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10576字
李宗仁没有给傅作义指出排难解忧的办法。更没有提供回春妙方。他既不会点金术,也不能撒豆成兵。
北平城外,大军云集,四面楚歌;城内人心浮动,谣言四起,物价飞涨,特务横行,东北流亡学生和伤兵、被俘释放人员,充斥街头。失败的空气笼罩全城。
为安全计,傅作义将华北“剿总”办公室,从复兴门外的新北京搬到城内中南海居仁堂。
碧波荡漾的中南海湖面,现在结成了坚冰。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宫殿回廊,依然放射着辉煌的光泽。豪华庄严,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大院,却空无人迹。只有少数持枪的哨兵,在刺骨的寒风中警戒。这儿曾经是鸟语花香的皇宫,而今一片凄凉,早晚只有乌鸦的叫声。
深夜,北平城外零星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传到了中南海居仁堂。
在北平城被围的日子,街头的霓虹灯不见了,就是中南海的路灯,也是忽明忽暗,像要熄灭。惨淡的月光,反射在冰雪封冻的中南海湖面上,泛出可怕的寒光。湖边树林的黄叶,早被塞外吹来的朔风,扫荡无遗。
傅作义独自一人在中南海的办公室,来回踱步。他感到东北百万解放军入关,与华北数十万解放军南北配合,东西夹击,犹如泰山压顶。但他庆幸还有北平城和20万大军。人们说他善于思考,分析问题能随机应变,随潮流前进,不仅有军事指挥才能,而且政治上爱国,有独立见解。他不吸烟,不喝酒,上级来人,都请接待单位应酬。别人称赞他为人正派,廉洁奉公,作风朴素,生活简单。因此,在国民党军队中,颇有声望。
在北平被围期间,他重视舆论界和教育界的动向,亲自邀请大学教授共商国是。
会上,各种意见充分发表。
有人说:“傅先生应放下武器,不要当千古罪人。”
有人说:“傅先生应走和平道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人说:“傅先生,你应学习意大利建国三杰。”
对这些意见,傅作义仔细倾听,并不表态,严格遵守自己的格言,不说大话,不做软事。他最后只说:
“谢谢大家。各种意见,容我考虑,妥善处理。”
傅作义确实在考虑。他听说锦州战役失败、平津危急时,蒋介石在北平官邸吐血,回到南京,愁眉不展,连续吐血。他的总统国策顾问、首席秘书、幕僚长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前来探望慰问。陈布雷感到:“仗,再打下去,无法收拾,国将不国,一片废墟,三民主义还有何希望?”他劝蒋介石,说:“这仗再不能打了,我看和共产党谈判,或许国民党保住半壁江山。”蒋沉默良久,才说:“目前战局确实不利,国民党可能被打败,但不会被消灭。布公不必如此悲观。自古未有分天下而能持久者,谈判也保不住国民党的半壁山河。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背水一战。成败在天了。”
11月8日,蒋介石在国民党中央党部纪念会上,发表演说,痛斥主和派,他说:“主和是向共产党投降的表现,一切和谣,绝不影响我战斗到底的决心。”就在他讲话时,陈布雷自杀身亡。
傅作义还记得11月初在南京高级军事会议上,蒋介石握着他的手恳切求助的情况,历历在目。当时蒋介石说:“宜生,现在只有你才能挽救败局。全国军事好转,要你来承担。”在这次会议上,蒋宣布任命他为华东南军政长官。晚间,何应钦转达将华北军队经海陆两路,全部南撤的意图,并再三说明,所有军队都归他指挥。撤退用的船舰,已准备就绪,听候使用。次日,再开会,他完全以一个主战派的英雄姿态讲话,力主坚守华北,说“华北60多万,能战能守,华北大好河山,岂能放弃!”
往日的英雄姿态和主战言论,今日重围的处境和人民厌战舆论,使傅作义心情不宁,思绪翻滚。
战——没有兵了,嫡系的“王牌”三十五军和一。四、一。五军3个基本军被歼,天津陈长捷的10多万人,也被消灭了。
逃——张家口、新保安、集宁全被占领,西逃无路,天津失守,海陆逃走的孔道,都被堵塞了。
和——蒋介石的特务和他嫡系部队的将领,对和并不表态,他们还有30几万军队。
拖——不战不和,不即不离,静观时局。不许,部队不干,人民反对。
几十万官兵,200多万北平市民的安危,世界著名文化古都的宝藏,都以他的决策而定。
“和谈是否投降?历史将给我什么评价?”傅作义来回踱步思考。
办公室的陈设,没有豪华富丽的布置,一切从简,只有一个烧得很旺的煤火炉。他用一个铁壶烧开水,不停地发出咝咝声,陪伴着傅作义守夜。
他踱步累了,在椅背上靠靠。黎明时分,他到窗前眺望,中南海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黄色光线,在晨曦中挣扎着,好像就要熄灭一样。
“熄灭了——”傅作义从窗口走回来,又不停地踱来踱去,好像在丈量土地。
“总座,还没睡?睡不好?还是睡后又起来了?”一位穿着黄呢子军装的军人进来,这是蒋介石嫡系部队将领。傅作义仅从服装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因为他的嫡系部队都穿棉衣,蒋介石的军队穿呢子军服。
“你说得都对。”傅作义没抬头。
“总座,天已经亮了。该休息啦!”
傅作义多次听过这种劝说的话,他不愿回答。今天他听到讲话的声调是江南口音,而不是晋绥家乡口音。所以,才抬头看看是谁。
“啊,黄军长。”傅作义勉强回答。
原是蒋介石王牌军之一的第五军所属九十六师师长,在山东孟良崮,张灵甫的整编七十四师被全部歼灭时,他就在附近,深知解放军的军力。当他被调到北平陆军任职时,心中暗喜。国民党第十七兵团司令侯镜如,邀他接替侯所兼的第九十二军军长职务,他面有难色,心有余悸。侯镜如鼓动说:“干吧,到必要的时候,我们自有别的办法。”一听,心领神会。因为他知道侯在南昌起义时曾任贺龙部队教导团团长,和有关系。现在他到华北“剿总”办公室来,是探问消息的,看看有什么动静。
“总座不睡觉,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哪?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群龙无首可不行啊!不能八仙过海呀!”
婉转地向傅作义试探。
“我个人睡觉不睡觉是个小事,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有些人,却睡过了头,现在是该醒一醒的时候了。不然情况变化,发起总攻,他们睡着了,也得把他们喊醒,这才是对人的关心啊!”
“围城尚未总攻,还是让他们好好睡觉,养精蓄锐准备万一。”
“我,可不这样想。军人作战,应有各方面的准备,譬如说,有进攻,有防御,有突破,有迂回。”
“是,总座。我也想应有各种准备。”
“黄军长,我们是军人,说话要干脆,就我个人来说,我半生戎马,生死早置之度外,个人安危荣辱,更不在意。问题是……”傅作义话到这里,想说问题是这个战争不得人心,戡乱政策失败,但不知对方底细,因此,改口说:“爱国军人应当把国家民族的利益,置在高于一切的地位,我们都是炎黄子孙,紧要关头,保持民族气节,不做民族罪人。只要对国家民族有利,个人得失,何足道哉!”
“总座,我完全赞成你的见解。我愿跟总座走。”看出傅作义的心事,他和侯镜如也在找出路,于是在表白了自己的心愿后,退出了“剿总”办公室。
一天夜里,屋内无人。傅作义私下问参谋长李世杰对蒋介石和对时局的看法。
“北伐是革命,北伐军是革命军。现在国民党军队,无疑是封建军阀。其次美军到中国,强奸妇女,骄横霸道,美货充斥,社会愤恨,他们不是为中国,而是为了美国的利益而来,即使派几十万军队,恐怕也来不及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有什么好结果?能扶起蒋介石和他的军队吗?得了梅,也止不住渴。”李世杰把自己的看法,如实地说出来,“什么三民主义的信徒,干的都是违反三民主义的事,连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兵团司令也听不进去,坐在那里光吸烟,叹息蒋老了。”
“他们的看法如何?”傅作义问,会前他曾指示李世杰注意蒋系将领的反映。
“李文说,蒋老了。当年的英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有的说,老头子不是鼓励士兵,而是黔驴技穷的表演,有的则说,这要看傅总司令的指挥艺术了。”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傅作义只是连声说怎么办,并不说己见。
李世杰知道,傅作义在下级面前,向来不批评上级。既然他问别人的意见,就说明他也有意见。他不反对别人的意见,那就是默认。
李世杰走后,傅作义心中更是不安,好像有15个吊桶,七上八下。他独自兀立窗前,眺望中南海的苍松败柳,想休息一下沉重的脑袋,可是往事像幻灯片一样,一幕幕涌上心头……
傅作义很欣赏李世杰的分析和概括能力。
今天,北平重围,仗确实是打不下去了。如何收拾这个残局呢?
他又悄悄地把亲信李世杰找来。
“事到如今,我有几个问题,请你解答。第一,和谈是否是投降?第二,不讲道德,能做人吗?第三,咱们过去的历史就此完结了吗?第四,共产党杀人吗?”傅作义担心地问道。
李世杰早已观察到傅作义的病症。作为参谋长,他当然也考虑过这些政治问题。
“总座,和谈不是投降,的主张,我们接受,我们的主张,接受,双方和谈,达成协}义,这不是投降。第二个问题,关于道德,这要看什么道德,为蒋介石殉难,并不是什么道德。不应讲封建道德。况汤放桀,武王伐纣,能说是不道德吗?道德要从什么立场上看。第三个问题,咱们过去的历史,并没有完结。抗日的功劳,将保持它的光彩。今后的历史,是过去历史的继续。对历史应当批判接受,有的要保留,有的应扬弃,用不着可惜。第四个问题,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杀人。共产党搞土改,过去杀人多,左了,现在纠正了。”
傅作义频频点头。但他顾虑多,特别是对他的部下,如何交代,他希望用涿州的方式解决问题。
“大家跟我多年,不能缴械投降,这样对不起大家。”他对参谋长李世杰说,“我们与谈判,尚未进行,你还是好好准备打仗,继续加强固守工事,不可贻误军机。”
“我是军人,在和平未实现以前,当然随时准备打仗。实际上,并不是说,一打就打起来。和谈也不是一谈就成。如果只是军事失败,我们离开北平,可以到绥远再打,绥远失败,可以到宁夏再打,宁夏失败,再走。可是现在,不是这种情况,政治、经济、军事都失败了。”李世杰说。
傅作义默不作声,照过去的习惯,李世杰认为他不反对,就是同意了,便进一步说:
“如果打仗,那是比较容易的,下达作战命令,鼓起勇气,准备牺牲就行了。和谈可不易,要做更多的工作,从上而下要有精神准备,首先是高级军官。”
“谈何容易啊!”傅作义勉强讲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总座,我去部署军事……”
李世杰刚要出门,傅作义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世杰,你把阎又文、王克俊、刘厚同找来!”
阎又文是傅作义的秘书,王克俊是政工处长,刘厚同是高级顾问,他们都是傅作义的心腹。他们已经商量过好几天,现在又奉命来到办公室。
他们都不知道突然传令叫他们来做什么。彼此相见,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空气紧张,最后,还是傅作义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
“我很费心思。找你们谈谈解决局势的问题。我提出个办法,请你们考虑,我想今天拍个电报呼吁和平。为人民请命,以促进和平。对,对蒋总统,我都发报呼吁。如果蒋总统还要我打,我就将兵权交给李文,然后,我飞南京请罪,听候处理,你们觉得如何?”
大家听了,没人立即回答,都在低头沉思,只有眼光彼此相遇时,才会使人感到这是个极为迫切的难题。
李世杰看了一下傅作义疲惫的焦虑的灰暗脸色,咳嗽了一声,冷静地说:
“总座,我看你这一着不妥当,也不是负责的办法。你留下几十万军队不战不和,说几句空话就跑了。别人怎么办?你走,把兵权交给李文,他能指挥得动吗?他是个兵团司令,中央派来的,绥远的军队是否能听他的?蒋介石叫你卖命,你到南京,他认为你是临阵脱逃,轻者把你扣起来,作张学良第二。重者军法从事,这很有可能。你呼吁和平,共产党赞同,可你不执行,放一炮就跑了,既怕打,又怕和,怎么能赞成你,怎么评价你呢?你向双方呼吁和平?双方正在打仗。这样举动,对不起北平人民,对不起几十万军队,对不起蒋介石,也对不起,最后连你自己也对不起。这个做法,我找不出拥护的理由。”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傅作义听了,非常感动,一再点头,深锁的双眉,立刻舒展了。
他决定派出两名代表,进行和谈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