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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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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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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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60字

中军大帐里,项离直挺挺地跪着。条案后面铺着一张虎皮的坐席上,那个山羊胡一直盯着他看,表情似笑非笑,看得他浑身冰凉。


“你说你是我秦国派入韩军的细人,可是你没办法证明,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山羊胡是攻打宜阳的秦军主将甘茂。今天的完胜让他心情不错,他要和这个小俘虏玩一回“猫戏耗子”的游戏。“你要能说出去派你去的官长叫什么,事情也会好办很多。”甘茂做戏一般对项离说。


项离在心里飞快地搜索着能让他蒙混过关的人名,汗水顺着下颌往下淌。


“不着急,慢慢想。”甘茂一脸的戏谑。


项离想起了一个人,小时候在燕国认识的,一起打过几次失败的架。他说他叫稷,是秦人,如果以后还有机会一起打架,一定要打胜。


“稷!他叫稷!”项离把自己的小命押上了。他只认识这一个秦国人,看稷小时候一身贵人的服饰,没准现在已经回秦国做了官。


甘茂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俘虏真说出了一个人名,而且这个人他还认识。“他姓什么?”甘茂皱着眉头问。


“我……不知道……”


甘茂松了口气,脸色突然一变:“黄口小儿,满嘴胡言乱语,就你那点道行还想逃过老夫的法眼?拖下去,斩!”


一支令箭掷到项离面前。项离反倒平静了——也许命中注定自己只能活到今天,死就死吧!窝囊了十几年,死前也得把脸挣回来。


两名亲兵上来擎住项离的双臂往外拖。项离并不挣扎,只是侧头轻蔑地看着甘茂,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日你娘。”


“站住!”甘茂气得两眼发黑,手指着项离半天没憋出话来。


“报——”一名斥候自辕门外一直喊到中军帐中,“禀报左丞相,前军渡过河水(黄河)后展开猛攻,现已攻取了武遂,正筑城守之!”


“好!公子是否安好?”甘茂急切问道。


斥候正要禀报,军帐外有年轻的声音传进:“嬴稷何德何能,竟蒙左丞相如此挂念!”


话音未落,一名铠甲鲜明的少年已大步走进帐中,身后跟着几名甲士。


甘茂慌忙迎上,大笑道:“公子王家贵胄、天纵英才,首次领兵便建下奇功,实乃我大秦之福!”


嬴稷双手一揖,说道:“左丞相谬赞了。我代王兄来此犒赏三军,一时技痒才披挂上阵,何敢贪功!还望左丞相不要禀报王兄嬴稷私自上阵之事。”


“公子何必过谦!甘茂围困宜阳两年才得以破城,公子牛刀小试便在一日内攻下武遂。此乃大功,待甘茂禀明大王,大王定会将公子从燕国召回,委以重任!”


听见“燕国”二字,嬴稷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下来。他自小和母亲芈八子一起被送入燕国为质,只要秦国太后惠文后还在一天,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秦武王就不可能将他赎回咸阳。此次回国,是奉诏参奉庙祭祀大典,等这趟犒军的差事办完,他还得回到燕国去。


嬴稷不想让甘茂看出他的失意,将头转向了项离,项离的脸正被摁在地上。“此为何人?”嬴稷问。


甘茂瞪着项离骂道:“一名刁滑狂妄的韩卒,诡称是我秦国的细人,老夫正要将其枭首!”


“那就不妨碍左丞相处理军务了,嬴稷告退。”嬴稷转身向帐外走去。


“日你娘!”项离抓紧时间又骂了一句。这句话他不知道骂了几千次几万次,他琢磨着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嬴稷脚步一顿,身子停了下来。这声音他太熟悉,十年前他无数次地听一个伙伴这样骂过。他又想起燕国那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想起那个在大雪中越走越远的瘦弱身形……


“你叫什么?”


“我叫项离,你叫什么?”


“我叫稷。你不怕他们吗?”


“怕。”


“那你还帮我和他们打架吗?”


“你给过我一个馒头。”


“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记得。”


项离抬起脸看着嬴稷,破烂肮脏的袖口在鼻底擦了一下,鼻血便花了脸。


“你流血了。”


“没事,我经常流。”


“你比我勇敢。”


“我不勇敢,可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我也要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我会的,你也会!”


“我们做朋友吧。”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说的是像兄弟一样的朋友。”


“你会每天给我一个馒头吃吗?”


“会!”


“好!那我们做兄弟一样的朋友!”


那一年嬴稷在燕国过得不孤单。他每天偷偷省下一个馒头带给项离。项离履行了诺言,和他做兄弟一样的朋友。不论嬴稷和谁打架,项离总会骂着“日你娘”冲上去,尽管每次的结果都是头破血流。那年冬天的一天,嬴稷给项离带去了一只烧鸡,项离吃完了半只,把余下的半只小心地包了起来。


“你要留给你父母亲吗?”嬴稷问。


“我没有父母。”项离答。


“我有父母,可我父亲不要我和母亲了。”


“你母亲对你好吗?”


“好。”


“那你也应该对她好。”项离认真地看着嬴稷说。


“是的,我应该对她好。”


“我要走了。”项离把半只烧鸡塞进褴褛的衣裳里。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乱走。燕国也是我乱走走来的。”


“这么大的雪,你会冻死的!”


“我不怕冻。”


“你走了就再没有人每天给你一个馒头了。”


“是的,没人再会每天给我送一个馒头了。”


“那就别走了。”


“不行,我要走了。”


“你干什么去?”


“我要当一个英雄!”


“你这样乱走就能当上英雄吗?”


“不知道,英雄好像都是乱走的。”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等我当上了英雄,我们还一起和人打架!”


“好!我们是兄弟一样的朋友。”


“是!我们是兄弟一样的朋友。”


两只小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推出去!将这个狂夫推出去,鞭笞至死!”


嬴稷被甘茂的吼声惊醒,发觉脸上竟淌了两行清泪,慌忙用手擦了。“左丞相息怒,此人可否有说是谁人的属下?”


“狂夫!捏造自己是秦国细人也就罢了,不知从哪里听来公子的名讳,竟敢胡言是由‘稷’所遣!”甘茂花白的山羊胡一阵阵抖动。


项离在地上听得真切,便使劲地往后扭头,想看看那个叫稷的公子,却被两个亲兵摁了回去。


“哦……”嬴稷略一思忖,向甘茂说道,“早年嬴稷倒确实往各国派出过几个家奴,只因山高水长,日子久了倒有些淡忘了。左丞相可否容嬴稷辨认后再将此人处死?”


“那是自然,公子请看。”甘茂强压怒火,冲亲兵一挥手,两个亲兵将项离拖至嬴稷跟前。


“你……转过头来。”嬴稷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狂跳。


项离直视着嬴稷——眼前英武的少年和他年龄相仿,眉宇间一股掩饰不住的贵胄气度,虽然岁月遥远,还是能依稀分辨出幼时嬴稷的模样。项离看见嬴稷的眼里有一道亮光闪过。


“狗奴才!”嬴稷抢先喝住正想说话的项离,“遣你入韩为间,你竟数年没有音信!今日被左丞相所俘,又敢大放厥词,咆哮于军堂之上!”


要论机智,项离只会在嬴稷之上。一看嬴稷的反应,项离知道今日自己死不了了。


项离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奴才该死!韩军虽封锁严密,但项离一直未能送出消息也是死罪!请主人责罚……”才说一句就声音哽咽,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嬴稷心里暗暗发笑——阔别十年,项离还是从前那个项离,既狡猾又脸皮厚。遂向甘茂拱手说道:“这奴才胆敢冒犯左丞相,只因嬴稷调教无方。嬴稷将他交给大人,是打是杀,任凭左丞相处置!”


甘茂能由当初的一个策士爬到现在的地位,靠的就是脑子,断不会蠢到当面杀王弟的家奴,嬴稷想他也会送自己个顺水人情。


甘茂果然说道:“公子言重了,既然他真是公子的属下,自然应交还给公子。”说完冲亲兵抬抬下巴,亲兵松开项离,项离恭敬地在嬴稷身后站定。


“多谢左丞相,这奴才的一颗狗头我暂且留下,日后定当给左丞相一个说法。”


甘茂正想客套几句,一个小卒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大王驾到!”


“什么?”甘茂瞪着小卒。


“王车已至辕门!”小卒补充一句。


“马上出迎王驾!”甘茂惊慌喊道。


“哈哈哈!不用了!”有洪钟般的声音传入军帐,而后军帐内的光线暗了一瞬,一个高大的身躯现于帐口。


“拜见大王!”甘茂和嬴稷向着来人掀袍跪下。


项离不由得有些慌了,没等他跪下,来人便挥手道:“免礼!”而后几步跨了进来,向条案走去,地被震得咚咚直响,后面跟随的几人也都是身形巨大。项离揣度着此人应该就是当今秦王。偷眼看去,此人长得天神一般魁梧,两腮上的胡须如刺猬般根根直立。


嬴稷和甘茂自地上起来,甘茂躬身问道:“大王怎会突然驾临宜阳?”


武王冲甘茂伸出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示意不要说话,另一只手抓起条案上的酒壶,一仰脖,一壶酒咕咚咚灌入口中,片刻竟将一壶酒喝干。


“爽!真他娘的爽!”武王一抛酒壶,仰面大笑,帐内物什瑟瑟抖动。


武王在虎皮坐席上坐定后声如洪钟般说道:“左丞相攻破宜阳,斩首七万,为秦国立下大功,寡人亲来犒劳!”


甘茂忙谦道:“蒙大王圣明决断,信守与臣约定的‘息壤之盟’,臣才有此斩获,臣岂敢贪天之功……”


武王摆摆手打断甘茂的谦辞:“不知爱卿下一步有何打算?”


“记得大王曾对臣说过:‘寡人生在西戎,从未到过周都洛阳,不知中原怎样富庶繁华。寡人渴望有一天,驾车进入东周王畿游历,亲目一睹天子重器九鼎。若能如愿,虽死无恨……’”说到这里,甘茂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眼圈也红了,“这就是臣宁冒谗言,散尽家财攻取宜阳的原因!如今宜阳已破,洛阳门户洞开,臣想马上率大军进攻洛阳,实现大王平生所愿!”


甘茂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武王欷歔不已,立在后面的嬴稷面容却有些变了。


“王兄,臣弟有话要说。”嬴稷向前一步,拱手看着武王。武王从进门至今,尚未正脸看他一眼。


武王皱皱眉头。嬴稷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却从小就被送入燕国为质,两人并没有一块长大,武王对他并无多少手足之情。


“有话就讲。”


“请问大王,我秦国东面边境有何险可据?”


“当然是崤山和函谷关。”


“秦占宜阳之前,韩国控制崤、函之险的东段,对秦国的东出造成阻碍。如今秦得宜阳,崤、函天险全部落入秦国之手,此后我大国便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主动地位。”


“这寡人都知道,说点新鲜的!”武王的话音里透着不耐烦。


“我国既处如此有利形势,就更该取得周天子的支持,分立瓦解六国的合纵抗秦,为此后的东扩铺平道路。”


“周朝早已名存实亡,周赧王又能帮寡人什么忙?”


“周天子虽无天子之实,却有天子之名,名正则言顺。”


“这算什么好处?”武王斜睨着嬴稷,“征服天下靠的是军队,靠的是流血,而不是夸夸其谈!”


嬴稷一怔,声调转为高亢:“那王兄攻破洛阳,羞辱周天子又有何好处?难道只为向天下显示当今秦王能驾车直趋王畿之地,能立于周朝宗庙之上指挥倜傥?”


“你大胆!”武王霍然起身,一掌拍上面前的条案,一张硬木条案应声倾塌。


帐内一片沉寂,嬴稷一双怒目依然直视武王,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立在暗处的项离不禁替他捏了把汗。武王鼻息咻咻地立在原地,手按在剑柄上松松紧紧,甘茂的额上有汗珠滚落。


“寡人不会杀你……”武王慢慢坐了下来,“寡人知道你恨为兄……但生在王族,很多事情,你我都身不由己……”帐顶漏下的一束天光斜斜地落在武王的脸上,这个天神一样威猛的王,脸上有不易觉察的寂寞与忧伤。


嬴稷凌厉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王宫中权势的倾轧,只有谁赢谁输,没有谁对谁错。王兄在还没有明白什么是权势的年龄,他的母亲惠文后就为他的继位清除了所有的障碍。


嬴稷走到武王面前,慢慢伸出了右手,“王兄……”


武王深深地望着嬴稷。嬴稷几乎继承了三十三位嬴姓先王所有的优点,上苍创造了他似乎就为了让他当一个完美的王。可命运就是如此,自己重武好战,以斗力为乐,平生所愿就是当一个呼啸驰骋沙场的将军,却被推上了王座。而优秀的嬴稷,只能在那个拥有漫长冬季的燕国,在漫天的大雪中慢慢老去。


“稷……”武王握住弟弟的手。这是自己第一次喊嬴稷的名字,原来这种感觉竟是这样温暖。


嬴稷看着武王,游丝般的笑意在眼中浮起——哥哥的手大而有力,由他来当秦国的王,秦国的子民都会安全。


嬴稷从未觊觎过那个王位,可他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威胁。他不怨恨自己被送去燕国为质,甚至还有些喜欢这种远离权力旋涡的生活。


“稷,不想再待在燕国了吧?”武王把嬴稷拉到身边坐下。


“不……只是母亲……”嬴稷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的母亲芈八子是楚国人,一直不能适应燕国寒冷干燥的气候。嬴稷曾几次向王廷上书,希望秦国能遣人将母亲接回咸阳。


武王望着窗外的那片天空不语,良久才叹了口气:“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你的母亲回来的。你也会回来。”武王拍拍嬴稷的肩膀站了起来,一伸懒腰,浑身的关节爆豆般响起。


“甘茂、任鄙、孟贲!”武王提气一吼,军帐里像滚过了炸雷一般。


“在!”甘茂和立于帐下的两条魁梧大汉应声。


“随寡人率大军攻入洛阳!”


“诺!”


“王兄……”嬴稷欲言又止。


“放心,寡人不会难为周赧王,更不会灭周!”武王附在嬴稷耳边说,“我只是想亲眼看见九鼎。每个人都会有梦想——你也有一个梦想,对吗?”


武王冲嬴稷挤了下眼睛,转身大笑着跨出军帐。项离看着武王的背影,觉得此人很像他想象中的英雄。甘茂几人尾随着武王出去,帐中只剩下项离和坐着发愣的嬴稷。


“嘿!”项离抬手在嬴稷眼前晃了晃,“没想到你是秦国的公子稷。”嬴稷却依旧神情恍惚。


嬴稷是有一个梦想,但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连想起来都觉得是一种背叛。他梦想自己能带领秦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嘿!别走神了!说说看,你那梦想是什么?”项离的食指在嬴稷的脑门上弹出一声脆响,就像小时候一样。


嬴稷额上吃痛,一张笑嘻嘻的脏脸在眼前顿时清晰起来,“项离!”嬴稷猛地抓住项离的双肩,“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会当了韩国的兵士?我一直在燕国等你啊!母亲几次想搬家,我都不让,我是怕你回去找不着家……”


嬴稷冒出一连串的话语,脸上的神情既惊喜又怪怨。项离看着不停说话的嬴稷,泪光渐渐浮起,终于一把抱住嬴稷,号啕大哭起来。


嬴稷使劲儿地仰着脸,不让眼泪落下来。在燕国的这十年,除了母亲,他最挂念的就是项离,那个在大雪中渐渐远去的瘦小身影。


“好了,没事了,回家了……”嬴稷使劲儿地拍着项离的肩膀,声音哽咽。


“有烤肉吗?”项离的脸埋在嬴稷的肩膀上,发出含混的声音。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