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8212字
帐下十名黑翼骑士站得标杆一般,每人脸上、身上都是结痂的血污,虽然疲累饥渴,却难掩一股自豪之情。赵雍靠坐于铺着重裘的王座上,脸上阴晴不定。
“项离,你可知罪?”
赵雍轻轻的一句话,将项离得意扬扬的表情瞬间冻结。
“项离不知……”项离梗着脖子望向别处。
赵雍不动声色地盯着项离,众人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不知……你告诉他。”
立在一侧的行军司马朗声说道:“未经请命,擅自脱离大军,此罪一;带领下属轻犯险境,此罪二;不爱护战马,此罪……”
“够了!”赵雍打断行军司马的话,“就按前面二罪,按我军律,该如何惩处?”
“斩!”
帐内气氛顿时冰冷,项离咬肌绷紧,赵决和八名黑翼骑士不可置信地望向赵雍。
“你们都听见了——项离按律当斩。来人哪!”赵雍话音出口,几名卫士从帐口跨入。
“慢!”赵决一声怒喝,神情愤慨。赵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赵雍:“你一名小小的伍长,也敢在此发号施令?”
赵决:“按我赵国军法,上级处置下属不公,无论何军职均可上言!”
赵雍:“哦?你倒说来听听,本王如何处置不公了?”
赵决:“大王功过不分,难以令我等心服!”
赵雍:“项离功在何处?”
赵决:“战场态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什长不以军职卑微而自觉从全局着眼,自发采取行动,捕捉战机,此功一;以十人之寡,截断五千守关军退路,击退三万中山援军,并率领下属全身而退,此功二!”
赵雍乜斜着双眼看着赵决,“按你所说,项离非但未曾触犯军法,反倒立下盖世奇功?”
赵决:“正是!”
赵雍目光转向项离,“有人说你该杀,有人说你该赏。你自己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项离向赵雍单膝跪下,“回大王,项离不该杀,也不应赏。杀了我,会寒了赵国将士的心;赏了我,又将赵军铁的纪律放于何处?”
赵雍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你该罚,也应赏。”
赵雍从王座上站起,正色宣道:“抄没项离家宅田产,罚没一年军俸,作为其无视军规的处罚;即日起项离晋爵三级,任黑翼兵团军侯,以示其战功。其余九名黑翼骑士,每人晋爵两级、升军职两级、赏千金!”
黑翼军团最高官长是校尉,校尉下辖二曲,曲的官长称军侯。封项离为黑翼军团的军侯,实际上等于让项离掌握了一半黑翼兵团的兵力,等待他的会是锦绣前程。而家宅、田产、粮俸这些东西,项离本就不放在心上,罚跟没罚一样。
“大王圣明!”项离十人半跪谢恩。
赵雍冲赵决挤了下眼睛,笑得意味深长。赵决红着脸垂下了头。
井陉破关的第二日,已成为中山国飞地的石邑告破。大军围攻石邑的时候,赵雍已和五千黑翼骑士飞驰出井陉道,直奔东垣而去。东垣城位于滹沱水南岸,井陉道西口,是赵、燕、中山三国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从东垣顺着滹沱水溯流而上,便可直接威胁中山都城灵寿。战局才进行到中盘阶段赵雍便已开始收官。他要中山王更快地拜服在自己的脚下。
距东垣百里的山林中,五千黑翼骑士人衔枚、马摘辔,正往东垣方向急行军,密集的雪粒在枝叶和盔甲上落出细碎的声响。项离骑着马一溜小跑追上赵雍,赵雍也和将士们一样,骑一匹战马,披一领油布斗篷。
赵雍瞥一眼项离,“有话要说?”
项离咕嘟着嘴,看着赵雍使劲地儿点点头。
赵雍一笑,“吐出来吧。”
项离拿下嘴中的铜枚,使劲儿啐了口唾沫,说道:“我觉得队伍该停下了。”
“理由。”
“黑翼兵团虽战力强悍,但骑兵并不适合正面攻城,就算强攻而下,代价也过于惨痛。”
“你有何良策?”
“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项离狡黠地一笑,“大王也许早有奇谋,项离多虑了。”
“官没当几天,虚头巴脑的官话倒学会了。”赵雍斜睨着项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项离想带领一曲人混进难民中,待进入东垣城后偷袭城门。一旦得手,焰火为号,而大王率两千五百黑翼直冲入城。没有城墙的阻碍,几万守军会被我黑翼骑士踏为齑粉。”
赵雍一举马鞭,司旗兵牙旗一翻,五千骑士倏然停住。
赵雍沉吟片刻,说道:“算是个奇谋。但城门把守森严,两千五百人的兵器如何带入?”
“只需带入十几柄短剑即可。”
“何意?”
“府库。”
“府库中倒是存有足够装备两千五百人的兵器。但仅凭十几柄短剑,要攻破重兵把守的府库谈何容易。”
“大王别忘了,项离几日前以十人击退了几万敌军的进攻。”项离的双眸在阴冷的天色中就像两团炭火,燃烧着自信与英气。赵雍不由得暗叹自己已经老了。
雪粒突然止住,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人间。
滹沱水自一座孤城北侧蜿蜒流过,漫天的大雪中,一切都恍如梦境。
东垣城的城头上,一队衣甲单薄的戍卒瑟瑟发抖,来回跺脚取暖。
戍卒甲:“听说了吗?井陉要塞已被赵军攻破。赵国十万大军,已奔东垣来了。”
戍卒乙:“唉……这战国乱世,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败就败了吧,我倒希望天下都归了一国,咱们也不用大冷天儿在这苦挨了。”
戍卒丙插话道:“你说得倒轻巧,东垣城被破了,赵军能饶了咱们?在鄗邑和井陉关战败的弟兄都被杀了!”
戍卒乙:“咱们要投降也杀?”
戍卒丙:“闭上你的鸟嘴!这话要传到城尉耳朵里,没等赵军来,他先把咱们杀了。”
说话的戍卒自己先打了个寒战——看样子不管怎样都是个死了。三人一时无言,心情和这天气一样糟糕。
“看!南面来人了。”说话的戍卒手搭凉棚,尽力地分辨来人身份。
迷茫的大雪中,一队衣衫褴褛的难民踽踽而行,雪花落满他们的头发与肩背。
“爷爷……我饿。”说话的女童面孔肮脏,一双大眼睛已失去了光彩。
“乖,再忍忍……等到了城里就有热汤喝了。”老人偷偷擦拭下眼角。
“会有炊饼吗?”小女孩仰着脸问。
“有!还会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老人望着那座风雪迷漫的孤城,并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的人生就像一片风中的落叶,他们只想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地活着。
“拿着。”一个带着体温的饭团塞到小女孩的手上。小女孩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英武的面孔,上面的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小哥,这如何使得……这冰天雪地的,口粮比金子还贵重啊……”老人讷讷地推辞。
“老伯,进城后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外头再乱也不要出来。”项离握住老人的手,将一个金饼按进他的掌心。
项离在流浪无依中长大,对穷人,他有着难以表达的理解与同情。可现在这些感受中还掺杂了一些愧疚。如果不打仗,就不会造成他们的流离失所。可这战国乱世的刀兵,又岂会因自己的罢手而停息?“如果这支军队足够强大,它就会带给天下和平。”嬴稷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项离隐隐作痛的内心又被一股豪情所填满,他要拼尽全力去率领这样一支军队,去当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以带给天下和平。
“不!不……”老人惊惶地抽回了手,好像项离塞进他掌心的是一块炭火。
项离刚刚燃起的雄心又被老人复杂的眼神浇灭。这是怎样才能实现的和平?这和平需要无尽的杀伐,这和平需要一次又一次的侵略。数百万将士会为之成为枯骨,上千万平民会为之失去家园。而在实现这个看似高尚的理想中,自己会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恶魔,也许自己都会难以分清……
在项离胡思乱想之际,他已跟随着难民走至城门之前。
“站住!”一队手持长戈的甲士拦住他们的去路。
“哪里人?”为首的屯长喝问。
老人颤巍巍地上前回道:“将军……我们都是从石邑逃出来的百姓……”
屯长打量了一下众人,“有没有牒引?”
老人怔了一怔,又分解道:“这仗都打起来了,哪还能顾得上去官府申领牒引。”
其实并不是他们不去申领,而是根本就申领不到。城中百姓是守城军的潜在的预备队,大量出逃更会影响军心。石邑郡守早有禁令,百姓不得弃城逃亡。
“没有牒引不能入城!”
难民中马上响起了压抑的哭声。入城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
老人跪倒在雪地里,哽咽着求道:“将军,您行行好,离东垣最近的城邑也要走上一百多里。您要不放我们入城,我们都得冻死饿死在荒郊野地里啊……”
“将军!给我们一条活路吧!”难民们纷纷跪倒,一片混乱的哭声。
这些难民的总数在两千左右,大部分是老弱妇孺。项离带五百黑翼骑士一路分批混杂其间,不然一律的青壮难民,容易令人生疑。
屯长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开,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搜仔细点儿,别夹带了武器。”
当日城门关闭之前,两千五百名黑翼分批进入了东垣城。
钟鼓楼的鼓报声穿透大雪飞舞的深沉暮色,城门隆隆闭合。城中的屋檐巷角,坐卧着一堆堆的难民。街上一队巡游的兵士没有察觉,散落在府库周边的难民,比其他地方要多些。危险正悄然逼近。
一个兵说道:“日昳时收到战报,赵军已经攻破了石邑,正往东垣推进。”
另一个兵问道:“估计得两日才能到吧?”
“风雪塞路,怎么着也得三日。城尉已有谋划,自今夜起封闭城门,坚守不出。这大风大雪的,赵军耗不了多久,自己就得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