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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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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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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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16字

晚宴至中夜方才结束,嬴稷没向宣太后辞别,连夜离开了甘泉宫。


一路上嬴稷脸色铁青,项离骑马在王车一侧默默跟随。


车驾一进咸阳宫,嬴稷便宣史官至勤政殿觐见。


“义渠王和宣太后……你敢往史书上记一个字,寡人灭你九族!”嬴稷的声音阴冷。


“微臣不敢……”史官颤声回道。


“下去吧。”


史官惶恐地退了出去。项离看一眼嬴稷,嬴稷的脸隐在黑暗里,目光如剑。


“你也去歇息吧,寡人……我,想单独待会儿……”嬴稷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项离沉默地走了出去,剑鞘和皮甲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将门关上……”


项离刚带上殿门,漆黑的大殿里便传出利剑出鞘的脆鸣。项离无声地站了一会儿,殿中舞剑的声音响得狂乱,却并没有听见嬴稷的声音。舞剑而不发出叱喝,剑的主人是要把仇恨刻进心里,项离这样想。


一整个夏天,宣太后都没有回到咸阳宫居住,朝中一切按部就班。项离听说齐、楚、魏、韩四国合纵,却没有攻打秦国的迹象;而赵国和遥远的燕国,却像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七月末,咸阳迎来了尊贵的客人,赵国的使者。


八月初一的清晨,冀阙殿中气氛庄重,是秦昭王在以正式的邦交礼节接见赵使。


赵使:“下使此次前来秦国,是为了向秦王和太后转达我赵王的问候,并当面向秦王和太后奉上礼物。”


嬴稷:“请贵使向赵王转达寡人和太后的谢意。太后尚在甘泉宫中避暑,不知贵使驾到,礼物就由寡人转交如何?”


赵使:“下使还负有一个重要的使命,要面呈秦王和太后。”


嬴稷:“贵使请说。”


赵使:“这……”


嬴稷:“贵使难道信不过寡人?”


赵使:“请秦王不要怪罪,下使身负王命,不敢擅自做主。”


嬴稷脸上已有不快之色,此时赵使身后的一人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太后便是不在咸阳,赵使亦理应变通王命,将我王的话转达给秦王。”


说话的人一身胡服打扮,骨骼奇伟,高鼻深目,皮肤黧黑粗糙,如果不是一双亮如黑漆的虎目,和胡人已经没什么区别。


嬴稷:“这位客人是?”


赵使:“回秦王,是下使的随从。”


朝上众臣一阵骚动。一个随从当殿这样说话,是件很越礼的事情,可看赵使的反应,非但没有怪责的意思,反而对这个随从很是恭敬。


嬴稷不以为意,谦道:“愿听赵王教诲。”


赵使没有应话,而是看一眼刚才说话的随从。


随从高声问道:“我王请问秦王,秦国能否抵抗齐、楚、魏、韩四国联军?”


嬴稷略一思忖应道:“周慎靓王三年,公孙衍发动魏、赵、韩、燕、楚五国联合攻秦,我秦军在函谷关外迎击,联军败退。第二年,魏、赵、韩三国再次攻秦,樗里疾率秦军大败联军于修鱼,斩首八万余人。”


随从从容回道:“周慎靓王三年,所谓的五国伐秦联军,实际只有魏、赵、韩三国出兵。在秦军忙于应付函谷关下三国联军的时候,义渠国从背后袭击秦国,大败秦军于李帛。这可是事实?”


一名秦臣大声叱道:“大胆!秦国庙堂之上,岂容你一个下人胡言乱语!”


“不得无礼!”嬴稷又将脸转向随从,“先生所言确是事实,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随从大笑,笑声震彻殿宇,殿上众臣色变。


随从:“不想当今秦王有如此胸襟,我赵王竟替赵国扶立起一个强大的对手!”


嬴稷:“赵王是否后悔当年帮助寡人继位?”


随从:“秦王小觑我赵王了,赵王非但没有后悔,反而庆幸当年的选择。”


嬴稷:“为何?”


随从:“赵王庆幸赵国即将拥有一个强大的盟国!”


嬴稷:“赵王欲与寡人结盟?”


随从:“这正是赵王此次赋予赵使的使命。”


殿上顿时一片议论纷纷。


随从侃侃说道:“当今战国七雄,齐、楚、魏、韩四国合纵,剩下的三雄乃秦、赵、燕。燕虽已复国,却仍国力羸弱,能和四国联军抗衡的,唯有秦、赵二国。我赵王自度不能独力对抗四国联军,而秦国虽有击败三国联军的战绩,却也是捉襟见肘。当今之计,唯有秦、赵连横,方能震慑四国,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此人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殿上嗡嗡回响,众臣一时沉默。


嬴稷不禁有些动容,向随从揖道:“蒙先生赐教。但与赵国连横乃国之大策,还请先生与贵使在馆驿小住,容寡人与群臣商议后再回复贵使。”


咸阳城和秦川大地被黄昏笼罩得一片朦胧,宦官依次点亮了宫中的灯烛。勤政殿内嬴稷已枯坐良久,却还是没想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派去迎太后回宫的车驾走了多久了?”嬴稷问道。


躬立在暗处的宦官景德轻声回道:“回大王,巳时走的,到现在也有五个时辰了。”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宦官和宫女弯着腰退了出去,立在嬴稷后面的项离嘘了一口气,在一侧的石阶上坐下。


“对那个赵使的随从,你怎么看?”嬴稷没有看项离。


“不是个寻常的人。”项离答。


“如何不寻常?”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你的影子。”


嬴稷将目光投向项离,“你是说他像个大王?”


“是的,但这想法很荒谬,很难想象一个大王会装扮成一个随从出使他国。”


嬴稷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也有同样的疑惑,换成是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去做。”


“这就是赵雍比你强悍的地方!”宣太后的声音突然从殿口传来。


项离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嬴稷慌忙起身离席,“儿臣参见母后。”


宣太后的目光异样地扫过项离,径直走至主席坐下。


“母后是说此人是当今赵王赵雍?”


“大王可知,此人并不是随赵使直接从赵国行至咸阳?”


“儿臣不知……”


“此人在三个月前进入秦地,行迹遍布秦国各郡,与赵使在栎阳会合后进入咸阳。在大王接见赵使之前,赵使几乎拜会了秦国所有的重臣,每次此人都跟随左右。”宣太后停住话语,看一眼嬴稷,嬴稷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宣太后接着说道:“我想此人对秦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关隘,甚至对秦臣和你的贤庸强弱,都已了然于胸,他是在为攻秦作准备。”


“攻秦?”嬴稷一下抬起头来。


“很意外吗?赵国是在扮猪吃象。这几年赵雍的沉寂是在向天下示弱,好为自己的变法赢得时间。现在唯一能和秦国抗衡的不是刚刚吞并了越国的楚国,也不是差点灭了燕国的齐国,而是赵国!将来能和秦国争夺天下的,也只有赵国!”


嬴稷疑惑道:“赵雍既然将秦国视为最大的敌人,当初又为何帮助儿臣继位?”


宣太后冷冷说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帮助你继位是为了利益,攻打秦国一样是为了利益!”


“儿臣受教……”


“派人去驿馆把人请来,他不是要见本宫吗?我就会会这个‘随从’。”


宦官从驿馆回来,带回了一驾空的轺车和一个消息——赵使说:“因此人白日在殿上的失礼,已被他遣回赵国。”魏冉率五百精骑急追,追至函谷关,守官兵士禀报:“此人持通关文牒已出关半个时辰。”宣太后震怒,此后秦国关隘夜间一律关闭。三天后安插在邯郸的细人传回消息,赵王在神秘消失三个月后,再次临朝。


一场秋雨过后,天便有微微的凉意。渭水之滨,嬴稷极目远眺,宽袍大袖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项离扶剑站在后侧,几十步外一队禁卫肃立。


“你入宫多久了?”嬴稷没有回头。


“快两年了。”


“转眼就过去两年了,可我……并没有做成什么。”


“你不做便是做了。”


“何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确实什么也不用做……大政国策有太后,战事邦交有魏冉,秦国这两年国力、军力都在增强……”


“用一个王的寂寞,换得国家的稳定富强,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你成熟了。”嬴稷叹了口气,“我已准备奏请母后,任你为将。”


“不必了。”


嬴稷转过身来注视着项离。


“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当一名真正的将军,我想我应该走了。”


“走?去哪儿?”


“秦国现在并不缺一个将军,但秦国缺乏的是对它最强大对手的了解。”


“你是说赵国?”


“是。赵国自从实行‘胡服骑射’之后,四十万新军已经练成,这支军队将会是秦军最强劲的对手。赵国近日在募兵,我准备去应募。”


“就算你要去赵国为间,也不必去当一名小卒。”


“只有从一名赵卒做起,对赵军的一切细节才会有真正的了解。”项离停了一会儿,“我并不是去当一名秦国安插在赵军中的细人,我不会向秦国传回赵军的情报。”


“为何?”


“出卖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的人,是狗熊,不是英雄。”


“如若你在战场上面对的是秦军将士,你会如何做?”


“我会尽自己全部的力量。”


“你也许会被秦军杀死。”嬴稷盯着项离的眼睛。


“也许也会活下来,成为一个盖世英雄。”项离又习惯性地牵起右侧唇角微笑。


“什么时候回来?”


“在我真正能指挥一支大军的时候,在秦国真正需要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