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1936字
【叶永烈导读】
1993年圣诞节前的美国,人们忙着回家过节,机票顿时紧张起来。正住在洛杉矶的我却正在这时接到科幻作家童恩正的电话,希望我尽早飞往匹兹堡,因为他在元旦要飞往台湾。我不得不临时买票,这时,只能买到清早六时半飞抵匹兹堡的机票。我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大老早要童恩正来接我,可是已别无选择……
我第一次读到童恩正的科幻,是在1960年,我读到少年儿童出版社刚刚出版的童恩正的《古峡迷雾》。我一下子就被这本科幻所深深吸引。作者具备文学与历史双重功底。《古峡迷雾》不仅注意运用悬念而使结构扑朔迷离,而且刻画了性格鲜明的人物,环境、肖像以及对话都极具文学性。《人民文学》组组长王扶在与我聊天时,曾经随口说了一句:“在中国的科幻作家之中,童恩正的作品最具文学性。”我深有同感。我非常喜欢《古峡迷雾》,至今仍保存着《古峡迷雾》的初版本。在“文革”之后,童恩正曾经重写《古峡迷雾》,从中篇扩大到长篇,我却仍以为初版本更加精炼、紧凑,所以在主编《中国科幻世纪回眸丛书》时,选入了《古峡迷雾》的初版本。
自从《古峡迷雾》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之后,在《少年文艺》、《我们爱科学》等杂志上,凡是见到署名童恩正的作品,我必定一读为快。
我跟童恩正相识于1978年。当时,童恩正为了补充、修改《古峡迷雾》,来到了上海,住在他姐姐家。我们就在那里见面。他中等偏高的个子,风度潇洒,喜欢朗朗大笑。我们一见如故。在长谈之中,我发现,两人对于科幻创作的见解,竟是那样的一致。从此,我们结为挚友。在中国科幻界,我与童恩正相知相交是最深的。
童恩正出自湖南宁乡书香门第。他的父亲童凯毕业于哈佛大学电机工程系。1935年,童凯和妻子曹曼殊在旅居江西庐山时,生下了童恩正。他们总共有六个孩子,童恩正排行第三。
童恩正在抗日烽火中随母亲逃难,辗转于湘西山区。他没有受到正规的小学教育,而在私塾里读古文,无意之中打下很好的文学基础。童恩正的父亲去了重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父亲在湖南大学任教,童恩正考入长沙雅礼中学,学业优秀。1956年,父亲调往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童恩正也来到成都,并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在那里执教,成为考古学教授。他早在大学一年级时就开始发表。毕业之后曾经一度在峨嵋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
1978年,我来到北京《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时,编辑王扶拿出一大叠手稿给我看,那便是她正准备发表的童恩正的科幻《珊瑚岛上的死光》。
《珊瑚岛上的死光》在《人民文学》上推出,使童恩正名震文坛。我细细童恩正的这一力作,我发现,童恩正远远超过我——因为那时我还只是停留在写儿童科幻《小灵通漫游未来》的稚嫩水平,而童恩正的是真正的科幻,不再是奇趣的儿童故事。
《珊瑚岛上的死光》在1978年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奖,并被改编成电影,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童恩正创造了“两个第一”:第一个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奖的科幻作家,第一部中国科幻电影。
记得,在1978年,我正忙于写长篇传记《高士其爷爷》一书,童恩正忽发奇想,说:“到了2000年,也许高士其会站起来,会从病魔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当即说,你能不能以《2000年的高士其》为题,写一篇科幻,用作《高士其爷爷》一书的“尾声”一章?童恩正当即允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出来,交给了我。我把《2000年的高士其》收入《高士其爷爷》一书。很遗憾,少年儿童出版社在审看《高士其爷爷》一书时,认为《2000年的高士其》与全书不协调,建议删去。这样,《2000年的高士其》一文,成了童恩正迄今尚未发表过的科幻。
童恩正思想深邃,见解深刻。1979年第六期《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谈谈我对科学文艺的认识》,向中国科普界所谓的科幻是“科普工具”的传统观点发起挑战,指出科幻首先是文学,是,遵循的是文学的规律。
在中国科幻遭到“大批判”,被斥为“伪科学”、“污染”的那些阴冷的日子里,我和童恩正成了主要目标。我挨批判的是作品,而童恩正则是他对于“科幻首先应当是”、“科幻姓‘文’”的主张……我和童恩正成了站在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反击着那些“批判”炮弹。那时,我们之间的通信十分频繁。在那些日子里,我和童恩正都是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副主任。我们在北京的会议上,在上海的会议上,一次次并肩抗争。他用带点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发言,话不多,话不长,但他的见解比我深刻,所以他的反击力度远远胜过我。在我看来,他是中国科幻的“主帅”。
即使在那些寒风刺骨的日子里,童恩正仍非常乐观、豁达。他的话富有幽默感。记得,天津一家报纸在刊登我和他的照片时,把说明弄反。恩正一见,哈哈大笑。那笑声持续了一分来钟!
童恩正曾两度去美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九十年代则侨居美国,担任匹兹堡大学教授。他曾对我说,在他出国期间,授权我作为他在科幻创作方面的代表,可以替他表态,也可以处理他的作品版权事宜……
我与童恩正在匹兹堡相聚,畅叙着别后的情景。我注意到,他的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他在美国,是以教授立足,而不是以作家谋生。在美国当教授,要比在中国当教授付出多倍的精力。他在美国,已开了七八门中国考古新课。最为吃力的是,他不是用汉语向中国学生讲课,而是用英语向美国学生讲课。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靠着自学,在国内把英语学得不错。不过,一般性的英语会话并不难,用英语上专业课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每开一门新课,就用英文详细写好讲稿。在上课时,他几乎是在那里“朗诵”讲义。这样,备课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他说,美国学生是花钱交了学费,希望从教授那里得到知识,所以教学半点都马虎不得。再说,作为教授,他绝不误人子弟,所以备课从来都是认认真真的。
我问起他是否还写?他摇摇头。他叹道,“我得完成我的教学呀!”教授的沉重的工作担子几乎占用了他的全部时间。他只是给美国的华文杂志写点短文。他说,等孩子们都工作了,他退休了,打算完成长篇自传,记述自己一生的道路。他如今的业余兴趣是汽车。他订有汽车杂志,非常熟悉汽车行情。哪个朋友要买车,他会给你出很好的主意。他的“大灰狼”,便是按照匹兹堡多坡的特点而精心挑选的大马力轿车。
他既订有《人民日报》海外版,也订有台湾报系在美国出版的《世界日报》。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中国的命运。我在他家最大的享受,是饱览各种海外杂志。我住的房间里,整整一书柜,全是各种杂志。我整天价看杂志。他对他的夫人说:“没错吧,我说过,叶永烈在我们家看书,会比游匹兹堡更有兴趣!”
圣诞节前的傍晚,他的三个孩子驾着一辆轿车回家了。他们的车子刚在后院停下,前门又来了一辆轿车,那是我的长子的车,几乎同时到达他家。于是,小楼里发出一阵欢呼……
1997年4月21日,我接到刘兴诗从成都打来的电话,告诉我童恩正在20日因急性肝炎病逝的消息,年仅六十一岁,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连夜发了唁电到美国给童恩正夫人:“恩正是我多年挚友。迄今,我仍深深记得我们在匹兹堡相聚的印象。不料那次分手竟成永别。今年,我正准备赴美国,本以为可以再与恩正欢聚,却得此噩耗。恩正为人正直,为人诚恳,工作认真,而且见解远远比我深刻。在此悲痛时刻,我和内子以及兴诗谨向您表示我们深深的怀念之情。望节哀,多多保重。”
在收到我的唁电后,他的夫人杨亮升给我发来传真。她写道:“恩正一生坎坷,但勇于抗争。他是那么充满活力,充满智慧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我实在难于接受眼前的事实。回忆在匹兹堡的相聚,历历如在目前。恩正走得太匆忙,我的悲痛无法表达。他未竟的事还很多,我与子女将尽力完成他未完成的工作,以便永远纪念他。”
童恩正不仅对中国科幻作出重大贡献,而且在考古学上建树颇多。他兼教授、学者、作家于一身。在他去世之后,经过四川文友们的努力,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了六卷本《童恩正文集》,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
你们没有忘记双引擎飞机“晨星号”,不久以前在太平洋上空神秘地失事吧?从失事后新闻界提供的消息来看,当时飞机机件运转正常,与h港机场的无线电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好几个国家的远程警戒雷达都证明:当时,在出事的空域内并没有出现其它飞机,或任何类型的导弹。然而,“晨星号”却在八千公尺的高空发生了爆炸,燃烧的机体坠入了太平洋。报纸上公布的消息是:“驾驶飞机的陈天虹工程师下落不明。”
我就是当时“下落不明”的陈天虹。在这里,我不但要向你们介绍这次失事的原因和经过,而且也要介绍失事以后,我在太平洋某岛上的一段经历,一段令人悲愤也令人深思的经历。
一高效原子电池的秘密
我是一个华侨,出生在南太平洋中的n国。我的祖父原来是广东的一个贫苦农民,由于在旧中国无法谋生,所以流落国外。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收入虽然不多,但由于终岁勤劳,省吃俭用,所以勉强能维持我入学的费用。加以我自己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利用假期寻找临时的工作,赚一点收入来补助学费。这样,虽然在困难的条件下,我仍然读完了大学,并取得了物理学硕士的学位。
回忆幼年时代的生活,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家严格遵守的中国古老的风俗习惯。每年春节,父母都要带我到chinaown(唐人街)去看舞龙灯,那锣鼓喧天、彩旗飞舞的情景,使我们感到了故国的温暖;而每逢中秋明月夜,当我们全家团聚,吃着家制的月饼时,老祖父总要将一杯酒洒在地上,遥祭埋葬在家乡的历代祖先,而他那辛酸的眼泪,往往一颗颗滴在酒杯里。但是那时候我年龄太小了,并不懂得这眼泪里包含了几多的怀念,几多的悲哀。
当我开始懂事以后,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祖国更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如饥似渴地着祖国的报刊杂志,我的祖先劳动生息的土地不断地向我发出召唤。祖国取得的每一项成就,都要在我的心底引起无穷的喜悦,无穷的憧憬。我曾经有几次下定决心申请回国,将青春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但是由于父母年老多病,缺人照顾,这事才又阻滞下来。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就参加了我的老师赵谦教授的私人实验室工作。赵教授也是一个华人,全球闻名的核物理学家。他除了在社会上担任公职以外,还用自己的全部收入建立了一座小型的、然而设备很好的实验室,进行一些适合于个人兴趣的研究。
两年以后,我的父母相继去世,我觉得回国的时机已经到了,于是向赵教授提出辞职,讲明了我的意图。赵教授听完我的话以后,满布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伤感之色。
“孩子,你应该回去。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会回去的。”他说,“但是,我希望你再等几个月,等我把高效原子电池的装配完成以后,你把它带回国去。这是我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我要把它作为最后的礼物,献给我的祖国。”
老教授的声音嘶哑了,我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小型高效原子电池,这是赵教授多年研究的结果。它的特点是能在短时期内放出极大的能量,因此在军事、工业、宇宙航行等方面,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实用前途。研制工作接近尾声时,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提出要购买专利权,价格高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如果赵教授同意的话,他立刻可以成为一个百万富翁。然而,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赵教授多年废寝忘食地工作,支持他的全是一片爱国的热情。
对于这种请求,我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我推迟了行期,帮助赵教授装配出了第一具高效原子电池的样品。经过初步测试,一切指标都达到了设计的要求。我们的劳动终于有了成果,我们的喜悦,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我很快办好了回国手续,订好了去h港的飞机票。赵教授兴致勃勃地为我准备了全套图纸和技术资料,又亲自到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去办理了技术资料出口和转让的手续。
在我动身的前夕,赵教授特地举行了一次小型宴会,邀请了实验室全体工作人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我大学的同学)为我饯行。这里面虽然有各种不同国籍的人,但是大家都为我能返回祖国而感到高兴,频频地为中国的繁荣昌盛干杯。科学家之间的情谊和他们对中国的友好感情,使我的内心深为激动。
宴会结束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寝室。赵教授则又走进了楼下的书房,按照习惯,他还要工作两个小时才休息。
由于想到明天就要启程回到久已向往的祖国,也由于宴会时多喝了几杯酒,我的精神十分兴奋,躲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墙上的电子钟敲了两点,才模糊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两声刺耳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枪声离得很近,就在这栋房子里。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衣服,冲到楼下,见书房门下的缝隙里,露出了一束光线。我跑到门口,喊道:
“赵教授,赵教授!”
没有回答。
我推门进去,发现赵教授躺在地毯上,桌上一盏台灯的光芒,照着他那苍白得极不自然的脸色。
我跑过去,轻轻将他扶起。他的胸前有两处枪伤,鲜血已经染红了上衣。
“匪徒……要我交出……图纸。”他的嘴唇嗫嚅着。我低下头,尽力想听清这微弱的声音。“我烧毁了图纸…孩子,你只有把……电池样品……带……带回去,带回……亲爱的…亲爱的祖国去!”
他停止了呼吸。落地式长窗大开着,微风拂动着他的白发。
屋角里,保险箱的柜门已经开启,从里面发出一种焦糊的气息。不用检查我就可以断定,那里面装的高效原子电池的珍贵图纸和技术资料,现在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因为这保险箱是赵教授自己设计的,钥匙孔下面有一个隐蔽的暗钮。在紧迫的情况下,只要按了这个电钮,箱内的文件就会自动焚毁。
情况是很清楚的:这伙匪徒是蓄谋来抢劫高效原子电池的资料。他们潜入了书房,用枪威逼赵教授交出图纸,赵教授在开保险箱时按了电钮,毁掉了图纸。匪徒们见目的不能达到,开枪击倒了赵教授,然后逃跑了。
这个正直的科学家,他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哺育了这项发明,想把它献给祖国;现在,又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了它。我看着教授尚未瞑目的面容,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我的心底充满了仇恨,一种在我单纯的实验室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仇恨。
我立即报了警,并且推迟了行期,决心等待这件事有个结果再出发。一周以后,在当地的警察局里,一个年过中年,行动稳重的警官和我作了一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