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7580字
立冬那天以后,秦昭王身边多了一个郎官,佩剑,着褐色皮甲,除了偶尔露出略带邪气的笑容,和宫中的其他郎官别无二致。他总是在昭王身后三步站定,既不突兀又总是如影随形。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样一个平凡的禁卫,但所有能接触到嬴稷的人,都发觉大王的心情比以往开朗了许多。大家都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改变——没有人会高兴陪伴一个阴郁的大王。
卯时,阳光穿透晨雾,稀薄地洒向巍峨的咸阳宫。
嬴稷脚步轻快地往勤政殿走去。殿廊两侧是一根根朱漆圆柱,每根柱子前边都立着一个低眉敛目的宦官或宫女。嬴稷回头望一眼项离,项离手按剑柄跟在他三步之后,神色专注凝重,好像他是名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郎官。嬴稷有停下来踢项离一脚的冲动——只要有旁人在场,项离就是这个表情,一到二人独处,项离就会马上换个无赖表情,就好像摘下了一个面具。但嬴稷不能否认的是,自项离入宫以后,他已很久没有感到过孤独了。他需要有这样一个真诚的朋友。
嬴稷跨进勤政殿的大门,看见峨冠博带的魏冉候在书案前边。意外的是,宣太后居然也在。
魏冉向嬴稷弯下身子,“拜见大王。”
嬴稷冲魏冉摆下手,“穰侯免礼。”
“母后。”嬴稷恭敬地向端坐在书案后的宣太后行礼。
“听闻大王每日勤于政务,这样很好。”宣太后珠玉一般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谢母后褒奖。”嬴稷恭谨地低着头。每次面对宣太后,他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他不知宣太后找他何事。
宣太后的目光在嬴稷身上停了良久,终于说道:“大王想如何处置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
嬴稷用余光扫了一眼魏冉。这事他昨晚才和几个近臣议过。他有些明白母后为什么早早就来到勤政殿了。
“回母后,儿臣……尚未想好。”嬴稷没敢把商议的结果说出来。
“穰侯,按《秦律》,谋反该如何治罪?”宣太后依然看着嬴稷。
“回太后,按我大秦律法,谋反者处以烹刑,九族之内尽诛。”魏冉朗声回答。
“你说这公孙鞅也够狠的,杀人就杀人,非要弄出什么烹刑、凿顶、抽肋……”
嬴稷一抬头,正撞上宣太后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股凉气从他的脊梁骨升至后脑勺。
宣太后接着说道:“我看诛九族就免了吧,真要算起账来,大王和我,包括你穰侯,都在他们的九族之列。”
“诺。”魏冉大袖一揖。
“母后!”嬴稷被自己尖厉的声音吓着了,又压低了声调,“能不能……能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给我一个不杀他们的理由。”
“他们是我的兄弟……”
“兄弟,”宣太后冷笑,“你把他们当成兄弟,他们可曾把你当成兄弟?你不要忘了,他们是要把你拖下王位的叛逆!如果今天他们成功了,他们可会留下你的性命?”
“可是……”
“大王!”宣太后喝断了嬴稷的话,“你是秦国的大王,是天下最强大军队的主人,不要让妇人的仁慈蒙蔽了你的眼睛!”
勤政殿里一片沉默。项离偷睨一眼神情如铁的宣太后——这个美艳的妇人,有着比男人更为强大的意志。这是嬴稷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他也许终身都要笼罩在宣太后的阴影之下。
“公子壮和公子雍可以被处死,但惠文后不能!”嬴稷说得很坚决。
“为何?”
“为了一个王的诺言,为了一个王的孝道!”
“你答应过谁?”
“武王。”嬴稷抬起头,直视着宣太后的眼睛。
宣太后良久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惠文王的这些孩子里,只有你最像他,一诺如山岳……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宣太后把脸转向了魏冉,“穰侯,就按大王说的办吧,让惠文后在后宫颐养天年,同时昭告天下,以示当今秦王的孝道。”
“诺!”魏冉应声后问,“武王后也参与了谋反,如何处置?”
宣太后起身向殿口走去,“如若没有武王的传位诏书,我和稷儿也未必能有今天……她是魏国人,就将她送回魏国吧。”
“谢母后!”嬴稷朝宣太后的背影弯下身子。
“不用谢我。”宣太后停住,“只要你在心底不骂我就好。”
嬴稷慌忙跪下,“儿臣不敢。”
“大王,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廷并非是你所看见的那个样子,每一个角落都暗藏着杀机,每一处黑暗都隐匿着敌人觊觎的眼睛,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你太年轻,还不能懂得权势争斗的残酷和血腥,我还不能将秦国全部地交给你。你如若不能安守自己的本分,我必须提醒你,我有三个儿子……”
宣太后拖着长长的衣裾消失在殿口。嬴稷依然低着头跪在地上,额上沁出了冷汗。
“大王,下臣告退。”魏冉看了嬴稷一眼,退了出去。
嬴稷慢慢抬起头来,长久地注视着殿外的那片天空。项离顺着嬴稷的目光望去,冀阙殿的上空,一只苍鹰正盘旋翱翔。
初夏。小满。
位于咸阳城北面甘泉山的甘泉宫热闹非凡,彩绸挂满了每一个入口,宦官宫女们穿梭不停,一盘盘精美的食物被送进了正殿。甘泉宫即将要开始一场盛大的晚宴,款待宣太后邀请来的尊贵客人——义渠王。
义渠是陇东大原上的西戎之国,自吞并北地诸戎后,便欲逐鹿中原,秦国是他们向东南发展的第一个障碍。而秦国从立国之日起,称霸西戎便是国策,自有问鼎中原之意后,更是视义渠为其后方最大的威胁。两国之间战火不断,自秦昭王继位,两国已交兵三百余年。
甘泉宫偏殿外,一队宫女手捧礼服和组佩,跪在门外小心地说话:“大王,太后命奴婢们送来礼服,请大王穿上后赴正殿开宴。”
“滚!都给我滚!”一个酒爵在门上砸出一声巨响。
嬴稷来回走动,显得焦躁不安,项离在坐席上躺成一个大字。
“从秦穆公起,我秦国便与义渠血战,几百年来不知多少秦人死在和义渠交战的战场上!我杀其尚不解恨,母后竟然……竟然邀请义渠王到甘泉宫来避暑!”嬴稷羞愤难忍。
“你母后有你母后的道理……”项离懒洋洋地说。
“什么道理?将仇雠奉为座上嘉宾?”
“你总劝我心静,轮到自己就不静了。”项离翻身坐起来,“我问你,秦国现在是否能够一举灭了义渠?”
“现在还不能……”
“既然灭不了,秦国又正在往中原扩张,如果不能和义渠息兵,秦国岂不是腹背受敌?”
“派个使臣和义渠签订盟约就是,又何必请义渠王来此长住?”嬴稷语调有些软了。
“这就是你母后高明的地方。战国各国间的盟约签了何止千万,哪一份又能真正遵守,又有哪一份盟约比一个大王作为人质更为有效?”
“人质……”嬴稷仰面思忖,“可是,他可以随时离开秦国。”
“这就要看你母后怎么留客了……”项离从坐席上站起来,拍拍嬴稷的肩膀,“走吧!去会会这个义渠王。”
甘泉宫的正殿内钟乐齐鸣,两侧的条案依次排向殿口,条案后分坐着秦国的君侯将相。王案例外地被摆放在王阶下面,王案左侧的条案后端坐着身着盛装的宣太后,右侧的条案后还空着。嬴稷走进大殿,大臣们纷纷起身,齐呼大王。嬴稷摆下手,径直走至自己的席位。
嬴稷:“母后……”
宣太后:“坐下吧。”
嬴稷在王案后跪坐下来,项离在后面站定。
宣太后用只有嬴稷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必须对义渠王表现出恭敬。你要记住,可以杀敌的不仅是军队和武器。”
嬴稷向宣太后微微躬下身子回道:“儿臣记下了。”
此时殿门外传来司礼官悠长高亢的声音:“恭迎义渠王——”
九名司宾引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大殿,男人身着华丽的胡服,身形伟岸,面上虬须浓密。
“恭迎义渠王——”殿上百官起身齐呼。
义渠王大笑着走向嬴稷和宣太后,嬴稷跟着宣太后站起。
“恭迎义渠王。”宣太后声调婉转,笑得倾国倾城。
义渠王怔住了,一双灰蓝的眼珠死死地盯在宣太后的脸上。边上的嬴稷咳嗽一声,义渠王才回过神来,“太后多礼了!我一个西域蛮戎,哪担得起九宾之礼!”
宣太后正色道:“义渠民族刚强勇猛,男人以战死为荣,义渠王更是慨然丈夫、盖世英豪,如何担不起这九宾之礼?”
义渠王大笑,“太后不仅人长得美,连话都说得如此动人!”
宣太后:“义渠王谬赞了……稷儿,来见过义渠王。”
嬴稷双手一揖,“见过义渠王。”
义渠王上下打量嬴稷,眼里露出轻蔑之意,“你就是秦王?”
嬴稷:“寡人正是。”
义渠王嘴角一斜,“原来是个黄毛小儿。”
殿上众臣哗然,不待嬴稷发怒,宣太后抢先说道:“稷儿年轻,还请义渠王长住甘泉宫,也好有时间对稷儿多加教诲。”
“那就要看太后留客的诚意了……”义渠王看向宣太后的目光火热,宣太后笑得如少女般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