年不是他横身***,破坏了你与皇兄的婚事,或许就没有以后的事,或许也没有我们今日之缘。”奕析脸上露出些微的痛苦,他道:“颜颜,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哪怕与我无关。”听到这一句,我眼眶发红,想要佯装怒容,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惹得自己落了不少眼泪,温热地淌进他的领口中,认真地道:“又在胡说了,若是这平安喜乐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奕析看着我泪光涟涟的脸庞,曲起手指刮我的鼻子笑道:“呵,你倒是越发爱哭起来了。”“还不是你招惹的。”我没好气地啐道,含泪凝笑地看着他,一时野蛮劲上来,扑在他修削的下颌咬了一口。
奕析痛得有些皱眉,顺势在我柔软的唇瓣上落下极轻的一吻,我羞得转过脸去,脸颊如初生的薄霞绯红,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任何人看见。
我们两人亲密相拥,将话说开之后,我们之间再无芥蒂。我贴着他的心口,听到他笃定的心跳,而我的心亦是,坚若磐石。
我神色慵慵地打量着那座石碑,双眉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奕析以为我有什么不适,关切地问道:“可是身体不舒服吗?”我幽幽地叹道:“我尚在人世,却被人立了个悼亡碑,我心里怎么舒坦?”“别打那石碑的主意,为了将它运上这悬崖峭壁,耗费了多少力气。”奕析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道,“你若端了它,可是要连累不少人被问罪的。”我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扑哧而笑,如来时一样,两人携手下鹰断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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