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11848字
傅作义侵占了张家口,守怀来长城线的解放军,开始主动撤退。
夜间,长城脚下干涸的河床上,一队队的人马,踏着被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子,发出“嚓嚓”的声音。
晋察冀野战军主力,从长城线上的镇边城地区,向蔚县南山转移。
民兵们用担架抬着伤员,沿着山路向西南方向老根据地走去。驮着子弹箱和迫击炮的骡子,一个跟着一个,从山道边转向西南方向。
炮兵们挥汗修路,好让昨天新缴获的美式榴弹炮,越过山峦重叠中的万里长城,从由察哈尔省南端的蔚县通向河北省的涞源、易县、唐县的长城隘口紫荆关、倒马关行进。
灰白的月光,洒在长城的各个垛口。数万野战军战士,在群山中,像溪水一样,川流不息,向南流动。
部队和民兵的队伍,翻过几重大山,来到桑干河冲刷造成的蔚县平川。
道路宽阔了,但部队行军的速度却减低了。因为许多走小路的部队,都要在这里汇合通过这条平川大道,才能到达冀西山区老根据地。
各路部队汇集在大道上,车马拥挤,道路阻塞。驭手紧拉马缰绳,斥骂着被汽车惊吓而乱套的骡马。后面运弹药的汽车司机,关闭了车灯,一手抓住轮盘,一手半开门,侧着身子,头伸出车外,看着前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大车,叫喊着:“同志,快啊!别睡懒觉啦!”
“瞎眼了吗?你没看见前边挡住了吗!”大车夫们回头俏皮地说,“你开汽车去打头阵!”
前边,从张家口撤退出来的机关人员、学生和老乡迈着艰难的步子行走。他们有的背着行李,有的女人抱着孩子,实在累了,便索性坐在地上喂奶。有的把自行车放倒在大路上,修理车子链条。
“这不是撤退吗?”疲倦的战士们,一面移动着两腿,一面低声说话。
“我看是撤。不然,怎么净往西南老根据地走。”
“老根据地远吗?”
“那以后的仗怎么打呀?”
贾振武感到非常奇怪,在怀来城郊歼灭了蒋军第十六军两个团,昨夜团长说还要出击,增援左翼部队围歼第十六军另外两个团。可是部队行动,不是包围敌人,而是向老解放区转移。是不是上级有什么神机妙算?为什么这么多老百姓随军行动呢?
突然,北面平绥线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撼着察哈尔省南端的蔚县盆地,顿时,所有的人眼睛都转向张家口的方向。“准是下花园发电厂被敌人炸了。”
“完了,完了!”
“我亲手安装了下花园发电厂的发电机,我曾日夜守护着它,它供应张家口用电。它养活着我全家。”一位发电厂工人边走边说。
“心疼吗?”旁边一位邮政工人问。
“心疼?谁不心疼?多好的机器啊!这是人民的财产哪!”
“重要机器不会炸光,炸了的,我们回来时再修!”
“那好!”
“走到哪啦?我就走到这儿。再也不走了。”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人,坐在路边说,“黑天白日连轴转地走,不叫飞机打死,也得落个累死。你跟着部队走吧,我们娘俩留在这儿不走了。”
“这哪行呢?跟着解放军走,总有办法。”一个穿着铁路服装的青年工人,拿着干粮,递给少妇,接着说,“坐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呀!”
“部队这么多,为什么还撤退呢?”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反正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张家口。”连长贾振武听了这些话,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他走到指导员曹良跟前问道:“指导员,听到人民的议论吗?”
“怎么没听到。人民忍着极大的痛苦,对敌人深仇大恨,要咱保卫张家口!”指导员说。
“那为什么撤退呢?”李顺保问。
“团首长不是说了嘛,撤是为了进嘛!打仗总有进有退嘛,没有退,怎么能进呢?打人的时候,胳膊总得先收缩,然后才能伸出拳头,有力地打击对方。射箭也是手先把弓弦向后拉开,然后放手,箭才能射到远方。打仗能不挪动只在原地打吗?人走路,也没有一直往前走的,一点弯子也不转,那样不撞到南山了吗?”
“咱们在怀来,包围了敌第十六军的两个团,眼看馅饼到嘴了,不吃,把它扔下,自己溜掉!”
“你怎么这么看问题。溜掉,谁溜掉?上级不是讲了吗?怀来作战,目的是保卫张家口,如果张家口被敌人占了,守怀来还有啥意义?”
“那也得把到嘴的肉吃掉再走嘛!”
“首长不是说,野战军要机动歼敌吗?”
“机动歼敌,对。可地方丢了,在哪儿机动歼敌。再说,让老百姓奔到哪儿?”
“怎么说丢了地方呢?广大农村是咱们的,敌人只占几个孤城、据点,就是敌人控制了平绥路,铁道游击队就会敲得敌人顾头顾不了尾!”
地方干部说:“地方丢了,到哪儿去征收公粮?”
“公粮在农村。农村是咱们的。怎么没地方征粮呢?咱们想到哪里打,就到哪里打。”指导员曹良说。
“那我们就可以到黄河、长江、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去啦,那才开眼界呢。”通讯员李明海插上来说。
“解救人民呢!你却开眼界!”指导员批评说。
部队撤退到桑干河渡口,河水不大,渡口没有桥,只有3条船摆渡,拥挤的群众都一等着过河。
天已大亮,东方天际升起一抹彩霞。
李顺保回望,见北面大路和小道上,都是军队和群众,人马和车轮掀起的尘土,形成许多长条黄色带子,笼罩在道路的上空。一门9个骡子拉的九二野炮,奔驰过来。公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炮座上有几个满身是土的孩子,有的还在哭泣。李顺保一看,就断定是在战火中死去了父母,被部队收容的孩子。
部队和民兵停在渡口,还不能过河,因为野炮营占满了渡口。好不容易把野炮都拖着泥水上岸了,大家都想,下次该轮到我渡河了吧!
可是谁也过不去。焦急的人们,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军人走来,他站到一个高岗上,清晰的炮声,蒋机低空吼叫,高射炮弹射过在头顶的声音,都没有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威风凛凛兀立在河边,凝视着渡口,任何力量也不能够移动他的视线。
“罗一一政委!”李顺保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几百双眼睛,向山岗上望去。那位身体雄伟魁梧的中年军人,正向团长赵毅说话。
“他是罗政委吗?”很多没有见过罗瑞卿的战士,叽叽喳喳地低声询问。
“对,就是他。”
“他怎么还没有过桑干河,留在这里,多危险呀!”
“他大概是留在这里,指挥过河吧!”
“这里还用野战军首长指挥?……”
看到野战军首长还在这里,战士们情绪顿时稳定下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团长赵毅跑过来了,招呼部队不要等船,准备涉渡。
部队刚渡河,突然沿着公路俯冲下来的飞机,疯狂地扫射、轰炸。
炸弹的气浪,飞散开来。爆炸开的石头,撒向河畔,抛向河中的急流里,落在人们的身上。
渡口上的群众乱起来,女人、孩子的哭叫声,和飞机轰炸声,机枪扫射声,混成一片。
一位青年妇女倒在地上,炸弹掀起的土,埋住了她,她的孩子,被炸弹的气浪抛到沙滩。
贾振武飞快地过去,抱起孩子。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原来一块弹片从他后脑打进,从口腔穿过。贾振武愤怒的脸色发白,露出青筋,紧咬嘴唇,显然,精神受到严重刺激。他从战士手中夺过铁锨,挖开炸弹掀起的土层,把那个女人从土里救出来。
啊!女人嘴里含着泥土,鼻孔也被土塞住,几乎不能呼吸了。她沉重的身体躺在地上。贾振武从行军壶中倒一碗水给她喝。女人睁大了眼,一双明亮的黑黑的眼睛,射出怀疑而惊恐的神色。“我的娘呀!我还活着吗?”她尖声尖气地叫着,一双惊奇的眼睛只:是盯着给她倒水喝的贾振武。
“不要紧,不要紧。”贾振武安慰她说。
当她逐渐恢复了常态,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的时候,血肉模糊的孩子刺入她的心,她像疯子一样把孩子的尸体搂在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别……”在枪林弹雨中从未皱过眉的硬汉子贾振武,这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抬头看见又有一架敌机,俯冲下来,立即抓过一挺轻机枪,架在自己肩上,命令射手:“打!”他恨不得自己变为机枪子弹,穿进敌机,为孩子报仇。
4架敌机飞走了,有1架拖着黑烟,向山后栽落下去。
贾振武怒气未息,命令部队立即涉渡。这时营长朱彪跑来说:“首长命令,停止过河,帮助群众撤到山根,隐蔽防空,天黑后再过河。”
贾振武指挥全连战士,扶老携幼,把群众转移到山根。她们是工人家属,怕留下来炸死,饿死,因此随亲人到解放区去。那位少妇,原籍是冀中,丈夫是下花园电厂的工人,撤出的时候,夫妇失散了。他们准备回冀中老家去,现在丈夫不知下落,孩子又被炸死,她痛不欲生,舍不得丢掉孩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抱着离开渡口,来到山根下。她的眼泪流干了,悲戚的脸上,乌亮的眼睛射着愤怒的光芒。
当贾振武来安慰她时,她猛地站起来,严肃地说:
“同志,你救了我。可我,有个请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什么要求?”
“我想跟你们走。当兵!为孩子报仇。”
“这……”贾振武很为难,眼睛转向曹良,意思是你答复吧!
曹良解释说:
“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你的情况我们看到了。我们要为你的孩子报仇!可我们野战部队不收女兵。”
“我见过,你们有女兵。”
“那是宣传队和医务人员。”
“那我也学着干。”
“这……我们可做不了主,再说……”曹良想说宣传队和医务人员,要有一定的身体条件和文化水平,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了的,但话到嘴边,改了口气:
“女人当兵,不那么简单。”
“怎么?你们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
“不,不。我是说,我们作不了主。”
正说着,一队坐骑从桑干河渡口飞驰而来。前面是团长赵毅,后面是野战军政委罗瑞卿。
罗瑞卿、赵毅来到山根,下马步行,贾振武、曹良迎接上去。“大家情绪怎么样?”罗瑞卿伸出手来握住贾振武的手,问。
“报告首长,很好。……”
罗瑞卿对10来个营、连干部说道:“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首长辛苦!”干部们齐声回答。
“你们团在镇边城,打得不错。”罗瑞卿不待大家回答,接着说下去:“打得英勇顽强,说明你们的战斗作风,是过得硬的。战士们的情绪怎样?”
“报告首长,战士们的情绪很高。”
“不见得。难道没人说怪话吗?”
“没有什么怪话。不过有人说撤离张家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是有人说我们打了败仗,撤退张家口,他思想不通吗?”罗瑞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撤离张家口,是主动的,有计划的,不是战败。敌人没消灭我们一个连队嘛!”
贾振武、曹良正要详细报告连队思想,又听罗政委讲道:“埋怨情绪,不光战士有,连营干部有,师团干部也有。张家口是我们晋察冀的首府,关内比较大的解放城市,丢了实在可惜。对全党全军全民都是个损失。可是,我们还应看到:战争的胜败,不决定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决定在有生力量的消长。”
营连干部们围上来倾听罗瑞卿的分析:“早在中央苏区时,毛主席就反对军事上死打硬拼。批评御敌于国门之外,是蛮干。我们把张家口丢给敌人,让他们背上这个包袱,分散他们的兵力,而我们丢掉包袱,可以集中兵力,机动灵活地歼灭敌人。存地失人,地终要失。失地存人,地终可得。只要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用不了多久,不要说张家口,就是全中国,都是人民的。”
罗瑞卿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暖烘烘的,豁然开朗,增添了胜利的信心。
“我要见首长。”那个要求参军的青年妇女,冲破警卫人员的阻拦,来到罗瑞卿面前。
“怎么回事?”罗瑞卿问道。
“我要求参军。”
曹良,贾振武把她的情况作了报告。
“原来是这样。”罗瑞卿端视了青年妇女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冬倩。”
“你上过学吗?”
“没有。”
“家在哪里?”
“老家冀中。”
“你家中有什么人?”
“公公、婆婆,还有一个小姑。”
“男人呢?”
“从张家口撤出来时跑散了。”
“你原来做什么工作?”
“没有工作。我们原想回老家去,没想到人跑散,孩子也被炸死了……”她说着哭泣起来。
“你想参军为孩子报仇,这很好。可是,必须取得家里人的同意,你先回老家,你男人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去了。打老蒋,光靠军队不行,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援。回家后,好好生产,支援前线,也是打老蒋嘛!”罗瑞卿安慰她说。
“首长说得对!”赵毅接着劝说道,“我们是野战部队,东跑西颠,你一下也适应不了。再说,在家好好生产,支援我们打仗,也是为你的孩子报仇!”
“首长们说得好!冬倩,就这样吧!”一个老大娘也上来劝说,“等见到你男人,商量好,再参军也不迟。”
这位老大娘是和李冬倩一路从张家口跑出来的。李冬倩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不再要求了。
罗瑞卿把目光转向工人家属,问候他们:
“乡亲们,你们受惊了。”
工人家属不知如何回答。
有的点点头,有的流泪,有的叹气。他们用充满希望的眼光望着罗瑞卿。
“我说同志,你看我们都携家带口的,跑到哪里是一站呢!”劝李冬倩的老大娘,拉着罗瑞卿的手说。
“老大娘,到了老根据地,就像到了家,人民政府会好好安置你们的,生活、生产不用发愁。”罗瑞卿安慰她说。
“我的老天,什么时候才能回张家口?”
“用不了多久。蒋介石破坏停战,全国老百姓不答应他,咱们军队也不答应他。”罗瑞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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