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本章字节:11478字
嬴稷端坐在自己的军帐内,面前的几案上放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后帐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和项离喋喋不休的话语:“孔子胡子长到膝盖才周游完列国,我十七岁就游遍七国,注定了老子要当一个盖世英雄!”
嬴稷含笑不语。项离在木桶里泡了半个时辰,也吹嘘了半个时辰。
“项英雄,再不出来,香喷喷的烤羊腿可就被我吃光了。”嬴稷拿小刀在铜鼎上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就出来!”后帐一阵杂乱的动静里响起一声惨叫,“哎哟……”
“怎么了?”
“老子……摔了……”
项离穿着嬴稷的一套衣甲,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军帐中央,嬴稷满意地点点头。
沐浴更衣出来的项离仿佛换了个人,洗去血污后的脸庞露出古铜的肤色和棱角分明的五官,身形匀称挺拔、英姿勃勃。
“没见过美男?”项离倒背着双手显得得意扬扬,还和小时候一样,笑起来总是右唇角先翘起,显得既邪气又放松。
嬴稷微笑着,一切都还是那样熟悉,“你高了,壮了。”
项离认真地看着嬴稷,“你也一样,而且长得像个圣明的王了。”现在的嬴稷一身的英武,就算是面对儿时的伙伴,也隐隐透出不怒自威的王者风范。
嬴稷瞟了一眼帐口,两个卫士站得如石雕泥塑,应该没有听见。
“小王八蛋!不许胡说八道!”嬴稷压低声音警告道,脚踹上了项离的屁股。
项离闪到条案后边抓起一条羊腿,“你是小王八蛋的兄弟,你不也是小王八蛋了?”
“你骂我就是骂秦国的先王,就是骂我的王兄。”嬴稷笑得不怀好意,“你知道辱骂大王,按《秦律》该如何治罪吗?”
“怎么治罪?”项离叼着羊腿愣住了。
“车裂——知道什么是车裂吗?”
“你不会来真的吧?”项离把羊腿放下来。
嬴稷轻咳一声,在上手端正地坐下,“喊大哥。”
“什么?”
“面对着本公子跪在帐下,双手作揖,喊——大——哥——”
“我俩一般岁数,凭什么我喊你大哥!”
“来人!”嬴稷把头转向门口,两名卫士手按剑把跨至帐下。
项离脸色有点发灰。
“如何?”嬴稷乜斜着项离。
项离不情愿地跪下,“大……大哥。”
“下去。”嬴稷冲卫士挥下手。
“诺!”两名卫士走出军帐。
“既然喊了大哥,你以后就是我小弟,小弟要听大哥的话。”嬴稷强忍着笑。
“那以后是不是每天都有肉吃,都可以穿这样的衣裳?”
“是。”
“你早说嘛!”
项离扑向一案食物,狼吞虎咽起来。嬴稷苦笑着摇摇头。
项离吃完半边羊腿,正专心地对付一只烧鸡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葛盲服的宦官碎步进到军帐,向嬴稷躬身说道:“公子,奴婢来向您报喜了。”
“何事?”嬴稷掩饰着反感。
“周赧王已打开洛阳城门,亲自出城迎接我大军入城。大王命奴婢来请公子去往洛阳周室太庙,同观九鼎。”
嬴稷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天子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放弃了。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唯有如此,才会避免周朝的灭亡。曾经万邦来朝的天朝大国,如今却没落成西山的一抹残阳,无论怎样的繁华,最终都将走向衰亡——那最初奋斗的意义又何在?嬴稷呆怔了一会儿。
“公子……”宦官小心地提醒,“轺车已经在帐外等候了。”
“走,一起去。”嬴稷捅捅项离。
“我就……不去了吧……这么大的场面……我害怕……”项离塞着一嘴的食物。
嬴稷也不跟他废话,站起来一脚把项离手里的烧鸡踢飞。项离看着地上的烧鸡,一脸的惋惜。
洛阳城外,十几万秦军站成一片黑压压的军阵,戈矛组成的丛林反射出慑人的寒光。轺车从军阵中间的通道穿过,项离站在车上,望着这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军,手紧紧地捏着剑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军队。”嬴稷神情肃穆地在心中默念道。
“如果能指挥这支军队一天,就是死了也心甘!”项离的心中又涌起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项离总想抓住它,把它永远地留在自己身上,但它每次都稍纵即逝。
“它的主人如果属于黑暗,它会毁灭无数的生灵;它的主人如果心地光明,它就会给天下带来和平。”
“军队能带来和平?”
“是的,但这支军队和它的主人必须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消灭所有的敌人,强大到没有任何人敢冒犯它的威严,哪怕这冒犯只存在于对手的心底。”
“像你王兄这样的主人,能给天下带来和平吗?”
“我的王兄……过于刚勇……”
“刚勇不是一个男人渴望拥有的品质吗?”
“是的,每个真正的男人都应该具有刚勇的品质。但这刚勇,如果有柔韧为辅,这样的男人,失败夺不走他的勇气,困难夺不走他的志气!”
“我不明白。”
“剑,过刚则易断,明白了吗?”
“还不是很明白……”
“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
项离跟在嬴稷后面,气喘如牛地爬上周室太庙的廊檐,回望身后,九百九十九级漫长的石阶就像天堂通往人间的阶梯。此时这座曾经令世人仰望的庙堂,正在被一个马夫的后代踩入尘埃,而曾经授予这个马夫封地的君主,他的牌位正静静地立在周室太庙之中,目睹着一场羞辱。
项离一转头,太庙前九座巨大的铜鼎赫然在目。一干华衣锦服的人正将武王和一座铜鼎围在中间,有“啧啧”赞叹的,也有面色铁青的。
“他们在干什么?”项离自言自语。
嬴稷正待上前,人群中传出一声武王的暴喝,铜鼎竟颤巍巍地升高了几尺。
“好——”围观的人齐声喝彩。
嬴稷停住,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王兄定是在与人斗力举鼎。九鼎是大禹用九州进贡的青铜所铸,每座重逾千钧,王兄不顾万乘之躯,以身犯险,这不是一个成熟的王者该做的事。嬴稷正思忖着一会儿向王兄进谏,武王忽然发出的惨叫声、众人的惊呼声、铜鼎的落地声,几乎同时响起,围住武王的人群大乱。
“王兄!”嬴稷几步抢入人群,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武王晕厥在地,右腿胫骨已被落下的铜鼎砸得粉碎,一摊暗红的鲜血正飞快地洇开。
“保护大王!”一个老者朝一干手足无措的秦官厉声吼道,声音威严而不容抗拒。此人正是秦国宗室重臣樗里疾。众人此时方反应过来,迅速将人群中的周官隔开。任鄙、孟贲抬起武王,被众人簇拥着向石阶下跑去,身后落下一路的血珠。
“右丞相,请救我王兄!”嬴稷陡然向樗里疾跪倒,眼中泪如泉涌。
“马上护送公子返回大营!”樗里疾忙而不乱,以他数十年风浪中闯过的沉稳老辣,控制着不让事态继续恶化。
洛阳城外的秦军大营气氛异常紧张,一队队的甲士来回巡游,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铠甲和矛戈映得闪闪发亮。中军帐外一大群人正焦急地等候,里面偶尔传出武王低声的呻吟,宦官和侍女端着铜盆跑进跑出,进去的端的是热水,出来的端的是血水。谁也不敢讲话,都怕有不祥的话语从自己嘴里溜出,但大家的担心却都是相同的——武王没有子嗣却有九个兄弟,万一驾崩,秦国将立刻陷入一场纷乱的继位之争。而关东六国正虎视眈眈,稍有不慎,秦国便有覆灭之危。
项离和嬴稷在一块野地上站着,可以看见中军帐中漏出的灯光和聚在帐外的人群。
“愿上苍保佑我王兄平安无虞……”嬴稷仰望着夜空的半轮明月,口中喃喃祝祷。
“你要做好准备了。”项离看着军帐方向说。
“什么准备?”
“你说什么准备?”
“王兄一定会没事的……”嬴稷声音有些发哽,“就算万一……我也不能去争。”
“为什么不能?”
“秦国会大乱的。”
“你不争就不乱了?”
“至少会少一分乱。”
“别骗自己了,我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项离盯着嬴稷的眼睛说。
“别再说了,我王兄会没事的!”嬴稷避开项离的目光。
“有人出来了。”项离捅捅嬴稷。
医人从帐***来,众人围拢上去,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目光投在医人的脸上。
“大王传公子稷入帐。”医人的声音里透着沉重和疲惫。
武王斜倚在榻上,十六头的青铜灯树照亮他苍白的脸,锦被下右腿的位置瘪下去一块,木榻和榻前的地面血迹斑斑。
嬴稷无声地跪倒在榻前,“王兄……”
武王吃力地睁开眼睛,无神地望着面前的嬴稷。
“王兄……”泪水顺着嬴稷的脸淌了下来。
“不要哭……我们嬴姓子孙,只会流血不会流泪。”
武王虚弱地抓住嬴稷的手,把一个冰冷的东西放进嬴稷手里。
“虎符?”嬴稷疑惑地看着武王。
“是,这就是可以号令我大秦数十万军队的虎符,你要收好……”
“王兄,稷不明白。”
武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稷,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已过不了今晚……”
嬴稷一惊,“不会的!王兄之前经历了多少风浪难关,每次都安然渡过,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别再骗自己了……人早晚会死,我不后悔……我只是放不下先祖创下的这片江山,我不愿秦国毁在我的手里!”武王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嬴稷抚摩着武王的后背,泣不成声。
“我死以后,秦国必然会发生内乱……不管用什么手段,你一定要争得王位!”
嬴稷犹疑地答道:“我不想争……”
“你一定要争!”武王声色俱厉,倏地坐起,“你必须答应我,当上秦国的王!让大秦的子民被你的光辉照耀,让天下的诸侯拜服在你的脚下!”
“稷并没有这样的能力……稷怕会辜负王兄的期望。”
“你有这样的能力,只是父王没给你这样的机会……一切都是天意,你注定要成为秦国最伟大的王……稷,答应我,善待你的兄弟,善待我的母后,至少……”武王猛地抓紧嬴稷的手,“你发誓,不会伤害我的母后!”
嬴稷定定地望着武王,“我发誓……永不会伤害惠文后,保护惠文后颐养天年!”
武王缓缓靠回榻上,从袖下抽出一卷黄帛,“这是我给你的传位诏书……”
“为何不交给樗里疾?他正守候在帐外。”
“稷,你要记住……王永远是自私和孤独的。”
“王兄,我怕自己做不到……”
“你出去后,不要去秦国,立刻赶回燕国,回到芈八子的身边……她能帮助你登上王位。”
“我的母亲?”嬴稷惊讶地看着武王。
“是的,你的母亲……当年将你们母子二人送去燕国,其实……是父王的遗言。父王说:‘如果有一个女人能够统御大秦,那这个女人一定是……芈八子。’”武王疲倦地闭上眼睛,“稷,我知道你有一个梦想……去吧,去实现你的梦想……去当一个征服天下的伟大王者……请你们原谅我……原谅我没能为秦国而死……”武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王兄?王兄!”嬴稷抖着手伸至武王的鼻下,已没有一丝气息。
“王兄啊——”嬴稷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大王——大王——”候在帐外的众人哭喊着跪倒。
军帐内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干瘦的樗里疾疑惑地看着他的侄子嬴稷——纵是被秦人称为“智囊”,他也一时猜不透嬴稷在想些什么。
“你确定不随我扶武王灵柩返回咸阳?”樗里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谢右丞相好意,我想马上赶回燕国,接母亲赶赴咸阳参加国丧。”
“可是……”樗里疾停住话头儿。他觉得嬴稷是个聪明人,现在正处于王权更迭的关键时刻,这时候聪明的公子都会尽快地赶回咸阳。如果一定要在他九个侄子中选一个继位,他会选嬴稷——他对嬴稷的看法和武王一样,嬴稷是一个天生适合当王的人。可是现在嬴稷没有流露出一丝想继位的意思,更没有流露出需要他支持的意思。樗里疾有些迷惑了——如果嬴稷不需要他的支持,他又应该和谁站在同一个阵营?可嬴稷是最适合当秦国下一任大王的人选,樗里疾不想就这样放弃。“稷儿,咸阳现在还不知道大王驾崩的消息,你应该随我一道返回咸阳,参加继位人选的选拔。如果你需要,叔叔会向你提供全部的帮助。”
“叔叔的好意稷儿铭感五内,但稷儿有稷儿的想法,稷儿想即刻赶回燕国。”
樗里疾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也许秦国注定不能拥有一位统御天下的王。”
“稷儿有一个请求。”
“说吧。”
“此次跟随稷儿前来的,有稷儿的一个义弟,自小孤苦无依,精通技击之艺,可否将他带回咸阳宫当个禁卫?”
辕门外一辆马车的边上,立着两名少年。
“宫里那么多规矩,你又不在!”项离哭丧着脸望着嬴稷,“我随便犯点儿错,被砍头了怎么办?”
“那就守着点儿规矩!”嬴稷表情很严肃,“你好好历练,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有多快?”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嬴稷从袖中拿出几镒黄金递过去,“拿去打点用,自己小心着点儿,还有很多的大事等着我们去做。”
“稷……”项离接过金饼,眼有些湿了。
“盖世英雄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嬴稷捅捅项离的肋下,项离又笑了。
“走了。”嬴稷拍拍项离的肩膀,转身上了马车。驭手一抖马缰,两匹骏马绝尘而去。项离立在原地,看着马车在旷野中越变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