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太线归来，部队回冀中平原休整，李顺保因立了功，被送到纵队办的随营学校学习。很快他毕业了。

无边无际的原野上，一片银白的雪，盖满大地。只有民兵担架队和随军大车，在白皑皑的积雪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好像两条凹下的黑线一样的痕迹。

李顺保精神焕发，军容整齐，在冰冻的道路上疾走。

一到部队驻地，他大步流星地进了连部。他喊了声：“报告！”双腿并拢，右手举到帽檐上，向坐在炕上的连长敬个礼，接着把介绍信给了连长。

连长贾振武打开团部的介绍信一看，吃了一惊：李顺保提升为副指导员。提拔得好快呀！这是他料想不到的。他坐在炕上冷冷地拉着腔调说：

“李顺保——你回来啦！长城岭血战你是战士，门墩子山、刘家沟战斗你是班长，正太战役时你才提的排长。我知道你的文化水平低，但作战还勇敢，爱民模范，也能吃苦耐劳。可搞政治工作，不一定行吧？”

李顺保没等连长说完，就立刻回答：“我服从上级的命令。”

指导员曹良从门外走了进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对李顺保说：“服从命令是一回事。没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没有一定的理论基础，可干不了政治工作。我就有这个体会。”

“指导员，我理论上是不行，还请老首长们帮助。”李顺保敬完礼笑着说。

指导员向李顺保伸出手去，说：“这回你一定学了不少理论。你们先谈着，我到炊事班看看有什么吃的。你是爱吃面条的。”说着他从炕桌上找了一份文件，掀开门帘走了。

“我的底子薄，学习的时间又很短，没学会多少。……”李顺保本来是回答指导员的，可是指导员已经出了门了。他很机智地转过头来，向连长问候说，“听说连长负伤后没休养，就恢复了健康，真叫人高兴。”

连长只是点了点头，便问道：

“你在随校认了多少字呀？”

“认千儿八百的。”李顺保谦逊地回答。

“要是副指导员宋志祥在这就好了。既年轻，又有文化。”

李顺保对连长的讲话装作没听见。他请连长谈谈连队现在的情况。

连长贾振武指着李顺保的书包说：“那好！你记记吧！”

“我用脑子记吧！”李顺保没有打开书包。

“算了吧！说那干什么，你记不住。先去吃饭吧！”连长生气地说。

晚上，月光透过窗纸，照到屋内墙上，李顺保睡不着。他想，怎样做好这第一步呢？怎样利用休整时间开展民主运动，进行组织整顿，加强党的领导，提高党的战斗堡垒作用呢？

思绪搅动着他，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他找到指导员建议抽空开个支部大会，指导员说：“你先问问连长吧！”

“开什么支部大会！军事课这么紧，以后有时间，该开会再通知你！”连长不同意。

李顺保碰了一鼻子灰，清醒起来，决定先下班里去看看。

到了班里，吃饭时，他坐在战士当中，了解伙食怎样，菜是否够吃。伤员的伤口好得怎样，病房里的火烧得旺不旺。夜里，他察看战士们睡得香不香，哨兵站在雪地里冻不冻脚。

经过调查，连队的问题，战士的情绪，他心里有点谱了。

“你天天在班里头转，吃饭都找不到你，现在是军事训练，要多到操场上去。”连长拉着不满的腔调教训他。

李顺保把这几天了解的情况，连队存在的问题，向指导员讲了，建议开个支委会。指导员说：“你先和连长说一下吧！”李顺保再次碰了个软钉。没办法，还得去找连长。

他一口气跑到连部，把了解到的问题全倾吐出来。连长贾振武漫不经心而振振有词地说：“战役休整时间，上级是有安排的，训练科目有规定，哪能乱安排呢？”

李顺保感到副指导员的工作不好干。他心里总是打着鼓，当副指导员不如当个排长，当个排长不如当班长，当班长不如当战士。当战士最省心，只要打仗勇敢，遇事能起模范作用，就能立功。晚上，他到营部找了教导员，劈头盖脸地说：“我干不了副指导员，还叫我回排里吧！”

教导员赵正民正伏在炕桌上写报告，看见李顺保闯了进来，说了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他出什么事啦。

“我能力低，文化低，资历浅。还是叫我回去当班长吧！”教导员赵正民笑了，从炕上下来，拉着李顺保坐在炕沿。他笑眯眯地瞅着他的脸说：

“什么叫干得了干不了？要承认困难，分析困难，向困难作斗争。行军爬山，你每一步都要克服困难。打仗，更要克服困难才能夺取胜利嘛！”

李顺保的眼光注视着教导员，希望得到更多的指示。但是，教导员只简单地问道：

“你是不是党员？”

“是。”

“那就好了。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叫特殊材料？就是任何困难都不怕。文化低，可以学嘛！劳动人民有几个文化高的呢？革命力量发展得这么快，没有干部哪行！要不是相信你能干，党会派你当副指导员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没有办法解决连队的问题。”李顺保很尴尬，想把话题转下弯子。

“你说说吧！”教导员赵正民凑近他一点。

“连里不团结，首先是干部不团结，连长、指导员作风不同，互相谅解和互相支持不够。子弟兵和解放战士还有隔阂，不是亲密团结。解放战士说子弟兵军事不咋样。子弟兵说，不咋样也比你光荣。战士之间分了4个山头：新战士、解放战士、冀中子弟兵和察哈尔省子弟兵。他们常为自己的家乡好，别人的家乡不好而争论不休。”李顺保滔滔不绝地汇报连里的实际情况，但他从不提连长对他的态度。

教导员赵正民说：“你注意了解连队情况是对的，但分析不全面。这是个老部队，病号多是实际情况，但不能说战士们有4个山头，那只能说是他们的经历有所不同。支部是连队的最高机关，连队首长应在支部领导下工作，一切重大问题，必须经过支部讨论。但支部也应尊重连队首长的意见。只有在情况不允许讨论的时候，才在军事上以连长的意见为主，政治上以指导员的意见为主。支部要全力保证执行。”

从营回连队的路上，北风刮得树梢怪叫，地上的雪冻硬了。李顺保的脸和手冻得通红，但他并不觉得冷。他心潮翻滚，一边走，一边思索：按照教导员所说的原则，和连长、指导员谈谈思想问题。当晚吃饭时，他向连长、指导员说：

“下边对连部有些意见啦！”

话还没说完，连长贾振武就有些动气，把饭碗一摔，说道：“我可就没听说过。怎么你一回来，就事多了！他们怎么不找我谈呢？提多少意见也不接受。”

指导员曹良也随声附和说：“带兵嘛，你要没个正主意，那可不行！他们的意见正确不正确呢？”

贾振武得到指导员的支持，更来劲了。他对李顺保说：

“你可别做战士的尾巴呀！”

“什么尾巴不尾巴。”李顺保不同意连长的意见说，“跟不正确的意见跑，才是尾巴呢！”

贾振武眉头一皱，用教训的口气说道：“征求战士的意见，那可没个完。别听风就是雨！”

“连长，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我认为应当倾听战士的意见，干部要为战士服务。不从这着手，不能搞好连队。”

“干部决定一切嘛！哪能是战士决定一切的！胡来可不行！”

连长放下筷子，瞪着眼说。

“我感觉要发扬民主，广开言路，找群众谈话，甘当小学生，不然搞什么民主运动呢？”

指导员曹良看他俩争执起来，来了个折中主义，放下筷子和稀泥：“战士的话嘛，不可不听，不可全听，多少得听点。”

李顺保对这无原则的“中立”说法，提出尖锐的批评：“指导员，我对你是非常尊重的，可是你这句话，我认为不对。战士的意见对，办法好，咱们就得听，就应照办；不对，就要劝导、解释。依我看，必须信任战士，依靠战士，才能把革命工作搞好。”

“战士说什么就听什么，成什么体统？那不成了绝对民主吗？”连长贾振武反问道。

“是啊！所以还要有领导掌握原则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战士提意见，是帮助咱。有缺点不克服，对党、对工作是个损失，自个儿也不能进步。战士们眼是亮的。咱们是一人看100多人，战士们是100多人看咱一人。咱们革命为什么不断取得胜利呢？是听人民群众的话，甘愿当小学生的结果。”

“你扯这么远干什么？干部不能在下级面前低头，叫战士知道你吃几碗干饭那还行？我说啥要不算啥，怎当连长！”连长没理可说了。

“反正一人没有二人能，二人没有三人精！实行民主最重要。发动大家，力量就大了。”李顺保坚持原则，死死不放。

“反：正布置工作要分上下级，一举一动要分上下级，下级不能压住上级的话。不然，你布置工作，他不听了。”连长贾振武说，“那么多意见，众说纷纭，你听谁的？”

李顺保说：“连长，采纳别人的意见，如同别人采纳你的意见一样。营部要不采纳咱们的正确意见，你高兴不高兴？就说咱们连吧，上级不是号召咱们开展三大民主吗？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经济民主。开展官教兵、兵教兵、兵教官。”

“兵教官！那谁说话算数呢？这个民主运动怎么开展呢？你说说，你说说。”贾振武不耐烦地拉着腔调，摆着手说，“开展民主，议论纷纷，你听谁的？”

“意见多是好事，不是坏事。要热气腾腾，不能死水一潭。当然，对各种意见要作分析。正确的听取，不正确的解释，错误的批评。”李顺保说。

“得啦，得啦！别给我这个大老粗上政治课啦！”贾振武挥着手，对李顺保说，“官教兵，这是理所当然。哪有兵教官的，那不乱套了吗？”

“怎么会乱套呢？大家的意见，拿来分析，对的接受；不对的要解释；部分对的，部分接受。……”

“上级领导我，管我，兵还要管我，那我听谁的呀？！”贾振武火气挺大，从炕上起来，站在地上，瞪着两只眼。

“老连长，战士给咱提意见，是帮助咱，爱护咱。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就不能进步。”

“别教训我，用大帽子压我的脸，想把我赶走吗？”贾振武越说越气，他的脸拉长了。

指导员曹良站起来说：“老李说得对。听不进不同意见要吃亏。”

贾振武有点理屈词穷了，曹良也站在李顺保一边批评他，这使他有点震动，骄横的态度开始软下来。他对李顺保这些观点没有再反驳，也没有表示同意。过去他认为自己是“一连之长”，说什么算什么。现在李顺保说要多听战士的意见，为战士服务，这话也对，但他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于是他放下饭碗，迈出门槛到院里蹓跶去了，好让脑子清醒些。

贾振武迈出门槛后，曹良就深情地对李顺保说：

“你今天也给我上了一课。过去，我对连长迁就太多，不愿把关系搞坏，结果，问题愈来愈多。连长是好同志，作战勇敢，但思想作风确实有点那个！我们要帮他。除了连长的问题，你感到咱们连还有什么突出的问题呢？”

曹良一席话，说得李顺保心里暖烘烘的。

李顺保说：“除了连长的问题外，最使我头痛的是子弟兵和解放战士的矛盾。一些子弟兵说解放战士政治上不行，而解放战士则说子弟兵技术不行，影响连队团结。”

曹良听了李顺保的汇报，决定在连队广泛深人地与战士们讨论。

这天早晨，李顺保从炕上起来，像猫洗脸一样抹了一下脸。他想，教导员让他促进连队领导的团结。他觉得连长与指导员关系不协调，要早解决。早饭前，跑步回来，他见连长情绪挺好，便笑着问道：“连长，你对指导员有意见吗？”

“安排科目他不服从我。”

“同级，商量着办事才好。”

“不等我个人决定，老是信他那个呀！”连长带着气说。“都是为了做好连队工作，都是为党工作，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办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尊重，团结一致，事就好办。”

连长低头不语。

李顺保又说：“你不主动找他谈心，是你摆架子，是你看不起他，也是你看不起你自己。你找他，他准找你。”连长点点头。李顺保见到曹良说：“指导员，你是政治干部，政治水平高，你也常说，团结是政治工作的重大原则。连队领导如有不团结，指导员要首先负责任。”

指导员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哪知曹良把政治教育计划向贾振武一说，就发生了一次大风波，弄得早饭都没有吃。

贾振武说：“军队就是打仗的，新兵很多，时间有限，军事练兵时间不能侵占。”

曹良说：“光练投弹、射击、拼刺吗？没有政治教育，为谁打仗呢？”

连长、指导员的争论，把连部吵翻了。文书张世俊、通讯员李明海站在旁边，不知所措。集合号吹过了。值星排长蔡春和进来，也不知向那位连首长报告好。

李顺保从炊事班里回连部，看到值星排长蔡春和为难的样子，便说：“集合队伍先唱歌。”随后他转过身来问，“连长，怎么回事？”

“你听连长的，还是听指导员的？”连长贾振武说。

“谁的意见正确，我就听谁的。”

“好，他说他正确，我说我正确。看你听谁的！”

“连长，指导员，我建议咱们开个党支部委员会。有意见在会上讨论，把争论的问题最后统一起来！”

连长、指导员都没有再说话。李顺保马上转过脸对通讯员李明海说：

“小鬼，还站在那干什么，快通知支委们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