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12180字
樗里疾倒不谦让,朗声说道:“在赵国施行‘胡服骑射’之前,秦、楚、齐三国最强;而今楚已被齐国削弱,赵国崭露头角,三强变为秦、赵、齐三国。齐国远离秦国,对我秦国暂时构不成大的威胁,而赵国本就与秦国接壤,再加上此次占领林胡的榆林地区,已对我秦国构成压力。”
宣太后问道:“丞相的意思是首先要抑制住赵国?”
樗里疾回道:“老臣正是此意。”
魏冉插言道:“而今齐、魏、韩三国合纵,对秦国虎视眈眈,而赵国一直保持中立。如果直接和赵开战,三国联军必会乘虚进犯秦国。以赵国现在的实力,秦国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还有三国联军在旁。”
樗里疾:“穰侯所言不虚,但除了战场上的战争,外交策略同样是一场战争。”
魏冉:“愿听丞相赐教。”
樗里疾:“与齐连横,赵国必然会感受到压力,自然不敢轻易犯我秦国。”
嬴稷唇角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樗里疾的伐交策略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魏冉疑道:“可是齐国正与魏、韩合纵抗秦,又如何会与秦国连横?”
毕竟是年轻,嬴稷忍不住说话了,“魏、韩是慑于秦国强大才投靠齐国,秦国只需向两国表示善意,齐与之的合纵不攻自破。”
樗里疾立即起身拜在嬴稷面前,大声说道:“大王圣明!”
宣太后看着樗里疾的目光有些复杂,“就按丞相和大王所言,穰侯速作安排。”
魏冉:“诺。”
邯郸宫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中,但这光明与和煦却丝毫没能让赵雍的心情好起来。无数的名医灵药被送进王后寝宫,吴娃的病情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赵雍能做的,只能是日夜陪伴在吴娃的榻前。
满园春色被房门厚幕阻隔,炭盆和青铜灯树映出的火光中,赵雍枯坐在榻前,就像一头瘦骨嶙峋的雄狮。
“王后……该吃药了。”赵雍轻轻地说,好像不忍将昏睡中的吴娃吵醒。吴娃这些天已进入半昏迷状态,每次醒转,就能模糊地看见赵雍悲伤关切的面容。
吴娃微微地睁开眼睛,又虚弱地闭上,“大王……别在臣妾身上浪费时间了,赵国需要您,赵国的子民需要您……”
门环轻微地一响,一名宦官怯怯地闪进来,“大王,肥义大人求见……”
“你有几个脑袋?”赵雍侧转头来,一双眼中杀机闪烁,“你没听我说过谁也不见?”
宦官咕咚跪下,颤抖着说:“奴婢本已回绝肥义大人,可相国一直不肯走,说是有重要国事向大王禀报。奴婢……奴婢怕担当不起呀……”
“不见!”赵雍刚回转头,正撞上吴娃哀求的眼神,心中登时如刀割一般疼,“请相国至偏殿等候吧。”
“诺。”宦官退了出去。
眼望着形销骨立的赵雍,肥义强忍着哭声缓缓跪下,“大王啊……”
赵雍扶住肥义,“让相国担忧了,赵雍没事。”
肥义哭道:“我赵国在大王的统治下方才中兴,大王一定要保重自己,赵国几百万的子民还等待着大王带给他们强大与富饶。”
“赵雍自有分寸,相国请起来说话。”
肥义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相国找我有何急事?大军遇挫了?”
“十万大军在项将军的率领下一路势如破竹,近几日原阳可破。”
“那是何事?”
“秦王嬴稷与魏王魏嗣、韩太子韩婴昨日会于临晋,秦以一城侵地还魏。”
“那又如何?”
“秦王此举看似友好,实则包藏极大祸心。此举必然使齐、魏、韩三国合纵瓦解,而后秦王定会拉拢齐国。秦、齐连横,我赵国危矣!”
赵雍转身踱至门口,看着庭院中的似锦繁花沉思不语——这些年自己一直坚持中立,不介入战国列强的纷争,在秦、齐、楚三强维系的战略均势中加快变法图强的步伐。如今楚已衰败,战国天下的平衡被打破,但只要秦、齐两国不站在一条战线上,两国中任何一国与他国联盟,都不可能破赵。当今之计,是要设法破坏秦、齐的结盟。
赵雍转过身来,“命安插在秦、齐两国的细人密切关注此事的动态。”
“我们不采取行动?”
“先不动,一切待项离攻下原阳再说。只有将林胡地域归入赵国的版图,秦王才会意识到赵国的强大,赵国才有和秦国联盟的筹码。”
那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无数的圆形帐篷与野花一同散落。帐篷相对密集的区域,就是林胡贵族聚居的原阳。此刻分布在一百多里范围内的帐篷被三层骑兵防线裹在中间,女人们抱着孩子蜷缩在帐篷中哭泣发抖。林胡王怎么也不会想到,百年来一直被他们抢掠的赵国,如今竟如此强大。赵国大军攻占榆林后,深入千里草原,突破无数道林胡骠骑组成的防线,直打到了林胡王廷。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楼烦王竟然拒绝了他的求援。
林胡王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万林胡骑兵组成的防线。他相信这些男人每一个都是勇士,每一个都不会怕死,但面对赵军能把箭头射进石头中的强弩,他们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悲壮色彩。林胡王的目光越过防线,触上了与他们相隔二里的赵军方阵。赵军并没有将原阳团团围住,而是分成数个步车方阵,呈半圆形面对林胡的骑兵防线。林胡王心里明白,那给他们留下的缺口并不是生路,赵军的黑翼兵团,正等待在他们突围路线的某个高地上。况且他们也不可能丢下十几万的家眷,只顾自己逃命。他只有一个选择——决战!
“将军,是否要派人劝降?”立在项离一侧的喜身被裨将铠甲,看着成熟了很多。在突破林胡防线的数战中,喜几次立下战功,被项离临阵授职。
“现在还不是时候。”项离神情似铁,望着十万林胡骑兵——这些几乎已是林胡所有能参战的成年男人,如果不将这些人消灭到半数以上,投降后的林胡就依然存有实力,那时候赵国就必须用重兵驻扎原阳。“可是,这样对秦国有利。”这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项离望向侧边,正遇上赵决的目光。赵决的眼中流露着对他的信任与崇敬。项离避开赵决的目光,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羞耻。作为一个军人,第一准则就是忠诚。至于将来如何打败赵国,他会用一个军人的方式去实现。
“开始!”令旗随着项离的命令发出指令,九个步车方阵整肃地向前推进。
骑兵的战斗力远胜过步兵。但这次大战项离反其道而行,用骑兵掩护步兵,对林胡骑兵发起正面进攻。而黑翼兵团只被项离用作预备力量,并没有参与正面作战。
九个步车方阵就像九个巨大的刺猬。每个方阵的最前沿是防御重车,重车的后面躲藏着手执三丈长矛的矛手,矛手的后面是刀盾手,聚集在方阵中心的才是弩手,每一名弩手由一名手执长盾的刀盾手负责保护。一万新式骑兵防护方阵较为薄弱的左右两翼并殿后。
赵军进攻阵形一动,林胡骑兵不得不动。两里路程是战马冲刺至全速的最佳距离,如果让赵军的步车方阵逼近,林胡骑兵也就再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悠长雄浑的号角声传彻战场,原阳防线的第一道骑兵发起了冲锋。
速度快是骑兵的优点,但也由于高速的特点,骑兵难以维持稳固的战斗队形,与齐整的步兵相比,骑兵的防御力就显得较弱。项离利用的就是这种优劣对比。
林胡骑兵经过一里路的冲刺,冲出了高速度,也跑乱了队形。项离手一抬,缓慢推进中的方阵霎时凝固。
“张!”传令官挥动令旗朝敌骑方向点动,九个方阵中的弩手同时张弓,无数嘎吱嘎吱的弓弦绷紧声汇集成压迫的声浪。
无数把手弩中混杂了蹶张弩——一种依靠臂力和腿力结合来张弦发射的强弩,射程超过八百三十米,在射程以内发射,箭头能钉入坚硬的岩石。这种弩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国,简直就是魔鬼的武器。
转瞬之间林胡骑兵已冲进了弩箭的射程,而此时赵军方阵尚在弓箭的射程之外。林胡骑兵需要再往前疾冲一百余步,才能用弓箭杀伤赵军。而这一百余步的距离,就是他们生与死的鸿沟。
九团箭云自赵军方阵中腾起,在空中会聚后迎头罩向了高速冲刺中的林胡骑兵。有重甲防护的身体尚且不能抵御强弩发射的箭矢,何况是只穿着皮袍的胡人。如雨般落下的箭矢中,无数高速运动中的人体和战马突然一顿,而后是惨叫和嘶鸣,血光和黑暗遮蔽了他们的眼睛。
恐怖的箭雨全部扑入了大地,刚刚和死神错肩而过的林胡骑兵尚未来得及在心底感谢昆仑神,第二轮箭雨接踵而至……
泪水淌过林胡王粗糙的脸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子民被敌人屠杀的痛苦。他开始理解那些被林胡骑兵蹂躏的赵国百姓。但这悔恨,已来得太迟。
第二道防线的骑兵紧跟着第一轮骑兵冲入了箭幕。林胡王别无选择,他必须在赵军弩手发射的间隙,让骑兵进入弓箭射程。
林胡骑兵被箭幕筛过一遍以后,终于进入赵军方阵前三百步。两眼通红的林胡人摘下弓箭,要让敌人尝尝他们纵横草原的骑射。
复仇的箭矢破空而至,迎接它们的却是海浪般翻卷的坚盾。赵军弩手缩身在长盾之下,聆听着箭镞钉上盾面的闷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林胡骑兵杂乱射出的箭矢被赵军的重车和坚盾阻隔,林胡人抽出了腰刀,疯狂地驱使着战马,向岿然不动的赵军方阵冲去。
赵军方阵前沿的都是老兵,无数次训练中的鞭打和实战中的厮杀,足以令他们克服来自本能的恐惧。而在方阵内排的新兵,他们的视线被前面层层叠叠的老兵遮挡,老兵们不动,他们也不会动。
老兵们圆睁着眼睛,看着隆隆奔驰的林胡骑兵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越变越大,手中的长矛被死死地扎进泥土。只要能抵挡住第一轮骑兵的冲击,身后的刀盾手会用短剑将丧失速度的骑兵剁成碎片。
林胡骑兵的第一拨儿骑兵离方阵已不足二十步,一直静默的赵军方阵骤然启动。方阵最外侧的防御重车突然一翻,盾面轰然翻进车内,一架架交叉固定在底座上的长矛翻至车外,森森的矛尖直指敌骑——拒马枪!
此装备是项离在与林胡游骑数次交锋后所创,专门针对林胡的骑兵优势,由大批防御重车改制。
高速冲刺的战马撞上了长矛,就像撞上了一棵大树,矛尖轻易地没入战马的身体。战马余势未衰,折断矛杆后翻进方阵,迎接摔落的林胡骑兵的,是无数挥动的短剑。
不断跟上的战马撞上长矛丛林,林胡骑兵的队形被割裂了,撞死的战马紧紧地堆在一起,长矛和重车几乎被马尸、人尸淹没。停在长矛线以外的骑兵无力去改变这一惨状,只能驱使着已经失去速度的战马踏着尸首跃入方阵,而后被刀盾手杀死。前面一被阻滞,后面的战马也慢了下来,无数胡骑拥塞在方阵前方。
赵军将台上的战鼓终于被擂响,隐藏在矛手后方的刀盾手呐喊着插上。树桩般密布在眼前的马腿正来回移动,锋利的短剑横劈出去,一匹匹战马嘶鸣着倒下。马上的胡人尚未完全落地,就被蜂拥而上的刀盾手刺出几个窟窿。后排受惊的战马再不受主人的驱使,疯狂地掉头往后狂奔,与正在冲锋的骑兵梯队撞在了一起。林胡骑兵战阵大乱,败局已无可逆转。
赵军方阵丝毫未乱,踏着林胡人的尸体缓慢坚定地向前推进,苇丛般的长矛直指前方。数量已不足刚才三成的林胡骑兵已丧失斗志,随着赵军齐整的推进步伐,一步步地朝后退却。林胡王转头望向后方,本来没有赵军的一面,赫然出现黑压压的骑兵线。赵军的五千黑翼骑士,正在原阳背面列成进攻队形,随时准备对原阳的腹心发起冲击。林胡王绝望了。赵军的主将只需轻轻抬一下手臂,林胡人就将永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与他们曾经的强大与彪悍一起灭亡。
“等一等!我愿降!”
林胡王突兀刺耳的哀鸣声被风吹至每一个林胡骑兵的耳边。他们惊诧地望向他们的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高大的身躯萎落下来,跋扈的面容被悲伤和软弱覆盖。
赵军的战鼓倏然静默,赵军推进中的方阵戛然停住。
“我愿带领林胡部落向赵国投降!请让我面见你们尊贵的统帅!”
林胡王嘶哑的喊叫声丝丝缕缕地飘至项离耳边,项离的嘴角斜起一丝冷笑。
“接受他的请求。”项离说。
“将军,为何又可以受降了?”喜困惑不解地问。
一旁的赵决瞪一眼喜,“灭了林胡部族,谁来替赵国看护这千里草原,谁又能源源不断地向赵国献上良马?”
“将军,可命林胡王单骑进入中军,扣为人质后再接收原阳。”谋士献策道。
“林胡人性情刚烈,不可见欺,降城不若降心。”项离答道。谋士汗颜退下。
“备马,我一个人去会会这个林胡王。”项离走下将台。
“将军不可!”众将齐声劝阻。
“不用多虑。你们不要忘了,我首先是一名剑客。”项离翻身上马,剑鞘与铠甲碰擦出铿然之声。
两军隔二里列阵,中间那条狭长地带的中心,两骑相对而立。
林胡王:“没想到打败我们林胡的统帅,竟然如此年轻。”
项离:“我听说林胡王率领林胡铁骑纵横草原的时候,也不过十八岁。”
林胡王:“为何您会单骑见我?您已在林胡射雕手的射程以内,就不怕我诈降?”
项离:“林胡人向来将诺言和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更何况您是林胡人心目中的神——林胡王。”
林胡王长叹一口气,“有这样的对手,是昆仑神的旨意,林胡人注定要臣服于赵国。不知这位战神一般英武的统帅,要如何才能宽恕林胡人?”
项离:“一,林胡领地归入赵国版图;二,原阳和九原改为赵国的骑邑;三,林胡必须定期向我赵王献上良马,林胡男人随时接受赵军的征募。”
林胡王:“我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
项离:“有。”
林胡王:“是什么?”
项离:“号令您的子民继续和赵军战斗,直至最后一个林胡人的血,浸染这片草原。”
林胡王的目光沉重地扫过林胡骑兵的队列——他相信这些战士和自己一样,会为了林胡部族流干最后一滴鲜血。但他没有权力要求他们这样去做,他没有让林胡人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权力。
林胡王沉默地从马上下来,慢慢跪伏在项离的马前,一袭王裘随风起伏,冠上的彩羽瑟瑟抖动。
所有的林胡骑士下马,跟随着林胡王跪伏在地,面朝着这位天神般英武的年轻将军。
项离的战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芒。他的身后,兵戈如海,赤地千里。一颗炫目的星辰闪现于西北天空,太阳也无法掩盖其光辉。而此时秦国和关东各国的星象师,都同时观测到这奇异的星象。占星的结果令他们无比惊骇——一颗将星正冉冉升起在战国的天宇,数百万人会因此人而死,天下格局亦会因此人而变幻、统一。他会是有史以来杀人最多的人,他又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他是天神的儿子,他是现身于人世的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