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7672字
国母的离世给赵人在战胜林胡的喜悦中添上一抹灰色,但赵国伐交与自强的脚步却并未因王后的死而停止下来。任何的事情,与赵国的大出天下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哪怕他们的王正承受着巨大的悲伤。那个夏天,赵雍下了一道诏书——将贵族私藏的、不在国家户籍的奴隶迁往九原、原阳骑邑,为在那里训练的骑兵服务;国内尚不服从“胡服骑射”变法的,不论官职爵位,一律采取强制措施。变法因赵雍的铁腕手段,由原来的服饰和军事,向政治和经济深化下去。赵国的强大和崛起,似乎已不可阻挡。但赵雍没有看到,赵国变法派和保守派的矛盾也在日益升级,他在热血无畏地扫除赵国沉疴的同时,逐渐失去了冷静。而年轻的秦王,正悄悄地成熟起来,正带领着秦国,一步一步地向天下的主宰迈进。
秦国百官的情绪和殿外夏日的阳光一样热烈,冀阙殿内正举行着一场盛大的朝会。此次朝会将任命秦国新的丞相。新丞相会是谁,大家都不曾说破,但站在殿上的官员,几乎都往魏冉的府邸中送过重礼,提前恭贺穰侯荣登相位。
烦冗琐碎的政事议毕,殿上安静下来。众人都望着他们的王,等待嬴稷宣出他们心中那个丞相的任命。魏冉恭谨地列在朝班之首,控制着自己不流露出喜色。
嬴稷从袖中抽出诏书,候在王阶下的景德上前双手奉接。
“宣——即日起,秦国取消左、右丞相官职,左、右丞相并为丞相一职,由客卿楼缓担任——”
景德尖厉悠长的声音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回响,众臣都怔住了。魏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旋即又恢复了常态。
“都不领王命吗?”嬴稷的声音不怒自威。
“大王!微臣觉得楼缓不能担任秦国丞相!”从朝班中站出来的是公孙奭。自上次魏冉授意他向嬴稷进谏罢黜田文的建言被采纳后,公孙奭自我感觉极其良好,说话中气十足。
“哦……”
公孙奭没有听出嬴稷话音后的杀机,接着说道:“楼缓是赵人!日后必会为赵国图谋我秦国!”
“按你所说,”嬴稷斜睨着公孙奭,“太后和华阳君是楚人,日后必会为楚国图谋我秦国了?这满朝的客卿,日后也会为自己的国家图谋我秦国了?”
公孙奭的冷汗涔涔而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说!”嬴稷霍地站起,一案竹简哗地带落地上。公孙奭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
“大王息怒——”满朝文武跪伏在地。
“公孙奭谤议朝政,实乃包藏祸心,欲乱我秦国朝纲。传我王命!”嬴稷大袖一挥,“将其抄家问斩,夷灭九族!”
两名卫士上殿架住瘫在地上的公孙奭,往殿口拖去。
“大王!我冤枉!大王——我冤枉啊——”
公孙奭凄厉的喊叫声渐渐远去,满朝文武跪在地上噤若寒蝉。魏冉慢慢地抬起头,正撞上嬴稷凌厉的目光。魏冉不禁打了个寒战,惶恐地将额头抵上冰冷的殿砖。魏冉不明白,嬴稷既不想用自己为相,为何又要诛杀田文,起用赵国派来的楼缓?齐、赵两国同样是强大的对手,与谁联盟都可以打击第三国,为何又要费此手段和周折?他不知道嬴稷已比他看得更远——赵国正如日东升,与其过早为敌,只会消耗秦国还未完全准备好的国力、战力。而齐国貌似强大,却已在攻燕和谋宋中埋下祸患。嬴稷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保存秦国的实力,利用赵国和他国的力量打击已现出破绽的齐国。至于魏冉,相位迟早还是他的,但不能让他坐得轻松自在,得让他有所畏惧。
几场秋雨过后,天便一天凉过一天。
赵雍独立园中,飘摇的细雨中,他定格成一个寂寞的身影。秋意渐浓,尚未落尽的残花自树上朵朵飘零,还没来得及南迁的燕子贴着池水双双掠过。赵雍长久地伫立,微雨沾湿了他的衣襟。
“大王……”匆匆走上来的肥义停住脚步,忧虑地看着他的王。他能理解赵雍的心情,但作为一个王,就必须忍受比常人更多的孤独与忧伤。
赵雍没有回头,低沉地说道:“相国,去年这个时候,我和王后就在这里抚瑟唱和……”
“大王如此伤悲,王后泉下有知,亦会不安。还请大王保重。”
赵雍长叹一声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相国何事?”
“项将军传回捷报,大军已夺取了中山与代地和燕国交接的土地,中山被完全封锁在赵国境内。”
赵雍精神一振,“林胡和楼烦有何异动?”
“大部精壮男丁正往代地周边靠拢,有与中山夹击我代地的迹象。”
“好!本王就怕他们不动!”赵雍又恢复了以往睥睨群雄的自信。
“请大王明示。”
“代地一线有项离坐镇,可保无虞。林胡、楼烦主力被引往代地,后防必然空虚。”
“大王是想同时进攻北方?”
“正是!”
“此事非同小可,两线同时开战,我赵军大部会被调往前线,赵国的后防亦会空虚。”
“而今齐相田文正忙于联合魏、韩二国征伐秦国,秦国自顾无暇,加之又与赵国、宋国签有盟约,此几国暂时都不会与赵国开战。就算存有变数,后方有廉颇大将军驻防,一时也难以奈何我赵国。”
“倘若廉颇大将军留守,大王想派谁率领北伐大军?”
“本王亲自挂帅。”
肥义面色凝重地看着赵雍,终于下决心说道:“微臣有一句唐突之言要禀告大王。”
“相国请讲。”
“新法推行手段严厉,而今朝中世卿公族已与拥护新法一派势成水火。大王倘若离朝,微臣怕朝中会有变故。”
赵雍负手转向湖面,神色凝重起来。赵国历代屡经政变,几代赵王都是在政变中坐上王位。
“相国,有一件事情本王已思虑良久,但如若没有相国的承诺,本王万不敢去做。”赵雍缓缓说道。
“肥义本一介草民,受大王知遇之恩才忝身相位,此生万死不足以报偿!”肥义说得很是真诚,眼中泪光闪动。
“本王要将赵国的未来托付于你。”
“微臣不明白。”
“赵雍要相国像辅佐本王一样辅佐公子何。”
字字从赵雍口中清晰地吐出,无异于一串炸雷在肥义耳边滚过。赵雍这是要废掉太子赵章,将幼子赵何扶上王位。
“大王!”肥义惊骇间双膝跪地。
“王后临终前嘱托本王,让太子不要伤害赵何。要让赵何将来不受太子的伤害,最彻底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上赵国的王!”
“大王!您切不可因舐犊之情而酿成夺位之争啊!”肥义还未从废立太子的事中缓过神来,赵雍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魂飞魄散。
“夺位——不会有夺位。就在废立太子之日,本王便将王位传于何儿!”
“大王……先王尚在便将王位传于太子,是会酿成大祸的啊!”
“相国所虑本王亦仔细想过。赵何幼小,性情怯弱;而赵章业已成年,在军中素有威望。本王常年带兵,难保无虞。一旦本王驾崩,赵章定会与赵何争夺王位。赵国因领土被中山分割成南北两块,造成历代王权纷争更迭,此事决不能在本王一朝重演!本王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新王送上王位!”
“旧太子已握有兵权,身侧又聚得一干大臣,岂会坐视王位被夺?”
“这也正是本王要将新王托付于相国的原因!”
“可是……”
“相国!”赵雍打断肥义的话,“本王将王位让于赵何,也绝非全出于私心。自本王继位以来,朝内国事繁重,朝外战事不断,本王身心疲惫,难以兼顾。将王位让于新王后,赵雍便可专心于战事。相国请随我来。”赵雍向书房大步走去。
书房内一幅巨幅的羊皮地图展开,当今战国天下格局现于眼前。
赵雍站在地图之侧问道:“请问相国,赵国攻灭中山,西掠胡地之后,哪国堪与赵国争夺天下?”
“秦国。”
“正是秦国!赵国与秦国一战在所难免。本王继位以来,两次与他国合纵攻秦失败,虽有联军各怀异心的败因,但主要原因是秦国东面据有河水、洛水、崤山、函谷关之天险。”赵雍在图上指出秦国东面边境一线,“而今我赵国已夺取林胡榆中,便可避开由西面进攻秦国坚固的东线,绕道云中、九原,由北向南从侧翼直袭秦都咸阳!”
肥义怔怔地看着双眸放光的赵雍,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当时战国各诸侯王,面对咄咄逼人的强秦,自保尚且不及,而赵王竟在图谋灭秦!这是何等大胆而又宏伟的战略构想!
赵雍深深地望着肥义,“这也正是本王要摆脱烦琐的国政,专注于军事的原因。”
“肥义愿以性命辅佐新王!助大王成就伟业!”肥义激动地拜伏在赵雍的面前。
三天后的大朝会,与往日有些不同。邯郸宫中突然多了许多甲士,五千黑翼骑士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廉颇亲率五万大军驻于邯郸之郭。宦官当殿宣读的一轴诏书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赵章和太子党臣——废赵章太子,立公子赵何为太子;赵王退位称“主父”,将王位传于太子,肥义为相,李兑为太傅,辅佐幼主理政。
与赵雍想象中的不同,大殿上竟出奇地安静,以王叔公子成为首的王族宗室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那一瞬间,赵雍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他们早已视自己为异类,早已欲将自己拉下王位而后快。朝会在山呼新主万岁的热烈中结束。与这热烈不相符的,是赵雍落寞的心境,是赵章压抑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