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6
|本章字节:12278字
偌大的书苑中一片死寂,蛛网密布,尘土厚积。那幅巨大的白布还悬在空中,但已残破不堪。自项离从赵国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商鞅。商鞅如一个幻象般消散无踪。在书苑的三年,就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爷爷……孙儿要走了,孙儿来向您辞行……”项离仰望着白布自言自语,脸上是一个漂泊游子对亲人依恋的神情。
风在梁间穿行,白布飘动,书苑中只有项离的回声。
“商君!你听见了吗?项离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项离嘶吼一声,书苑中余音袅袅。
项离颓然坐下,身子无力地靠上书架,泪水潸然而下。
“爷爷……主父走了,您走了,赵决也走了……嬴稷恨我……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孙儿留恋的了……我好累……”项离蜷起身子,眼皮涩重起来。很快他便睡着了。
梦中的世界一片黑白,还是当年的书苑,还是当年的老人。
“爷爷,孙儿一直在找你,这些年你上哪去了……”项离觉得自己的脸湿漉漉的。
老人含笑看着他,像往常一样,并不说话。
“爷爷,你教给了孙儿如何打仗,如何去赢得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项离做到了,项离成了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但你却没有告诉项离,如何给自己留下一个好的结局。”
“公孙鞅可否算一个英雄?”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是那种历经岁月沧桑的声音。
“爷爷为秦国带来千世之利,没有你的变法,就不会有今日的强秦,当然算得上英雄!”
“那他又是如何结局?”
项离一时无语,眼前又现出《秦史》中的那列字:“孝公薨,秦惠文王车裂商君以殉。”
“何谓英雄?”老人神情严肃,“以一己之身,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有如此之大担当,方为英雄!”
“英雄就该受百姓爱戴、万民敬仰,而不是悲剧的宿命!”项离大声抗议。
“功成而身死,国强而身灭。英雄能为国而死,这是一个英雄最为荣耀的结局。”
“我不甘心……”项离喃喃说道,“你告诉孙儿:‘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孙儿一直谨记教诲……但现在又如何?他们都恨我……死去的将士恨我,他们的亲人恨我,六国的百姓恨我,就连赵决和嬴稷,他们也恨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世人恨你,也许千万年后依然恨你,但秦国感谢你,天下感谢你!一个刀兵连绵的乱世,因你的冷血而结束;一个屹立在东方的强大国度,因你的残酷而崛起!你为这片古老的大陆建下不朽的功勋,你令这片分裂的疆土再一次凝聚!你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你已完成了你的使命。如果你活下去,会阻碍秦国的崛起,会停滞统一的进程,那么,你就该毫不犹豫地去摘取一个英雄为国而死的最终荣誉!”
项离萎缩的身躯渐渐充盈起力量,黯淡的双眸一点点亮起,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光明。项离向老人跪下,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去吧!去承受一切结局——”老人朗声大笑,有光芒自体内缕缕散出。
项离伸出手去,刚触上老人的衣袂,老人的身躯倏然溃散,化作无数的光粒向空中袅袅飘去。
“商君!”项离一声惊叫,猛然从梦中醒来。
黑暗的书苑中依然只有他独自一人,半空中的白布随风轻舞。
项离释然了。他觉得自己该走了。
每日的寅时,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森严的咸阳宫中,一条甬道伸进去,通往耸立于夜色中的秦王寝殿。景德碎步走在前面,手上的灯笼在喜的眼中晃动成一块飘移不定的红斑。头盔冰冷地箍在脖子上,喜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项离刚被逐出咸阳,大王又在此时急召,不祥的预感像只有力的手掌一样,紧紧捏着他的心脏。喜一路胡思乱想,不觉已跟随景德走至寝殿大门前。
“解剑!”挡在门前的一队禁卫发出威严的低吼。
喜将佩剑解下,一名禁卫接过佩剑,一名禁卫上前搜身。确定没有夹带锐器后,一队禁卫才让开去路。景德推开沉重的殿门,嘎吱吱的声响令人心悸。
“进去吧,大王正等着将军呢。”景德立在门槛外轻声说道。
喜跨过门槛,眼睛尚未适应殿中的黑暗,门在身后轰然合上,喜不禁打了个寒战。
“来啦——”嬴稷冰冷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拜见大王!”喜朝声音方向跪下。
“上前来——”
喜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盏微弱的烛火剪出嬴稷宽袍大袖的背影,手中的一柄长剑在黑暗中兀自折射着寒光。
“大王……”喜话未说完,嬴稷手一动,长剑飞出,铿然钉在他的脚前。
喜定睛细看,地上的是项离的佩剑。
“拿去!”嬴稷没有回头,“追上项离。”
喜心中一惊,默立片刻后躬身说道:“卑将愚钝,还请大王明示。”
“以此剑赐死项离!”嬴稷倏地回转身来,烛火一摇,映亮他一双寒冷彻骨的眼睛。
喜的脑中一阵电闪雷鸣,扑通跪倒在地,猛然磕一个头,“求大王宽赦大将军!”
“宽赦……没有人能宽赦他。他若活着离开秦国,寡人和他都将是秦国的千古罪人!”
“请大王念在大将军曾为秦国立下大功,放他一条生路!”喜的额头碰地有声。
“商君为秦国立下大功,太后和魏冉也为秦国立下大功,但他们都死了,为秦国而死!”嬴稷指着殿外厉声喝道,“他若真是为我秦国,就该自行了断!”
“大王啊……”喜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去吧——”嬴稷大张着双臂,像只大鸟一样跑入了重重帷幕,“带上黑翼兵团,去追你们的大将军吧!”
喜停住啜泣,盯着面前的长剑,面容坚毅起来。
咸阳西面十里之外的杜邮,古道上一条身形踽踽独行——正是孑然一身的项离。漫卷的沙尘将一轮血红的朝阳掩映得黯淡,路旁嶙峋的枯树上,栖着一群一动不动的老鸦。咸阳方向几千怒骑疾驰而来,大地微微颤抖,一群老鸦倏然惊起,在空中聒噪着盘旋不散。
项离缓缓回头,漫天黄沙中露出急进中的黑翼兵团。项离转身,稳稳地立于道路中间,一身藐视千军万马的气势。
黑翼兵团挟着万钧之势转瞬冲至面前,项离一动不动,冷眼逼视。
喜一勒马缰,战马昂首长嘶,身后五千黑翼骑士也同时勒马站定,静止得如同几千座青铜雕像。
“动若惊雷,静如山岳……”项离唇角斜起欣慰的笑意。
喜翻身下马,拜倒在项离面前,“大将军!”
五千黑翼翻身下马,朝向项离拜倒,“大将军!”
项离倏然爆出一阵大笑,“好!不枉我与你等曾出生入死、同休同戚!有此一送,项离无憾!”
喜捧出长剑,向项离双手举过头顶,默然无语。
项离似乎并不意外,手指慢慢地抚过长剑,神情似笑非笑,“赐死一个像兄弟一样的朋友,难为大王作此决断。”
喜抬头猛然抬起头来,慨声说道:“大王名为赐死,实则欲放大将军逃生!”
项离抓起长剑笑道:“如何讲?”
喜回道:“大王若真是想赐死大将军,又怎会令末将和黑翼兵团前来送剑?”
项离的目光望向咸阳方向,片刻后叹道:“大王啊大王……你要带领秦国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又怎可顾念与项离的情谊!你可知道,让项离带上这五千黑翼另投他国是何后果……”
“誓死追随大将军!”喜沉声一喝,望着项离的眼神饱含着真挚。
“誓死追随大将军!”五千黑翼骑士齐声高喊。
项离仰面看天上浮云,世事若白云苍狗,怎不令人心生感慨。
“请大将军被甲上马!”喜手捧伊阙之战后嬴稷亲赐的黄金盔甲,早有黑翼骑士将项离的坐骑牵至跟前。
“请大将军被甲上马!”五千黑翼齐声一喝,气壮山河。
渭水北岸,五千玄甲怒马的黑翼骑士朝西向疾驰,队伍前列铠甲鲜艳的大将正是项离。
喜快马加鞭,追上项离喊道:“大将军!再往前百里,便进入了陇西大原。大将军可召集义渠旧部在陇西建国,日后既可东进问鼎中原,又可退守占据羌地!天下谁主沉浮,尚未可知!”喜的神情有些亢奋,想到就要追随项离成就一番霸业,胸中豪气冲天。
一路无语的项离闻听此言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渭水。
此时斜阳西坠,一片火烧云染得半天红彤彤的,也染红了西北大地的千沟万壑。东南一侧却是暗水青天,渭水之滨海棠如海。两种景象交织在一起,有着说不尽的瑰丽诡异。
项离一勒马缰,战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鬃毛飞扬,马背上的项离如天神一般英武。
喜跟随项离一个急停,手同时向后一摆,五千黑翼瞬间站定。
项离翻身下马,向那片美得让人心悸的花海走去。喜欲下马跟随,项离向后摆摆手,喜停住了,疑惑地看着项离步入花丛。
花瓣拂过脸颊,温柔得就像情人的手;花香沁人心脾,甜蜜得就像枕边的耳语。项离一步步淌过花海,唇角逐渐绽起笑意,夕阳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酡红。
项离掏出胸甲里的绢画,迎风一抖,薄如蝉翼的绢帛展开,画中的赵决眉目含笑。
“决儿,你喜欢这里吗?”
绢帛随风轻摆,赵决像在轻轻地点头。
“我知道你会喜欢……”
项离脚步未停,向渭水走去,铠甲在花枝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五千黑翼神情坚定地望着临水而立的项离,他们战神般的大将军——他鲜红的战袍就像一团火焰在熊熊跳动,他身上的黄金盔甲似片片张开的金鳞。
项离像往常一样微笑,唇角和一撇胡子微微牵起,笑得既放松又邪气,“主父,决儿,项离要实现向你们许下的誓言……”项离手一动,长剑出鞘,寒水般的剑芒划向了自己的咽喉……
“大将军——”喜和五千黑翼同时惊呼,却不能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项离的一腔热血喷洒向渭水,挺拔的身形仰面倒进花丛,如山岳崩塌。
一阵风刮过,天空便舞起漫天的花瓣。项离握住绢画的手掌渐渐松开,绢画随风飘起,赵决在空中俯视着项离,笑容舒展。项离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笑容定格在他的脸上。
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宇,没入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而后是一声巨响,大地撼动。
冀阙殿一阵剧烈摇晃,殿瓦如雨落地,正在议事的百官惊呼躲避。
嬴稷倏地从王座上站起,厉声呵斥:“不得惊慌!太史令何在?”
掌管天象的太史令趋步而上,“回大王,西天有一将星陨落,才有此地动山摇!”
西天正是秦国方位,难道项离真的出事了?嬴稷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跌坐回王座。
“大王!”喜突然出现在殿口,手捧长剑跪了下去,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悲切。
嬴稷又猛地站起,心中突然一阵绞痛,身子一晃,又扶住王案站定。
“拿上来……”嬴稷面色苍白。
喜膝行至王阶之下,景德捧过长剑,上前呈予嬴稷。
剑刃上微湿的余血再一次刺痛了嬴稷的心,嬴稷抖着手接过长剑,“项离……如何了?”
“大将军在杜邮……”
“如何了?”嬴稷目眦欲裂。
“大将军在杜邮自刎而死!”喜终于爆出了哭声。
“自刎而死……”嬴稷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剑刃,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也在逐渐冰冷。
“都下去!”嬴稷一剑劈上王案,剑刃铿然深嵌进去。
高旷的殿堂上,只剩长久僵立的嬴稷。穿殿而过的大风掀起他的王袍。
“寡人恨你!”
嬴稷吼得凄厉,候在殿外的景德浑身一抖,捂着嘴跪了下去。
“你是天底下最为愚蠢的人……你为了英雄的虚名不惜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抛下寡人独自面对强敌,你令寡人担负了万世的骂名……寡人恨你,寡人要在这世上永远抹去你的名字!”嬴稷的目光刺向了殿口,“史官上殿!”
史官战战兢兢地走至王阶跪下,低着头不敢看嬴稷慑人的目光。
“在秦国史册上抹去项离的名字。传诏后世:我嬴姓子孙一旦统一天下,天下所有的书简上都不许出现‘项离’这个名字!”
“回大王,发生在此朝的历次大战,又该记载是谁人所帅?”史官颤声问道。
嬴稷仰面沉默了好久,轻轻吐出两个字:“白起。”
“白起何人?”史官壮着胆子又问。
“秦国人,伊阙之战、伐魏之战、华阳之战、鄢郢之战……还有,长平之战……历次大捷都为白起率军取胜……”嬴稷的声音好像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项离自刎后的当年,赵、魏、楚三国联军大败秦军于邯郸城下,由范雎举荐的郑安平被联军包围,率两万部众降赵,主将王龁被迫率溃军退至河西,三国联军乘胜收复河东六百里之地,包括长平之战中失去的韩地上党。邯郸之战以诸国合纵大胜告终,但这只是暂时延缓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进程。关东各国,早已在项离用鲜血与烈火铸就的不败神话中,元气大伤、渐次式微。就在郑安平降赵后不久,同样由范雎举荐的王稽,在河东太守任上私通诸侯,事败被诛。同年,范雎向嬴稷请辞一切官爵,神秘病死于家中。
函谷关内外狼烟赤尘,西风长空。关头挺立着一个苍老的身形,正凝目东望。关上的数杆秦国纛旗在风中猎猎,大风灌满他的王袍。
“大王……小心别受了风寒。”更为苍老的景德在嬴稷的身后细心提醒道。
“景德,寡人是不是老了?”嬴稷的目光望得很远。
“大王怎能言老,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大王去做呢。”
嬴稷苦笑着摇摇头,“来不及了,寡人太老了,寡人等不到秦国统一天下的那一天了……”
“大王……”景德的声音哽咽了。
“寡人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母后,对不起魏冉,更对不起项离……他们都是英雄!”嬴稷的目光转向关外的一座青冢——一片黄花随风轻摆,向着青冢频频点动。“但寡人对得起秦国……大国的崛起必然伴随着无数英雄的牺牲,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大国悲情……”
嬴稷说完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身体定格着远眺关东的姿势。
“大王?”景德轻轻地喊了一声。嬴稷无声无息。
“大王!”景德的手碰上嬴稷,嬴稷的身体笔直地向后倾倒。
“大王——”景德抱着嬴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秦昭王永远闭上了他那双令天下诸侯震恐的眼睛。
残阳掩映,万里江山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仿佛一切都脱自于鲜血。
在嬴稷死后的第五年,他的重孙嬴政继位,怀着气吞山河的壮志,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嬴稷未竟的伟业。
秦国统一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