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波(9)

作者:叶永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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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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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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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042字

雪白的阳光从天而落,镇子里热闹非凡,打铁的声音、卖包子吆喝的声音、货郎摇鼓的声音、卖老鼠药敲锣的声音,一一冲撞着他耳膜,侵蚀着他的体力,更要命的是店铺里飘溢出来的肉包子的香味,刺激着他的肠胃,他的肚子不时咕咕作响,仿佛古老的水井冒水泡的声音。


阿贵背上的布口袋,装着从池塘里捞起的那个金卵的碎片。这些金属碎片好沉,如果雕金匠王五要的话,说不定能换几个钱,凑合着过几天日子。


到了雕金匠的铺子,阿贵“哗啦”一声,将那些破铜烂铁通通从布袋中倒到了柜子上。


雕金匠王五是个头上包了块蓝布条的中年胖子,他的唇上留了一撮胡须,因为个矮,一对鼠眼总是从下往上看人。他漫不经心的一眼,已对衣衫褴褛的阿贵不屑一顾。因此,当金属片叮叮当当落在柜台上时,他不用看,便估出了那些玩艺值几个钱。


雕金匠肥腻而势利的手很鄙夷地拿起一块金属片,将它挪到眼前。突然,他像着了魔似的,两眼闪闪发光,手也瑟瑟抖了起来,仿佛捏着一只在炉膛里烧得滚烫通红的铁块。他惊讶地问阿贵: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


阿贵垂着眼,他对这些玩艺的期望值并不高,懒懒地说:


“从我家后头的池塘里捡的。”


“捡的!”


王五的蛤蟆嘴大张着,可以塞进一个金元宝。难道还真有天上掉金子的事?他瞅了阿贵一眼,又问:


“都在这儿了?”


阿贵的反应不太强烈。老奸巨猾的王五看出,阿贵对这些东西的价值其实一无所知。于是,他掩饰住内心的兴奋,装出一种很平静的声音对阿贵说:


“三吊钱你换不换?”


阿贵睁大眼睛,两眼放光,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该不会是做梦吧,就这些破铜烂铁,还值三吊钱?!


王五见他不吱声,忙改口道:


“五吊?八吊?九吊?……”


雕金匠说到“十吊”时,阿贵怕王五反悔,忙说:


“我换,我换……”


沉甸甸的铜钱使阿贵空空的布口袋变得鼓鼓囊囊,他兴高采烈地将布袋背在身上。铜钱叮当作响,他觉得无比舒畅。铜钱的声音给了他安全感。他恍恍惚惚,如同穿行在梦中,一摇一摆地离开了雕金匠的铺子,离开了小镇,消失在弯弯的山道上。


王五看着阿贵走远了,一转身,冲进房间里,搂着他那胖得像水桶的老婆,说:


“我们发财了,那个傻瓜给我们送来了那么多的黄金。黄金的含金量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没见过的,是纯黄金啊,纯黄金!”


四奇娃神功


“天赐,下来!天赐……”


金娘着急地朝着屋顶上的天赐喊。这个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攀到了屋顶上,金娘叫他时,他只是光着屁股坐在屋顶的干草上,晒太阳。


金娘朝天赐招手,他的两只小手,便背到身后,向屋檐走去。金娘又害怕了,那么高的屋檐,他怎么下得来?于是,她又朝天赐喊:


“天赐,等一下,我进屋搬梯子去……”


过了一会儿,竹制的梯子一格一格从门里出来,金娘也出来了,她把梯子斜斜地倚在屋檐上。梯子“嘎吱嘎吱”响,金娘一颤一颤地爬上屋顶,伸出手来要抓天赐。


天赐向后倒退了几步,突然沿着屋顶的斜坡向下俯冲下去。金娘大吃一惊,喊了一声:


“天赐——”


然而,料想中摔在地上的惨叫声没有听到。天赐那对薄薄的、透明的翅膀,“呼啦”一声打开了,他像一只鸟儿一般,往下滑翔,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金娘长舒一口气,悬在心上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她又一颤一颤从梯子上爬下来,向天赐走去。


天赐却“哧溜”一下,像一只老鼠似地飞跑起来。


金娘望着天赐,摇了摇头,心想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又奇特的孩子。


她正想着,阿贵驮着一袋米,身子一弓一弓,从山道上走来了。买米的钱是他用金属片换来的,他们这一家子总算有吃的了。


天赐张开双手,朝着田野的方向奔跑,阳光呼啦啦扑进他的怀里,他觉得自己舒畅得就像一只鸟儿。


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有蓝天和阳光,有青草和流水,有飞鸟和在地上走动的动物,这一切都让他喜欢,让他开心。


呆在阿爸和阿妈周围,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两个没有翅膀的人,懂的事情比他多,然而能力却不如他。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内能,他能听见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可是阿爸、阿妈却不能。他知道他比他们都强大,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们没有翅膀?


那么,这个世界,除了阿爸、阿妈,还会不会有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翅膀?


天赐小小的脑袋,开始转动起来,开始思索问题了。


“扑通!”


什么东西掉到了他的跟前,他低头一看,哈,是一只鸟,长着好看的、五颜六色的羽毛,它的脖子上插着一枝箭,伤口在汩汩地流血。


天赐望着它,心想:这是什么啊?它也有翅膀,可是怎么不飞啦?这是怎么回事?


天赐不知道这只鸟儿死了,所以不能飞。他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死。


他伸出手去,将长长的箭翎从鸟儿的脖子上拔了下来,然后双目注视着死鸟的伤口,他的双眼变蓝了,射出一道蓝光。他正在不自觉地运用内能,使死去的鸟儿复活。


“把鸟放下。”


突然,在他身后,有人大吼一声,他急忙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手中拿着一张弓、身上背着一盒箭的壮汉朝他奔跑过来。


天赐又慢慢地转过头,他眼中的蓝光使鸟儿的伤口愈合了,他又稍稍使了使内能,那鸟儿居然睁开了眼,眨巴一下,振起双翅,拍了拍,迎着阳光,飞了起来,一边飞,还一边“咯咯咯”叫着,在蓝天上缩成一个点,又像灰尘一般消失在暖暖的蓝天里。


壮汉走过来,怒冲冲地骂道:


“小鬼头,你把我射的鸟给放了,我饶不了你!”


天赐又缓缓地转过头,壮汉大吃一惊,见天赐眼睛里蓝光闪闪,吓得跳了起来,这一跳又使他看清了天赐背上的翅膀,他忙把弓扔在了地上,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鬼!鬼……”


天赐不解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这又是一个没有翅膀的人,天赐能感觉到他的内能很小,几乎没有,他疑惑地想:他为什么跑呢?他是不是害怕什么?可他会害怕什么呢?难道怕我?我跟他有什么不同吗?


一连串问题闪电般从他脑中掠过,他不由自主地捡起地上的弓,轻轻一折,只听“咔嚓”一声,顿时断成了两截。


天赐一边想,一边继续向前走。


前面传来一群孩子的喧哗声,那些孩子比他大一点,也是没有翅膀的,远远地,天赐能感觉到,那帮孩子也是没有内能的。天赐顿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置身于荒野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帮小孩。


那帮小孩在河边玩打水漂。一个小孩平着将一块石片扔出去,石片平平地在空中旋转,掠过水面,水花溅了起来,石片被水弹起,激起一个水圈,以弧线的形状平着向前飞行,飞行了一段,落在水中,激起一个水圈,又很有力度地被弹起,继续朝前飞行,这样一落一起,重复了九次,才消隐在水中,水面也激起了九个圈儿,朝四周荡漾。


那帮小孩欢呼起来,齐声喊道:


“九个,九个,九个……”


天赐朝他们走过去。一个小孩子回过了头,喊了一声:


“妖怪,长翅膀的妖怪……”


其他孩子也回过了头,一齐喊起来:


“妖怪,妖怪来啦……”


天赐木然地望着他们,心想:妖怪,妖怪是什么?他虽然听不懂小孩们的话,但他从他们朝他传来的脑电波里知道了那是一个不好的词。他们都在鄙弃他!


一个小孩从地上拾起一块石片,像打水漂一样,朝他甩去。


天赐盯着那平平掠过来的石头,一动不动。石头从他额头上擦过,划出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


天赐感到疼痛,他抬手抚摸了一下伤口,他的内能使伤口迅速愈合,刹那间,恢复如初了。


小孩们大惊失色。一个小孩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其他小孩也从地上捡起石块,朝天赐包围过来。


“打妖怪啊,打妖怪啊——”


小孩们一拥而上,一个大孩子扑上去,把天赐按倒在地,其他小孩用树枝和石块在他身上乱抽乱砸。


天赐在雨点一般的打击下,感到钻心的疼痛。他痛苦万分地想:他们为什么要打我呢?我又没有伤害他们?


他的内能开始像火山一般喷发出来。树枝抽在天赐身上,一下断成几截;石头砸在天赐身上,顿时化成沙子、粉末。


天赐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猛地弹了一下,身子腾空而起。


天赐站起身来,伤口隐隐作痛。他使出内能,竭力使流血的地方愈合。


那帮孩子从空中掉下,有的被挂在了河边的树上,有的掉进河里,有的摔在河堤上……


天赐一步一步地朝家里走去,他在想:


我是孤独的,我难道真的是孤独的吗?


五身世之谜


“吃慢点,饿死鬼啊!”阿贵吼道。


天赐的饭量真大,喷香的大白米饭,一碗接一碗,把他老爸吃得心疼了。


天赐被阿贵这么一叫,顿时蒙了。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阿贵,端着碗的手悬在半空中凝滞不动。


金娘望着天赐,眼前浮现出死去的儿子三宝的脸庞,心中一暖,脸掉到一边,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一把抢过天赐手中的碗,到锅里去盛饭。


阿贵仍然喋喋不休地数落:


“像你这样吃,家里不知哪一天要被你吃空!……只会吃不会干活的家伙,猪吃了食还长膘长肉呢……”


金娘走过来,把满满的一碗饭塞给天赐,冲阿贵吼道:


“你少号两声行不行?你想三宝是怎么死的?”


阿贵听见金娘说起三宝,心里也不痛快,将碗筷往桌上一放,出门去了。


金娘抹着泪,不停地往天赐碗里夹菜。天赐依然呆呆地坐着,半天,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一声不吭,像个大人似的,默默地走出了茅屋。


金娘走出去,冲天赐喊道:


“回来,天赐,你饭还没吃完呢!”


天赐却头也不回,拔腿飞跑起来。


(怎么回事,我接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脑电波,它们显示给我的信息是多么不同啊。阿爸的脑电波对我是那么不耐烦,把我的心给刺痛了。阿妈的脑电波是那么的柔和,像月光那样洒在了我心上,我喜欢。)


这些日子,角子村的怪事迭起,一桩接一桩,闹得人心惶惶。


先说东塘的水。这天早晨起来还好好的,没想到到了太阳临近中天,热力开始发作的时候,大地突然一抖,将整个池塘的水泼到了空中,池塘刹那间干了,污泥中鱼啊、龟啊、虾啊、泥鳅啊,乱蹦、乱钻、乱跳……村民们无不感到惊讶,举家拉着手出来看稀奇。那池塘的水被泼到了天空中,在天空中足足悬空了两三个时辰,远远看去好像一块里边能流动的软软的水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到了下午,太阳的热力开始减弱的时候,那满池的水,又“扑”地落回了塘中。夕阳斜照,满池的水荡漾着金光。


没人知道怪事发生的原因是什么。据几个在草丛里捉蚂蚱的娃儿说,看见水飞空中时,天赐正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两眼放着蓝光。


再说村西的湖。有一夜月光朗朗的时候,湖水好像被刀切了一般,刹那间分开了,在水和水之间,竟分出了一条长达十里的旱路,从湖岸的这一边通向了那一头,水墙高达三丈,水好像开了一般,沸腾着、喧嚣着,闹腾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最后一颗星星从天上隐去时,那水又合上了。湖面上鸟叫莺飞,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连村中最老的老人都不知道发生这样怪事的原因是什么。据几个在村边割兔子草的老婆婆说,她们看见有个长翅膀的娃儿,整夜整夜坐在一块突起的石上,对着明月,眼中放射出吓人的蓝光。


再说村中的井。每当太阳升起时,就好像井底烧着一把火,汩汩汩地沸腾起来,还冒着热气。


这样的怪事真让人不安。人们无法解释这些怪事发生的缘由。传来传去又联想到了那个眼睛发蓝长翅膀的娃儿。


这样一来,村子里的坏孩子就乘机向大人们告状了,他们说那个娃儿是妖怪,能使法术把人送到天上去又重重摔下来;还说那娃儿动不动就欺负他们,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


村中的咄咄怪事,还有孩子们嚼烂石头的告状,终于使村民们相信了,天赐是上天派下来的不祥之物,是魔鬼。这天早晨,他们一早到了山官(南方山区有些地方称村长为山官)家,把村中的怪事一一告诉给山官,又把阿贵夫妇养了邪魔的事对山官说了。山官听了大伙的叙述,同山民一样,也头皮发麻,感到惊骇,他朝山民们挥了挥手,说道:


“大家只管回家,这件事我来处理。”


当天上午,长着白胡子的山官,便在田埂上找到了阿贵,阿贵正坐在锄头边,一人闷闷地用长长的竹筒抽水烟。


“阿贵,好久不见。”


山官远远地冲阿贵打招呼。


阿贵看见了山官,连忙站起,心想:他又要来征什么税收什么钱了,我可一点也缴不起啦!


山官走过来,拍了拍阿贵的肩膀,说道:


“我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想来问问你。”


阿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问道:


“没有,没有啊!”


山官把脸逼过来:


“大家都在说你家里出了妖孽。”


阿贵更加糊涂了,连忙摆手,说道: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山官缓了口气,示意阿贵坐下,问道:


“你是不是捡了个儿子?”


阿贵点点头道:


“是啊。难道这有什么错?”


山官道:“你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


阿贵摇摇头。


山官又说:


“他是不是长了翅膀?他的眼睛是不是蓝的?我告诉你,他就是妖孽!”


阿贵闻言,呆坐在田埂上,如五雷轰顶。


山官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山民们都向我请求除掉他,我让你自己办这件事。我要你把他杀了!”


“什么?”


阿贵大惊,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整整一天,天赐都隐隐地感到阿贵的脑电波里,传出一种威胁着他的信息;他还从阿贵的目光里,看见了隐约闪烁的凶光,这使他感到了不安。


同时,阿爸吃早饭时的那句话,又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和猪不一样,猪没有内能,也没有脑电波,他怎么会和猪一样呢?阿爸发那通火,不就因为他吃的米饭多了吗?不就是一些饭粒吗?他靠他的内能,可以很容易地把大米还原成谷子,再把它们重新播回土里,甚至还可以很快让它们重新成长起来,变出更多的大米。他办得到,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不就是多吃了一点米饭吗?


他偷偷地溜进厨房里,抓了一把米,又飞跑到他家的地里,启动他身体里的内能,发起功来。


“不行!我不许你杀了他。他是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养大,他是我的!”


金娘听完阿贵的话,眼里迸出了泪水,大声说道。


阿贵左右为难,自言自语道:


“可是山官的话怎能不听?我们不照他说的做,我们也没法活了。”


金娘哭了起来:


“我不许你杀死他!不许你杀死他……”


阿贵看着没法收拾了,只好用了个缓兵之计,哄道:


“好,我不杀死他,他是我们的儿子,我怎么舍得杀死他┠兀俊…”


他正说着,一个小小的、胖胖的身影在阳光下朝着茅屋飘移过来,是天赐。


夫妇俩不出声了。金娘慌慌张张地用衣角抹着泪。


天赐一走进屋,便收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脑电波。虽然阿贵夫妇没有说话,他们的脑电波的声音却在天赐的心里十分嘈杂地响着,吵闹着。


(我要杀死他……我真不想杀死他,可是我不得不杀死他。)


(天赐,我的儿子,上天保佑你平安无事吧!)


(我得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来,不能让金娘阻止我。)


(绝不能让他干蠢事,我要保护天赐。)


…………


这一夜,一轮巨大的月亮,如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明镜一般,悬在了竹林上空,朗照着山野、茅屋,盛开着荷花的池塘。


天赐躺在他那小小的床上,像大人一般开始思索起来——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妈,大家都那么讨厌我?憎恨我?我有什么错?


我为什么长了翅膀?而他们却没有呢?难道这就是造成他们不理我、恨我的原因吗?


难道,就是因为我长着翅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