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事虚妄已沉湮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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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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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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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70字

寒夜寂寥如斯,高湛的天幕中一钩月纤细若女子蛾眉,月光疏疏地透过枝柯罅隙,落在地上恍若一朵一朵融白浅薄的雪。枝叶间缭绕着缥缈袅娜的白雾,宛若她生前纤幽的剪影,浅浅吟哦着,繁华逝尽逐香尘,现在想起竟是一语成谶。


这般的夜,让他无可抑制地想起,那个她离奇失踪的夜晚。这一走之后,骤然空茫的前路,在等待的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紫木山漫野的草木生得阴郁萋萋,烈火后残留下来的腐朽焦黑的气息还在,往日那间满是医书药材的药阁,如今面目全非,烧成了灰烬。一个墨色的影子静静地印在地上,修长而伶仃。


正在这时,黑暗中远远地有一小簇亮光渐渐移近,微弱而孤独,宛如放逐在莽然深邃的海上的洁白风帆,走近了才看清是名女子端着一方烛台,小心翼翼地照着明走出来。


她清冷地道:“你何必要来?还是回去吧,素魇之事有了眉目,从今日起我要以身试药,若无什么大事,就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闻此,那人神色遽然大变,似是急切地道:“试药?这怎能行……”话未完就被冷冷地打断,“我的命,用不着你操心,你顾着她就行了……”两人彻底沉默了下去,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转身问他,“若……她死了……”仿佛是犹豫很久,短短几个字小心翼翼揣度着,斟酌着,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反复滚得烂熟,但问出口依然是断断续续,破碎得连不成句。


风声孤寂盘旋,将清冷幽森的寒意逼入心中,“若她死了,我亦是死了,也算是成全了当年身陷陵墓时的那句话。”当年墓室崩塌,两人压在乱石之下,生死一线,那句半真半假的戏言如今声犹在耳,若这样死了也好,不是死能同穴吗?


此时,只闻笑声喑哑,“可是,此生怕是‘死能同穴’也奢望不到了。”女子淡淡地叹气,随着一步步的远离,唯看见那点风帆般的光亮渐渐浮远,刹那又重归于黑暗。


轩彰十年春,三月朔,定南王滇南起兵,连杀朝廷遣派巡视滇南重臣两人,节度使大人杨威国及镇守总兵大人钟元裘,初战得胜,叛兵锋芒正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控南方一大块地区。朝廷闻南方出此惊天巨变,大骇之余,调兵遣将,应对战事。轩彰帝之前就提防着定南王未必肯安居一隅之地的狼子野心,早年就未雨绸缪,御敌有条不紊,到十年秋末之时,叛兵的势头已被遏制下去,败迹已露,势难挽回。待到轩彰十一年初,滇南叛乱被彻底清平,前后历时不到一年。


滇南已败,朝廷特意派出钦差使节前往滇南,协调战后事宜以及对叛臣家眷的处置。如今定南王已死于沙场,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女安福郡主已成年,其子刚满周岁,除此外,王府上还有一众姬妾。但这时却出了一件奇事,搜遍了整个王府,都不见安福郡主和小世子的人影。众所周知,定南王麾下有一队行兵强悍、誓死效忠的劲旅,世称虎贲军,亦是不见踪影。而滇南是何等富庶之地,定南王执掌此地数十年,应是金银满钵,仓廪盈足,但当使节前往查点时,却发现滇南的府库空空如也,不可不谓怪事。


轩彰一朝经此动乱后,天下重新呈现出一派国人兴欣、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皇室内部亦是雍雍和睦,顺意融洽。逾一年,正好逢上太后五十寿辰。太后年迈体衰,凤体违和,而且生性恬静,不好理事,故迁出皇宫居于阴山行宫。近年来太后病势渐好,气色和畅,恰今年逢上这五十寿辰,太后生辰历朝历代尊称作千秋节,乃是国家大事,轻视不得。轩彰帝特意恭请太后返回天颐宫,也好全了儿孙同聚一堂、共享天伦的美事。太后往年常常推托说年老了好静,经不起喧阗。今年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不再推诿回宫之事,终于,空寂已久的天颐宫渐渐有了人声,显出几分生气来。


太后素性喜静,当年还是皇后时就不大理会宫中事务,听任中宫之权旁落,现在那些琐事更加沾惹不到了。长日寂寂,太后闲坐在榉木镂花空刻的长窗,看着庭中花木扶疏,一日也就这样打发过去。庭院中两株梧桐,枝叶茂盛,蓊蓊郁郁地撑开一片片巴掌样的叶子,那树干壮硕得足足要两人才能合抱。


高嬷嬷多年来陪伴太后左右,深知太后性情,她立在太后的身后,笑着道:“太后,眼看着有半日了,小厨房刚用新鲜梧桐叶蒸了糯米点心,可要用些?”“算了。”太后朝后摆摆手,对此毫无兴趣,道:“尔容,你走到哀家跟前来,与哀家说说话。”高嬷嬷依言做了,她是太后从王氏带出来的陪嫁婢女,跟随太后一生未嫁,与太后之间虽是主仆,也算是半个熟稔的老友,是太后跟前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太后似乎有些累了,半合着眸道:“你看宸妃怎样?”宸妃正是圣上自上阳行宫避暑归来后,新晋封的妃子。高嬷嬷略微有些吃惊,太后从不过问后宫中的事,心里仔细斟酌一番,朝某处一努嘴,道:“太后说的可是那位?老奴只能说一句,那宸妃的相貌……跟以前颜卿小姐真是过分像了。”太后缓缓睁开眼,盯着她看,“在哀家面前还绕什么圈子,咱们这两把老骨头都是清楚底细的人,什么颜相义女,都不过是一些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她浅呷口茶水,心中却是忍不住暗叹,皇上真是煞费苦心,为她重新赐名,为她捏造颜相义女的身份。其中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掩饰颜卿九年前曾嫁去北奴。城下之盟被夺去皇妃,于皇室而言,这毕竟是一件丑事。


高嬷嬷思忖着道:“太后,可是任凭再怎么煞费苦心地遮掩,在老奴看来也难瞒过宫中人,毕竟当年见过颜卿小姐的人不少。别人不消说了,单提慧妃,她可是颜卿小姐的表妹,自小一道长大,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见过颜卿的人是不少,但时间毕竟隔得久了,九年间宫人就放出去两遭,老的去了,新来的那些人是根本不明底细的。皇上既然有心隐瞒,哀家估摸着下面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敢妄自捅破。你方才说起慧妃……”太后说到慧妃两个字时,苍黑的眼中一抹精光闪过,淡淡道,“她可是个极聪明的人啊。”庭院清静,茂盛的梧桐叶像是把密齿的篦子,将明丽如绸的阳光密密地梳过,只余下细碎的光点落在清凉的青石地面上,满目安宁寂寥,高嬷嬷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当皇上带她来哀家这里请安时,哀家看她容貌大抵还是从前模样,只是瘦得太厉害了。”太后凝神回想着,道:“哀家看着,是以前那个人,却又好像不是从前那个了。不知为何,她看上去沉默木讷了许多,像是失了魂一样,一点都没有以前的灵透聪颖之气。女子貌美多半源自一双妙眸,形貌之美与风神之美平分秋色,若美人无神,其美貌也就折损了半数,哀家看她现在双瞳空洞无神,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活气。”高嬷嬷锁着眉,点点头道:“经太后如此一说,好像真的如此。脸还是原来那张脸,眼睛倒是跟以前不像了。”太后以手支额,看着窗外风拂梧叶簌簌,心神一错,不由得想起当年在凤仪宫的偏殿芙宣殿中设宴时,颜卿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眉梢衔着少女的清纯懵懂,仪态轻盈可爱,甫一见到就让人心生喜欢,如此绝色,纵然清妆素颜而来,碧绿的春衫、简素的珠钗漫点、淡施铅华,在一群嫩脸俢眉、娇妍娆丽的公侯千金中依然俏脱而出。


“当年北奴逼着她殉葬,一名弱女子身陷虎狼之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来的,既然逃出来,为什么又不肯回帝都来?”太后念及此,神色有些悲戚,“在外面漂泊九年,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必吃了不少苦,可怜她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在富贵里长大的。”如此一番话溢满真情实意,让高嬷嬷略有些讶异,犹豫着问道:“太后一向不喜浣昭夫人,怎对她的女儿……”“罢了,过去那么久,心早淡了,也看开了。”太后目光湛湛,眼中顿时有种拨云见日的空明,“浣昭终其一生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下一个女儿,后在贬谪之地孤苦凄清地去世,我们还计较什么。”高嬷嬷脸上愁容半凝,她想起当初皇上亲自带着宸妃,前来拜会太后时的情形。宸妃那病弱不堪的模样真真是让人不忍心看,身子虚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得,只得病恹恹地倚在皇上怀中,在太后问起时,勉强说上一句。


高嬷嬷顾自叹着气,尽管此时无外人在场,还是压低声音说道:“老奴听得宸妃宫中的人说,宸妃在轩彰九年时就出现了咳血之症,现在越发厉害起来,那病症就跟先前的浣昭夫人一样……”太后那两道稀疏的眉紧紧地拧着,像是于心不忍,神色动容说道:“尔容,不是哀家存心咒那苦命的孩子,不过看她的情势,那病怕是……不能好了,眼下也是在挨日子罢了。”太后的声音苍凉,听的人心里也像捅破了苦胆漫出一阵苦涩,高嬷嬷宽慰道:“虽说颜卿小姐当年未做成皇妃,但在太后身边当过一阵子的女官,太后现在毕竟还是念着旧情。老天既然让皇上和颜卿小姐破镜重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让她走到绝路。听说前段日子,太医院里有人荐了个女医上来管宸妃的病,只是相貌长得好生怪异,女医自称来自西域大番国,并有把握治宸妃的病。让她来治,如今看来虽不见那病大好,倒也没坏下去。”“你刚才说了破镜重圆吗?”太后像是无心听着,嘴中倒是玩味着这四个字,她嘴角的纹路在露出笑容时显得更加曲折,仿佛藏着某种深意,道,“虽是重圆了,但镜子破过后那裂痕终归遮掩不去,到底是不完整的,也就算不得圆满。”“太后……”高嬷嬷神色愕然。


太后此刻蒙昧的眼神,如庭中梧桐投射下一大片茂盛的阴影,其中无数细碎的光点摇曳不定,淡淡道:“哀家看到皇上重新将镶好的凤来仪给了她。当年她掷碎了凤来仪上一颗祖母绿宝石,色泽上好、深沉纯粹的祖母绿向来难求,皇上当年搜遍整个内务府,也只得用颜色略浅了一重的碧色宝石镶上,可惜了,可惜了。”太后连连感慨,不知是在感慨凤来仪这个世间难求的珍品,还是别的。


九年间世事变迁,大都物是人非,连只小小的镯子也是不完整的,更何况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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