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8512字
项离并不想睡,可扛不住赵决的逼迫。他靠躺着一块大石后假寐,眼前依然是一蓬蓬飞溅的鲜血、一张张绝望的面孔。项离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篝火的光亮里,赵决正带着自己的一伍人紧张地垒墙。墙垒在靠山道纵深的一侧,所用的材料除了石头、树木,更多的是尸首。厚墙封闭了通道,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退路。看样子赵决已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项离不知道赵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时而柔弱,时而刚强,时而羞涩,时而豪放……但项离知道,赵决已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不会让赵决死在自己的前边。
石块锋利,赵决看一眼自己的右掌,细嫩的肌肤已被划出几道伤口。赵决正欲弯腰再次搬动石块,右腕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
“去歇会儿,我来。”项离抖开一块方巾,仔细地扎紧赵决受伤的右掌,几点嫣红很快在布面上洇开。
赵决的脸在昏暗中红了一瞬,正想说自己不累,关中守军骚动了起来。
关头上的戍卒惊恐地望着关下——九万赵军在关下列成方阵,就像夜色中黑色的海面,有一种静默无声的强大力量蔓延开来。
赵雍死死地盯住在夜色中耸立的关城。关城正堵在山道的入口,易守难攻,但只要没有后援,赵雍还是有在三天内攻破的把握的。他担忧的是项离十人撑不住这三天,便选择了劝降。
“守关将士听着!”一个赵卒声音洪亮地朝关上喊话,“你们的退路和后援通道已被我大军截断!我赵王仁慈,你等若献上关城,非但可以不死,每人还可晋爵二级、赐百金!”
关头上骚动一阵,以一声惨叫结束。
“妄议降者,以此为戒!”一具尸首自关头上抛下,在地上摔出沉闷的声响。
赵雍眼中杀机一闪,“攻关!”
“大王……”王车前的将领有些迟疑。
“攻关!”赵雍厉声喝道。
“攻关!”将领高声喝道。登时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火光映红天宇。项离十人望向南面,巍峨的关楼在红色的天幕中剪出厚重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
喜:“什长,是赵军在进攻吗?”
项离:“应该是的。”
喜:“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和大军会合了?”
项离:“留一人警戒,其余人马上睡觉。”
喜:“我睡不着……”
项离:“睡不着也得把眼睛闭上!”
喜:“……”
项离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聆听着关外赵军山呼海啸般的杀声,心中思忖:赵军就算数十倍于井陉关守军,一时也难以奈何,就像五千守军一时奈何不了他们十人一样。援救井陉关的中山军也许已在路上,明日,才会是他们十人最艰难的战斗,守关军会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山道;不打通,只有死……项离渐渐发出鼾声。
激烈的冲杀声好像很远,又仿佛很近,一夜未停。项离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块毡子。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灰暗的云层压得很低,北风寒冷彻骨,一场大雪欲落未落。赵决在火堆边忙忙碌碌,悬吊在上面的铜壶冒着白气,飘出阵阵温暖的醇香。项离动动鼻翼,分辨出是马奶和酒香。骑兵出征,不带淡水带马奶,也是赵雍“胡服骑射”变法的一部分。
“过来喝一碗。”赵决已看见项离睁开眼睛。
滚烫的马奶煮酒喝下去,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涌进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感觉舒坦;再嚼上两块熟马肉,浑身都充满了气力。
“一定要吃饱!今日也许就只有这一顿了。”项离又灌下一碗马奶酒,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再吃就把肚皮胀破了。”喜满足地抚摩着肚子,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项离望一眼关头。墙垛碎开几个缺口,人影少了许多。赵军一夜不计伤亡地轮番攻关,守关军减员严重。如若再没有援军,今日就会被破关。
赵雍从高耸的楼车上下来,眉头依旧紧锁,眼里布满血丝。守关军在天亮前一度有涣散迹象,日出后却忽然军心振奋、加防关墙。是什么给了他们信心?
“报——”一骑飞驰而至,马上斥候翻身下马,“禀报大王!三万中山军正快速由井陉道北口进入!半个时辰可开至井陉关!”
赵雍心中一凛,“关内可有消息?”他问的是项离十人。
“一夜平静,并未发生战斗!”
“传令全军:全力猛攻井陉关,第一个破关者,不论军职爵位,赏万户侯!”
赵雍已不惜代价,他必须救出关中之人。
赵军奋勇攻关的同时,山道内项离十人面色凝重。
项离盯着那堵尸首石块垒成的厚墙,墙后那条蜿蜒曲折的山道,此时正隐隐传出金鸣马嘶,有大军正顺着山道在快速推进。
项离:“估计来了多少人?”
赵决:“听步伐声有三万左右。”
项离:“喜,你怕不怕死?”
喜:“我还没娶媳妇……”
项离转头冲喜一笑,“我不会让你死。”
喜:“可是……我们打不过三万人。”
项离:“三万……遇见了老子,就是来十万也没鸟用!不管来了多少,能和我们正面交战的只有十人,加上朝向关内的战斗面,同时向我们进攻的不会超过二十人。我们是黑翼骑士,以一当百的黑翼骑士,现在只需要以一当二,捡了便宜了。”
项离脸上又绽出他特有的微笑。赵决望向他,心中感到既安全又轻松。这是个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男人,赵决这样想。
尚有几百步就能进入井陉关,三万中山军却被迫在山道中停下——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垒在石墙间的头颅,正以怪异的表情看着他们。
基座的石块被快速地搬开。一队人喊着号子齐推,石墙轰然倒塌,露出的一幕震撼了中山军的将士。赫然入目的首先是一个由圆盾组成的半圆,圆盾之间的空隙,被十根锋利的铜矛填满,就像一只长着刺的巨龟,正趴伏在山道中央。与这个龟形盾阵相比,盾阵后面的尸山更让他们毛骨悚然——一座由中山军尸首堆积起来的尸山。
中山军前锋将一挥手,一队手持长戈的甲士试探性地前行,逐渐靠近龟形盾阵。盾阵岿然不动,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距离两丈,一队甲士停住,手中的长戈啄上盾阵,发出青铜悠扬的声音。盾阵依然没有反应。几名甲士又往前走了几步,盾阵上几点寒光一闪,就如蛇芯飞快地一吐,长矛刺穿了几名甲士的脚踝,甲士们惨叫着倒地。
“进攻!”前锋将吼道,却再没能合上下颚。
龟形盾阵中央的一块圆盾一翻,一条挺拔的身形倏然弹起,而后是长矛破空的声音——这也是这名前锋将在这世上最后听见的声音。
长矛在地面投下森然的长影,向前锋将张开的大口飞去。
矛尖首先击碎牙齿,舌头刚刚尝到青铜的腥甜,就被矛尖破开,矛尖继续咬入,刺穿后脑后钉向地面。前锋将被仰面钉在地上,眼中定格着不相信的神情,矛杆贯穿在他的嘴中犹在颤动。
项离长矛脱手后带出了腰中的长剑,右脚在身前的圆盾上一踏,身子箭一般疾射出去。盾阵同时翻开,九名盔甲闪亮的黑翼骑士跟随项离扑上。
项离身子未到剑已先到,长剑贯穿了两个中山兵的咽喉。身子下坠的同时,长剑脱出人体,顺势劈开了身侧的一个圆盾。中山兵手持半边圆盾尚未回过神来,从后边跟上的长矛已搅进了他的腹腔,慢了一拍的惨叫声突兀而起。
一片混乱的剑光、矛光中,血雾翻卷,断肢飞舞,十人勇猛剽悍,势不可当。鲜血溅满他们的面庞,愤怒的眼神如天神的目光。
与流血和死亡相比,恐惧带来的伤害更为严重。直面十名黑翼骑士的中山军前队崩溃了,士卒们疯狂地往后方拥去,他们的心中被一个念头充斥:远离这十个恶魔!
恐惧和混乱顺着长蛇状的队形飞快地传递下去,后面的士卒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盲目地跟随人流向后撤退,军官的怒喝被士卒们惊恐的喊叫声淹没。三万人已经失控,在狭窄的山道间相互拥挤、践踏,无数的士卒就这样死在同袍的脚下。
“别再追了。”项离停住脚步。十人已在山道中追击了一里,一路上铺满了敌人的尸首。项离回望一眼井陉关方向,闷雷般的冲杀声顺着山道奔涌而来——现在应该是破关的关键时刻。
“回去。”项离一抖长剑,余血甩出,剑身复又雪亮,发出嗡嗡的鸣声。
十人刚奔回,和关中守军迎头撞上。这次守关军不是进攻,而是溃逃。关头上已经短兵相接,一队队的赵军从墙垛上跃下,井陉关的失守在所难免。
双方沉默地对峙片刻,谁也没有先行进攻。此刻关头上正杀得如火如荼。
“跟他们拼啦!”一个守关兵发出绝望的嘶喊,溃兵蜂拥而上,十几柄长戈刺向立于最前边的项离。
项离不让反进,身子贴着长戈急转一圈,十几柄长戈已被夹在腋下,剑光跟着一闪,一捆长矛应声而断。
十几个士卒愣在原地,手中握着半截戈杆。
项离一松手,十几柄铜戈落地,“退回去,坚守你们的岗位,坚守一个战士的荣誉。”项离冷漠的表情就像天空上低压的云层。
九人跟着项离缓慢而坚定地往前推进,守关军一步一步地后退。
关门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了碎片,赵军如潮涌入,剩余的守关军也被驱赶进山道。
几千守关军被压制在山道间动弹不得,两头有异动者,转瞬就被斩杀。所有人都望向副将,他们目前的最高官长,眼里流露出对生的渴望。
“我要与赵王说话!”副将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
“你还有何提要求的权力?”赵章在马上厉声喝道。
“赵王——我等愿降!”副将喊道。
“降?本王已给过你们机会。”赵军让开一条通道,王车辚辚上前。
“不敢求赏!只求饶降卒不死!败将愿自裁谢罪!”副将的嘶喊充满着屈辱。
赵雍冷漠地望着副将,“战死沙场,是每一个将士的荣耀,你不该侮辱他们!”
“天亡我中山!”副将拔剑自刎,临终一吼凄凉绝望。
“拼啦——”山道中的守关军向王车扑去。
赵军早有戒备,军阵一变,箭阵拦于王车之前。
“杀!”赵章振臂一呼。
“杀!杀!杀!”三军齐应。
一万支羽箭惊弦,给灰暗的天空再添上一片阴霾。箭云破空而至,将几千中山军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