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7952字
秋末的寒风中,项离在马背上坐得像根标杆。面对他列成一排的,是九名黑翼骑士,也是他的部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自己的部下。队列中两张熟面孔,一个是喜,一个就是赵决。喜是项离特意要求编入自己的什的;赵决也在队列中,他感到意外。
“伍长出列!”项离提气一吼。战国军队五人为伍,十人成什,每什中有两个伍长。
两骑从队列中走出,其中一匹马上坐的是赵决。项离挥挥手,两人又退回队列。
“我叫项离,从今日起就是你们的什长。既然被编在一起,我们的命也就连在一起了。以后大伙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花,反正就是生死弟兄了!”
项离本想把第一次训话说得豪迈点,可怎么听都像是市井恶霸在和新收的手下讲话。队列中赵决低着头笑出了声,其余八人的面容却如铁水浇铸,纪律早已渗入黑翼骑士的血液。
“赵决,老子不管你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儿子,你要敢不听话,屁股上一样要挨军棍!”
项离话虽说得粗野,神情却是非常严厉。
“是。”赵决应声的同时,脸上红了一瞬。
项离又大声说道:“明日便要出征,大伙回去后清点随身装备,多带一柄长矛、一个圆盾。”
赵国骑兵的装备比步兵要复杂很多——每名骑兵两匹战马,一把特制的骑兵弓,几种不同用途的箭,长短剑各一,夜里御寒的皮蓬和可供长途奔袭的口粮和水。
“项大哥!”喜在队列中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喊什长!”项离瞪着眼冲喜喝道。
“什长,带步兵兵器干啥?”
当时战马无镫,骑兵在马上没有着力点,所以并不配备长矛等步兵兵器。
“让你带你就带着!散队!”
翌日清晨,赵国十万大军云集邯郸城外,其中包括五千黑翼骑兵和一万新练成的新式骑兵。祭天卜卦之后,赵雍亲率大军往北面的中山国方向进发。与此同时,位于北路的十万赵军精锐从代地出发。两路大军从南北两向呈夹击之势,直扑中山国的都城——灵寿。这是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发起的第一场大战,也是赵国向世人宣告崛起的一战。此战的胜负关系到“胡服骑射”的国策是否能继续实行下去,所以赵雍只能赢,不能输。
槐水之滨,阴云蔽日,寒风似刀,十万赵军停下步伐。
项离骑在马上,目光越过一江秋水,望向槐水北岸。烟波暮霭中露出一座城池的黑影,这是挡在南路赵军前面的第一道障碍——鄗城。
战马低头饮下冰冷的河水,马上之人神情肃杀。这里将会是他们此次出征的第一个战场,芦苇乱蒿间会埋下敌人的尸骨,也能埋下自己的尸骨。
“项大哥,是要马上渡水攻城了吗?”赵决一直不喊项离什长,项离也就由他去了。
项离望着对岸,沉默了一会儿。此次攻打中山国的南路赵军集中了最精锐的部队,攻下鄗邑不会有太大问题,就怕在攻城期间,中山军主力倾巢南移,救援鄗邑,那时候鄗邑会成为两军主力决战的战场。尚未夺下中山国任何关隘要塞就进行决战,对赵军而言就是失败。
此时令旗挥动,命令各部就地扎营,显然是不会渡河了。
“水凉,别让马喝太多。”项离一扯马头,战马离开了水边。
这人既热情活泼又冷漠坚毅,让人捉摸不透。赵决望着项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迷蒙。
大营背倚槐水,呈半月形修筑,外围深沟壁垒、重车木栅。项离心中叹服,古兵书上载此营为半月营,易守难攻,坚不可摧。但项离不明白赵雍摆开一个全力防御的姿态,到底在等待什么。
河对岸不时有中山国的斥候闪现,兵士们在大营内操练游戏,倏忽间便过了十日。
第十日清晨,项离突然接到军令,即刻随大军渡过槐水。
槐水之上凭空出现一座浮桥,应是连夜架成。十万大军在半天之内悉数通过,黑云一样的军阵兵临鄗邑之下。鄗邑守军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看见身着胡服的赵军潮水一样涌来,还是一片惊惶。
赵军军阵在距鄗邑六百步的位置停下,随着中军中各色令旗挥动,十万人娴熟地穿插跑动,很快将鄗邑围住,独在南面留下一个缺口。
赵雍将指挥台设在鄗邑北面的山顶,整个战场一览无余。五千黑翼骑兵在内,一万新式骑兵在外,将指挥台围成一个“回”字形方阵,随时等待命令从高处进行冲杀。
“什长,大王为何不把鄗邑全部围住?”喜低声问项离。
“如若你被敌人围困,心知必死无疑,你会如何?”项离反问。
“当然要拼死一搏!”
“可如若给你留下一个逃生的机会,你还会和敌人拼命吗?”
“我明白了,大王这是要瓦解鄗邑守军的斗志!”喜兴奋得脸庞通红,他为能成为这样一位大王的士卒而自豪。
项离望向距他仅有十步的高台——赵雍伫立其上,大风灌满他的征袍。
《六韬》有云:“围之置遗缺之道。”也就是说要给城中军民留下一个“示生路”的缺口。被困者为求生路往往开城突围,突围时夺路而逃,必然军心涣散。此时设伏兵堵截,可灭突围之敌,就算被敌人突围,被围城池也可轻松攻下。项离不知道嬴稷是否精通兵略,但要嬴稷和赵雍对阵,则必败无疑。看来赵雍已有必胜的把握,但他为何扎营等待十日呢?项离飞快地思索着。他不知道,赵雍这十日是在等待北路赵军的消息。此次攻打中山国,赵雍的战略意图是控制太行山以东的战略要点,打通东进和北上的交通孔道,主攻方向选在南路,北路主要是策应南路行动,牵制中山主力的南向机动力量。就在昨夜,赵雍终于等到北路赵军的阴书——北路军连克丹丘、华阳,最让赵雍欣喜的是,北路军已攻下了中山国北面的要塞——鸿上塞。中山军如若将主力移向南面防御,北路军即可从鸿上要塞长驱直入,直捣灵寿。而今之计,中山军也只能将主力分为南北两路,分别迎击赵军。这也正是赵雍想看见的结果。于是赵雍下令连夜架桥,拂晓对鄗邑发起进攻。
“父王,是否要派人劝降?”立在赵雍后侧的赵章问道。攻城前先行劝降是战国攻城战的惯例。
“劝降?”赵雍浓眉一挑,“你是否还记得‘鄗事之丑’?”
周安王二十五年,赵国伐中山。中山倚仗齐国,反攻赵地,挖开槐水,围困鄗邑。万乘之国的赵国,竟被千乘之国的中山打得在鄗邑里龟缩不出。赵人以之为奇耻大辱,称此事为“鄗事之丑”。
“儿臣知错了……”公子章面有愧色。
赵雍抓起鼓槌,在一人高的牛皮战鼓前边站定。
“赵国的勇士们!”赵雍一槌敲上鼓面,雄浑的鼓声顿时传彻整个战场,战场倏然静默,所有的兵士望向高台上的赵王。
“用鲜血去洗刷赵国的耻辱!用勇猛去获取赵军的荣耀!用铁蹄去踏碎阻挡你们的一切障碍!用利剑去劈下敌人的头颅!”赵雍的吼声被风吹至每一个将士的耳边。
“杀!杀!”赵国十万将士热血沸腾,澎湃的杀声让鄗邑守军瑟瑟发抖。
“冲吧!去建立你们的功勋!冲吧!让世人看见一个强大的赵国!”
鼓槌在战鼓上擂出气壮山河的鼓音,赵军齐整地向前推进,如林的长戈指向鄗邑,昭示着他们荡平鄗邑的决心。
赵军前阵推至城墙三百步,无数箭镞的尖啸声响起,箭云自城墙上腾起,飞速笼向赵军推进中的军阵。
“防——”鼓音一变,将台上令旗翻转,前阵轰然齐响,所有甲士半跪,一人余高的长盾斜举上头顶。
箭镞钉上盾牌发出沉闷的声响,箭镞穿越缝隙溅起惨叫和血光,有人倒下了,后面立刻有人补上。箭雨一轮又一轮地从空中落下,长盾组成的海洋依旧执拗地向城墙下推进。转眼前阵仅距城墙二百步,敌军箭雨已弱,鼓音和令旗再变,前阵后方的长盾瞬间放下,一万名半跪引弓的弩手赫然现出,箭镞上都带着火种。
“射!”令旗劈下,一万把硬弓同时惊弦,一万支火箭划破长空,嫣红灿烂的火云直指鄗邑,带去死亡的音讯。
“射!”前一批火箭还未落地,第二组弩手发射,第一组弩手装箭预备。
三轮齐射之后,鄗邑中已是火光冲天,城头上预备烧敌的火油被引燃,发出一声声巨大的爆炸,无数身体飞向了天空,而后石头般坠下城墙。城头上一片惨叫呼号,鄗邑守军已乱。此时前阵已距城壕不足三十步。
鼓音再变,前阵最前面的盾手倏然后退,一乘乘壕桥重车从盾阵中推出,飞速冲向城壕。城头上的投石机发射,巨石呼啸着抛出,落向进攻中的赵军。
巨石砸中重车,溅起木屑残肢,但更多的重车冲进了城壕,折叠在重车上的壕桥轰然搭上对岸。此时盾阵中又快速推出上百乘尖顶四轮大车,车顶覆盖牛皮,每车内藏七十余人。城头上箭矢如雨落下,四轮大车顶着箭雨冲过了壕桥,贴上城墙下的羊马城(城墙与城壕之间的矮墙)后,持剑甲士从车内跃下,与羊马城后冲出的守军短兵相接。第一批冲到城下的剑士是自愿请缨的“陷队”,极易战死,但一旦存活,必获战功和提拔;就算战死,抚恤也十分优厚,家人引以为荣。第一队“陷队”还在与敌厮杀,第二队负责攀城的“陷队”已抬着钩梯、推着云梯车冲向城壕。云梯车从壕桥上通过,士卒将钩梯架上壕沟通过。真正惨烈的战斗至此才刚刚开始。
云梯靠上城墙,无数士卒蚁附而上。赵军的抛石机和箭阵同时发动,无数石块、箭镞掠飞城头上守垛的中山军,以掩护攀城的士卒。巨石砸上墙垛,青砖夯土崩散四溅;箭镞破开人体,空气中腾起血雾。一个人在墙垛上倒下,另一个人马上补位。滚木、礌石、狼牙拍雨点般自城头砸下。云梯拦腰折断,一串串的士卒从高空坠落;云梯被钩拒推开,就像一根爬满蚂蚁的麦秸被风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