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建筑残破不堪，景色荒凉。在北平被围期间，这里几乎渺无人迹。

傅作义信步来到昆明湖畔，穿过长廊，登上万寿山，顿觉视野开阔，比在城内中南海居仁堂来回踱步，愁肠满腹，轻松百倍。他举目四望，西山群峰耸立，南面昆明湖的坚冰开始融化，岸边垂柳枝条，呈现绿色。北面山坡的树林，生机勃勃。他感到严冬已经过去，春天来临了。

“颐和园是祖国的一个缩影。它庄严美丽，气魄非凡，多姿多彩。劳动人民修建了它，帝王占用享受，帝国主义侵略军掠夺、焚烧。它的遭遇和我们祖国多么相似啊！”傅作义想到，多年来，他从没有这么轻松过，抚今追昔，展望未来，感慨万分。他看到西郊元朝郭守敬开辟的水田，眺望北平至杭州被堵塞的大运河，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学习郭守敬，要学明朝修南北运河的精神，为人民做点好事，弥补过去的罪过，也不枉此生。”

傅作义离开颐和园，回到城内。他感到北平换了天，换了地。心情格外舒畅。不巧刚到家，就听到他的警卫团被缴械了。心中怒火万丈，抓起电话机，责问邓宝珊，要他马上来见他。

“邓兄，为何姗姗来迟？”傅作义说。

邓宝珊说：“我乘车来西城外钓鱼台途中，穿着国民党军队服装，出城门时，被解放军所阻，下车进入守卫室，与正在开饭的解放军攀谈。他们不认识我，问：‘你是反动派吧？’我说：‘是。现在不反动了。’陶铸闻讯赶来，送我出城，故而来迟。”

听了邓宝珊笑谈遇阻之事，感到他大肚能容，自己颇为小气，怒火消了一半。但仍悻悻而坐，说：

“我要见。”

傅作义的要求很快实现了。他由邓宝珊陪同乘飞机飞往石家庄。

飞机在晴空万里的高空飞行，广阔无边的华北平原景色映入他的眼底，这里战火的浓烟和隆隆的炮声已消失，农村田园安谧异常。飞机盘旋而下，很快飞临滹沱河和险要的井陉口。他从飞机上俯视，但见山川秀丽，井陉口依山傍水，地势险要，西面是一条长沟，狭窄难行，一条河水从山西省流入井陉口附近。这使他想起，汉代大军事家韩信破赵的古战场，就在这里。韩信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出奇制胜，以数万人马，歼灭赵军10几万人，在阵上处斩了被封为成安君的赵将陈余，成为古代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唐代诗人王涯的《从军词》歌颂了韩信的军事天才。“戈甲从军久，风云识阵难。今朝拜韩信，计日斩成安。”

傅作义是熟读兵书的，他对韩信的军事才能，非常佩服。当年韩信率数万兵力会同张耳进击赵国，赵军号称20万，他以2000名骑兵、手持红旗，潜入赵军大本营侧后方，自己亲率1万人马为先锋部队，命令大部军士背水结阵，“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根据敌我实际情况和赵军轻敌思想，灵活运用兵法上的阵列，出奇兵袭击赵军大本营，再两面夹击，大败赵军，杀死赵主将，活捉赵王歇。

飞机在石家庄机场迅速着陆，打断了傅作义的思绪。机场上早有人等待他的来临。

他和欢迎者一一握手之后，由叶剑英陪同，分乘几辆小卧车，前往平山县西柏坡村。

汽车沿着滹沱河畔疾驰。这一带水利灌溉，盛产粮棉，是晋察冀边区的粮仓，西面是峰峦起伏的太行山。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曾在平山县的寨北村和陈家院驻扎。陪同人员还向傅作义介绍这里如何进行反扫荡，如何取得陈庄大捷。

汽车突然停了。陪同者打开车门说：“目的地到了。”

傅作义举目四望，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华北农村，山坡上有一些小树林，村边是富饶的土地。农民来来往往，不见任何警卫部队，也不见警察、宪兵和岗哨。没有一点战争气氛，一片和平气象。如果不是陪同人告诉他，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就是中央所在地。

“难道这就是指挥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指挥部吗？保密做得真好。幸亏我没有中空城计，否则出兵偷袭石家庄，定会全军覆没。”傅作义立刻想到：“如果真的炸毁石家庄，我怎么进西柏坡呢？说些什么呢？”

周恩来副主席，朱德总司令和蔼而亲切地伸出热情的手，向傅作义致意，表示欢迎。

“让各位久等了。”傅作义不安地抱歉说。

“哪里，哪里。我们早就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嘛！我们要共商国是啊！”周恩来爽快的笑声，使傅作义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

“请周将军、朱总司令多加指教。”傅作义谦逊地说。

“我们是自己人啦！不用客气，毛主席很希望早日见到你。”周恩来紧紧地握着傅作义的手，他的政治家的风度，外交家的仪表，军人豪爽的语言，使傅作义非常敬佩。他立刻联想到：国民党失败，不仅是由于政治、军事、经济的腐败，而且是由于领导人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宽宏大量，能容人、用人、改造人。

主席知道傅作义来西柏坡，便乘汽车从外地迅速回来。他穿着棉布制服。没有戴帽子，当车刚停下，他便跳出来，欢迎傅作义。

傅作义心情激动，但极力保持着冷静的军人姿态，迅速地迈向前去，立正，举手敬礼。

像会见老朋友一样，用他那双又大又厚的双手紧紧握住傅作义的手。傅作义激动得手和腿都有些颤动，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哪！在北平被围期间，在中南海不眠之夜，他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和领导人见见面，谈谈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他有许多话要说，但在这个激动的会见中，在这首次见面时刻，讲些什么呢？他的嘴唇微微肩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最后，他只说了3个字。“我有罪。”

这3个字，是他凝聚多日的思想核心，是最近以来使他彻夜不眠所考虑的问题的焦点。这3个字是忏悔，是谢罪。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和蔼、亲切地回答说，“东晋陶潜说过么，晤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我错了。”傅作义局促不安地说，“我半生戎马，除抗日外，罪恶不小。”

“这次你对了！和平解放北平，你功劳很大。未放一枪一弹，未伤一人一马，未损一砖一瓦，秩序井然，从此，人民安居乐业。这对长江以南和其他地方的解放，也指明了一个榜样。”数着手指高兴地称赞傅作义的北平起义。

“起义军队的帽子、服装、赶快换换吧！”傅作义希望他所率领的军队，早日改编成解放军。

“换帽子，换服装，那是次要的，问题不大。”说，“有了北平的和平解放，绥远问题就好解决了。可以先放一下嘛，等待他们的起义。还是以前说的，给你编两个军。对你们来说，走革命的道路，要过好几个关，但主要的是过好军事关。这一关过好了，以后土改关，民主关，将来还有社会主义关，就好过了。”

傅作义突然站立起来，马上走过去，握着他的手，风趣地说：

“过去，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清清楚楚。今天，我们是姑舅亲戚，难舍难分。蒋介石一辈子耍码头，最后，还是你把他甩掉了。我们俘虏你的人，都给你放回去，你可以接见他们。我们准备把他们都放回绥远去。”

傅作义急忙问道：“给我放回去？我怎么处理？为什么还要把他们送回绥远去？”

“是的，给你放回去。你为人民办了一件很有益的事。在绥远，你可以现身说法。共产党对他们：一不搜腰包，二不侮辱人格，三还可以帮助在绥远的人学习，提高认识。这些人，以后我们还用哩！”

周恩来插话说：“国民党反动派不是宣传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吗？你的人一回到绥远，这些谣言就戳穿了嘛！”

傅作义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的办公室，回到他的住所。

晚问，邓宝珊在房里散步，好像是跳狐步舞一样，浓眉舒展，嘴边唱起了：“秋风初到边关，新凉扑人面。把酒唱骊歌，目送南归雁。志切复国仇，勒马趋前线。挥戈捣黄龙，莫负男儿愿。”

傅作义听了问：“谁作的词？”邓宝珊说，我是行伍出身，没有学历，拜人为师，学了一些诗词。1942年大女儿惠霖自榆林南归上大学时，我试写的《玉蝴蝶》词，表示惜别之情，并抒发抗战到底的决心，惠霖乳名小燕，词中雁与燕谐音。

“玉蝴蝶，南归雁。好，好。”傅作义若有所感，他忽然问邓宝珊，“周恩来一见你，为什么说，邓先生，你算是回娘家来了。我知道你和的关系深，可不知……”

邓宝珊在傅作义侵占张家口时，从南京归来，住在西安、三原。当时蒋介石召开伪国大，发动了全面内战，他内心苦闷，孤立沉思，习惯地用手指不断地捏弄他那浓密的眉毛，仰天长叹。今夜，他听了老友傅作义的问话，他又习惯地捏弄浓眉，不过已不是叹息声，而是愉快地回叙往事了。他说，大革命时代，我曾请过邓小平任政治教官，对军官教育队进行教育。抗战期间，国民党3次***高潮，我都不参加，指示部队“维护边区与榆林的交通安全，保护来往人员和物资的顺利出入。”整个抗战期间，我多次到延安。1943年反动派掀起第三次***高潮，我电南汉宸来榆林，共商对策。蒋介石要我绕道宁夏去重庆，我都有意经延安，一住20多天。和我单独谈几次，朱德给我讲了他参加蔡锷护国运动的经过，贺龙给我讲了红军长征经过的山川风物。我还以来宾身份参加了陕甘宁边区英模大会，我在会上说，“我是大家的朋友。”八年抗战，我是这样做的。到延安就好像回到家一样。因此，周恩来说我回到娘家了。

“你是南归雁、玉蝴蝶。我是流水落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傅作义对邓宝珊说，“燕雁也是同音嘛！”

“宜生，你我是两个人，不过走了一条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何尝不是两个人的作品！不过署名晏殊一人而已。”邓宝珊笑着说，“我俩也是同命运，如同一个人嘛！”

“那两句诗不是晏殊一个人的手笔？……”傅作义有些奇怪。

邓宝珊告诉他：宋朝诗人晏殊，官位显赫，是副宰相。他去杭州，路过扬州，听一些人背诗词，都不满意。他派人把江都县尉王琪找来。王琪是个县官属下的小吏，但词做得很好。两人坐在河边，看到柳絮飞舞，桃花逐水。晏殊说，他在家作了一首《浣溪沙》词，第4句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下边再也接不上了，很苦恼。王琪思索了一会，指着檐前双飞紫燕说，何不对之以“似曾相识燕归来”呢？两人谈得非常投机，十分高兴。

“老兄，如此说来，我俩是紫燕双飞燕归来？”傅作义苦笑了一下说，“我可不能和你比，我是有罪，你是雁归来。”

“别这么说，我和你一样，走过曲折的道路。我守榆林，彭德怀就没打下来哟。抗战胜利后，你向南京政府4次提出辞去军职，解甲归田，未能如愿。在当时的情况下，你走错了路。不过你总算是有识之士，爱国军人。北平和平起义，你毅然率部走到人民阵营来，毛先生也称赞你为中国人民立了大功。”

“我已决心戴罪立功，做南归雁、玉蝴蝶，”傅作义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