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12722字
大军凯旋的那日,邯郸城的百姓倾城而出。他们既要向赵王表达他们的崇敬与感激,更为一睹项离的风采。英雄的故事早已长上了翅膀,从中山战场飞至邯郸的坊间闾巷。
项离坐在马上,跟随王车缓缓穿过万人夹道的街市。王车和项离经过的地方,路旁的百姓纷纷跪倒,雷鸣般的欢呼声淹没了邯郸城。
“大王万岁!项将军威武!大王万岁!项将军威武!”
朵朵鲜花抛掷马前,百姓们仰望项离的目光就像仰望着神祇。尽管项离无数次想象过一个英雄应该得到的尊崇与荣誉,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邯郸王宫正殿的王座上,赵雍依然一身胡服战甲,座下是整齐排列的百官和刚随他入宫的众将。
“恭贺大王凯旋归朝——”百官齐贺。
“免了,说正事!”赵雍对朝中这些走过场的礼节向来就不耐烦,“本王不在邯郸的时日,国中可有何大事?”
“大王出征期间,百官勤勉、百姓乐业,除齐、秦曾驻兵边境,并无发生什么大事。大军凯旋之日,齐、秦便已退兵,这一切皆因我王英明神武、威仪天下!”说话的大臣面白无须,是客卿田不礼。其原是齐国贵族,因家族内乱投了赵国,是拥立太子的骨干之臣。
“休得在这儿谄媚奉承、扰乱圣听!”一位满面虬须的大臣厉声呵斥,几步跨至大殿中央。此人是相国肥义,看面貌身形便可知其有胡人血统,“胡服骑射”就是在他的坚决拥护和帮助下得以实施,赵雍对其很是倚重。
赵雍问道:“听相国之意,国中还是有大事发生?”
“正是!”
“相国请讲。”
“大军远征之时,林胡部落趁我后防空虚,屡屡扰我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田不礼在一旁诘问:“林胡犯境已有百年之久,并非我大军出征中山期间才有,如何算得大事?”
肥义并不理睬,继续高声奏道:“如今与中山国的战局已定,赵国已消除来自腹地的威胁,我王应派大军征伐林胡!”
“大王征程仆仆,征袍未脱,相国又催促大王征讨林胡,实乃居心叵测!”田不礼尖声发难。
“行了!”赵雍厉声喝止,田不礼噤声。
赵雍身体前倾,真诚地望着肥义,“相国一片忠心为国,本王心知。只是大军疲惫,亟待休整,征讨林胡一事开春再议如何?”
“大王圣明烛照,肥义感激涕零,纵是肝脑涂地,亦难报大王知遇之恩!”肥义一时老泪纵横,跪地伏拜。
赵雍慌忙起身跨下王阶,双手扶起肥义,“相国言重了。我赵雍何德何能,能得相国和一干忠臣能将辅佐,该是赵雍泣谢天恩才对。”
“大王……”肥义声音哽咽。
赵雍正色宣道:“此次出征,国有忠臣,外有猛将,方得大胜而归!传我王命:所有有功之人,无论官职爵位,一律论功行赏!”
“大王圣明——”殿上文臣武将山呼道。
后宫的回廊间,赵雍脚步匆匆,铠甲摩擦出细碎的金属声响。朝会一散,他未及卸甲,便直奔吴娃寝宫。
“大……”门前廊檐下的几名宫女刚刚鞠下身子,就被赵雍摆手制止。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冬日的阳光倾泻而入,割破一屋昏暗。一股药味扑鼻而来。赵雍放缓脚步,让眼睛适应光线变化。屋内陈设简单,卧榻前的炭炉上,一个药罐正发出微微的沸腾声,两个宫女跪坐在炉前,脑袋倚着榻沿已经睡着。赵雍心中一凛,几步跨至榻前。宫女惊醒,见是赵雍,惶恐间伏地叩首。赵雍做个手势,两名宫女无声地退了出去,房门被轻轻带上。
赵雍轻轻挽起帷帐,眼前的一幕让他心痛不已——吴娃单薄的身躯蜷缩在被衾下,只略微鼓起一块,露在外面的脸颊消瘦,透着蜡黄的颜色。
“大王……”睡梦中的吴娃轻轻地呼唤,有泪珠自脸颊滑落。
赵雍伸出手去,爱怜地触上吴娃的脸。吴娃温热的气息拂过手背,赵雍心头又是一荡。
吴娃略微睁开眼睛,见是赵雍,猛地抓住了赵雍的手,“大王!”
吴娃的脸颊在赵雍的手背上轻轻地磨蹭,“大王,臣妾这是在做梦吗……”
“王后……你这是怎么了?本王回来了。”赵雍一双虎目中溢满泪水。
“大王,您真的回来了,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大王了……”吴娃喃喃地说。
“王后病重为何无人通报本王?”赵雍霍地站起,怒不可遏,“来人!”
“不要责怪他们……”吴娃用目光劝阻赵雍,“是臣妾不让他们告诉大王的。大王军事操劳,又岂可为一个女人分心。”
赵雍复又坐下,将吴娃紧紧搂在怀中,“王后……”
“蒙大王多年恩宠,臣妾已是非常满足。只怨臣妾命浅福薄,以后怕是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赵雍的泪水簌簌滚落,“不会的……我还要与王后相守到老,我们还要一起看着何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臣妾何尝不想如此……能被大王这样的男人宠爱,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梦想……大王专宠臣妾多年,臣妾已经很知足了……”
“你能放弃!我不让你放弃!”赵雍神情激动起来,“我会召集天下最好的医人,寻找天下最好的灵药。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吴娃像只猫一样偎依着赵雍宽阔的胸膛,脸上又是悲戚,又是幸福。
那个冬天,直到开春之前,项离都没再见着赵雍。宫里传出消息,说大王每日只是陪伴王后左右,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在对立功将士的封赏中,项离又被赐予黄金美玉、家宅田产,但这些与“黑翼兵团校尉”的封赏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项离已是黑翼兵团的最高将领,每日只在日出时操练黑翼兵团一个时辰,余下的时间漫长得难以打发。
王公贵戚邀请饮宴的帖子堆满了书案。与虚伪无聊的社交活动比起来,项离宁愿待在花园中用饭粒喂蚂蚁。蚂蚁托着饭粒在阳光下走成一条黑线,项离微眯着眼有些恍惚——他又有些想念嬴稷了。听宫里的长史说,年轻的秦王在上个月与楚王会于黄棘,秦王将侵地上庸还给了楚国。
“稷,你会是当今战国最伟大的王。”项离靠坐在墙根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嬴稷对国事邦交的驾驭越发成熟了。楚国与齐、魏、韩三国是盟国,楚王芈槐向来贪图小利、目光短浅,接收了嬴稷退还的城邑,也就意味着背叛了四国的合纵盟约。兵不血刃,就让四国合纵分崩离析。项离眼前又浮起嬴稷那张淡定从容的面庞。
“想什么呢?”清脆的声音从园口传来,项离抬起头,看见一袭青衫的赵决。
沁水之畔,两骑并肩缓行。岸边的柳枝已开始柔软,河冰融化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项大哥,你孤身来到赵国,怎不将嫂子带来?”赵决的脸侧向别处。
“嫂子?”项离望向赵决,“我像有妻儿的人吗?”
“如此说来项大哥尚未娶妻?”赵决既惊又喜,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项离一脸警惕,“你不会想做保媒这么恶俗的事吧?”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不知项大哥喜欢怎样的女子?”
“没有想过……”项离挠着头望着赵决。赵决的侧脸线条柔和清秀,如果是个女人,倒符合自己关于美女的想象。项离猛抽自己一下——把兄弟想成女人,该打!
“项大哥何故打自己耳光?”赵决诧异地问。
“有蚊虫……”项离讪讪地搪塞道。
“未到立春,何来蚊虫?”
“你要有个妹妹,我倒愿意娶。”项离赶紧转过话头。
赵决勒住马缰,定定地看着项离,“此言当真?”
项离也停住马,“你不会真有个妹妹吧?”
“大丈夫诺如山岳,我看项大哥不会是那等食言小人。”
“这事等……等打完林胡再说。”项离心里却在盘算:自己是迟早要回秦国的,秦、赵两国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自己若要娶了赵女,还怎么和赵国打仗?等打完林胡他也差不多该回秦国了。
“沁水为证,项大哥要记住今日之言。”赵决深深地看着项离的眼睛,“项大哥如若食言,赵决之妹终身不嫁!”
项离恨不得掴自己的嘴。
立春后的第二日,赵雍召集了朝会。项离作为黑翼兵团的最高将领,位列朝班。
两个月未见,端坐于王座之上的赵雍憔悴了。
“今日朝会,为议出征林胡一事,列位爱卿畅所欲言吧。”赵雍声音嘶哑,神情疲惫。
相国肥义率先出列,“林胡久为赵国边患,而今赵军新胜,士气旺盛,正是征伐林胡的最佳时机!”
“相国之言谬矣!”田不礼紧接着驳道,“赵军虽是新胜,但战略储备耗损严重,大军也尚未完全休整完毕,此其一;其二,林胡部落与楼烦部落唇齿相依,互为犄角,攻击林胡就等于同时面对两个对手。如若胜了,倒还好说;万一落败,秦、齐等国必然共同伐赵!还望大王三思!”
大殿上一时议论纷纷,主战和反战两派各占一半。
“项离,你也说说。”赵雍开口,殿上安静下来,众臣将目光投向项离。
“项离以为,该战!”项离斩钉截铁的回答又引起众臣的一阵骚动。
“说说你的理由。”
“赵国若有问鼎中原之意,就必须解除来自北面胡人的威胁。一旦收服三胡,三胡所占的草原不但可作为赵国骑兵的训练基地,赵国还获得了三胡源源不断的良马供应,三胡剽悍的骑兵亦可招入赵军,届时赵国的骑兵将无敌于天下!”项离一番话语铿锵有力,高大的梁柱间余音袅袅。
殿上众臣竟一时无语,赵雍赞许地点点头。
田不礼上前一步说道:“项将军描绘的前景确实十分诱人,但将军可曾想过赵国万一战败的后果?”
“没有万一,一定战胜!”
“何以见得?”田不礼厉声喝问。
项离从容应道:“以赵国目前的国力、军力,别说一个林胡,就是三胡全部加起来,也是稳操胜券。”
“项将军怕是话说大了吧?”田不礼冷笑道,“林胡乃游牧民族,马背便是他们的家园。男童即以骑公羊、习小弓为荣,成年男子更是骑射娴熟、勇猛剽悍。其作战时渴了喝马奶、饿了吃肉干,根本不像我赵军,需要浩繁的军需补给。试问殿上的各位将军,面对这样的敌人,稳操胜券岂非是哗众取宠之言?”
殿上又是一片交头接耳,众人都有些犹疑不决了。
“项离,你有何话说?”赵雍问道。
“林胡民族确实精于骑射,但一支真正的军队,非倚一卒之力,而赖全军协作。所以在项离的眼中,三胡不过是几群乌合之众。”
“说具体一些。”赵雍不知不觉间身体前倾。
“先说骑兵。如若在大王实行‘胡服骑射’之前,胡人确是占优,但赵国在变法之后,赵国骑兵已丝毫不逊于胡人;再论骑射,胡人造不出弩,只用弓箭,而我赵国骑兵则是装备劲弩的弩骑兵。两军一旦相遇对射,无论是在射程还是在箭镞密集程度上,胡人都无法与赵军相比;三说防御,野战防御的主要手段就是车阵,赵国车战之术上承强晋,经过百余年的实战改进,已是坚不可摧。在赵军坚固的车阵面前,三胡骑兵就像鸡蛋面对石头;四说战术素养,三胡就像强盗,小规模的袭扰是他们擅长的,但一旦和他们打大规模的运动战,他们即刻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项离夸张地清清喉咙,微笑地看着田不礼问道:“田大人,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田不礼面色窘迫,“本客卿只是文臣,并不精通行军打仗……”
项离讥讽道:“不懂你可以不说。”
赵雍大笑着起身:“本王决心已定,发十万大军一举荡平林胡!”
殿上众臣拜倒,“大王圣明——”
“项离听封!”赵雍正色宣道。项离单膝跪下。
“封项离为征胡将军,统帅十万赵国大军和五千黑翼征讨林胡!”赵雍话音落地,莫说是满朝大臣,就连项离自己都惊诧了。一个只能统领五千人的校尉,竟然一跃成为掌管十万兵马的大将,他这官也升得太快了。况且赵雍连自己的禁卫军团都一并交给了项离,已不是一般的信任所能形容。
“大王,项离怕……”
“怕什么?”赵雍打断项离的话,“此次出征,只许取胜不能落败。倘若不能夺取原阳(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你提头来见!”赵雍此话出口,刚才还嫉恨项离的大臣,心里一下就舒坦了。原阳在林胡聚居区的腹地,是林胡的王廷,离邯郸近两千里路程。他们倒要看看项离如何夺下原阳。
项离被赵雍一激,一腔豪气直冲脑门,“邯郸第一朵夏莲开放之前,项离如不能将原阳变成赵国的骑邑,甘冒斧钺以陈!”
“好!”赵雍健步走下王阶,立于项离面前,“待你凯旋之日,本王会将我最为珍爱的一样东西赏赐给你!”
赵雍的右掌与项离的右掌清脆一击,若不是君臣有别,他们更愿意做一对醉酒狂歌的知己。此次出征林胡的目的,还有一点项离未曾说破,赵雍也未曾说破。赵国的西北方向就是林胡掌控的榆中(今内蒙古与陕西交界一带),此片土地与秦国接壤,一旦被赵国所得,就会对秦国形成压迫之势。此次西征林胡,赵雍等于一步做了两步的事情。
春意深深,木槿花开遍了咸阳城的街头巷尾,咸阳宫的深处,也能闻见若有若无的花香。老迈的樗里疾已顾不上欣赏这美好春光,他拿着一卷竹简,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勤政殿。嬴稷和魏冉已比他先到。让樗里疾微微吃惊的是,就连久居甘泉宫的宣太后也出现在勤政殿中。
“参见大王,参见太后!”樗里疾向嬴稷和宣太后微微躬下身子。
“丞相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宣太后把“右丞相”前面的那个字给去掉了。事实上自甘茂出逃以后,左丞相的位置就一直空缺,魏冉虽权倾朝野,却一直未能坐上那个位置。秦国现在只有一个丞相,那就是右丞相樗里疾。
樗里疾一路走得急了,还在微微喘着,便也不谦让,在下首坐下。
宣太后待樗里疾气息调匀了,问道:“想必丞相也收到消息了吧?”
樗里疾冲宣太后弯下腰:“回太后,老臣收到两条消息:一是齐国以楚国背盟联秦为由,联合魏、韩在垂沙大败楚军;二是赵军已攻占林胡的榆中地区,此时正在远征原阳的途中。”
“穰侯,你怎么看?”宣太后的目光转向魏冉。
魏冉揖道:“齐国自用孟尝君为相以来,采取其‘近交远攻’的主张,联合魏、韩两国南伐楚、西攻秦,而今竟能大败强楚,实力不容小觑。而赵王赵雍看似无意参与中原各国纷争,但其伐中山、征林胡,已在为逐鹿中原做好准备。更何况此次赵军攻占榆林后,对秦国东北边境形成了压迫之势,对赵国不可不防。”
宣太后又望向一直默不做声的嬴稷,“大王对此事有何对应之策?”
嬴稷垂首道:“儿臣一切听从母后安排。”
樗里疾异样地看嬴稷一眼。
嬴稷还是垂着头。其实该如何做他早有对策,但他不愿在宣太后面前表现得过于强势,至少现在还不能。
宣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大王这是在责怪母后干政了。”
嬴稷一凛,忙离席朝宣太后拜伏下去,“儿臣不敢,儿臣并无此意。”
“你有也好,没有也好,”宣太后紧紧盯着嬴稷,“先王将秦国基业交到你的手中,你就必须尽到一个大王应尽的责任。起来吧。”
嬴稷低着头,“儿臣铭记母后教诲。”而后又回到席上坐下。
宣太后的目光转向樗里疾,“丞相是三朝老臣,国之重器,愿听丞相对此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