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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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烈导读】
在中国科学幻想创作史上,有一部很重要的中篇科学幻想,那就是老舍(18991966)写的《猫城记》。
老舍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的主流文学作家。1932年,由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自八月号起,推出老舍新作《猫城记》,至翌年连载毕,由现代书局出版了单行本。1947年,又由晨光出版公司作为晨光文学丛书出版《猫城记》单行本。全书约十一万字。
在老舍的众多的作品中,《猫城记》是惟一一部采用科幻形式创作的长篇。
老舍在《猫城记》的《自序》中说:“《猫城记》是个恶梦。”
《猫城记》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中的“我”,坐着飞机,离开了地球,坠落在火星上。
飞机加强员死了,而“我”却幸运地活着,成为“火星上的漂流者”。
火星上并非一片荒漠,居然有二十多个国家!“我”来到了其中的猫国,遇见了猫人。“猫人不穿衣服。腰很长,很细,手脚都很短。手指脚趾也都很短。脖子不短,头能弯到背上去。脸很大,两个极圆极圆的眼睛,长得很低,留出很宽的脑门。脑门上全长着细毛”。
“我”与猫人为伍,在猫国经历了一番奇遇,被当作“地球先生”而受到尊敬。“我”学会了“猫语”,这才懂得:猫人们也见钱眼开,也自相残杀,“杀人的方法差不多与作诗一样巧妙”;猫人同样害怕外国人,“外国人咳嗽一声,吓倒猫国五百兵”;那里的“圣人”,会“忽而变为禽兽”;那里的女子“无处去诉苦”,被作为“取乐”的玩物;猫城到处是臭水沟,一片污浊,却没有医生;那里“总是皇上管着大家的,人民是不得出声的”……后来,猫国被“矮子兵”征服了,猫人被大批大批活埋,“连他们的苍蝇恐怕也不能剩下几个”。“我”决计离开火星,在遇到法国的一架探险飞机时,终于“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
老舍先生的《猫城记》,使人不由得想及英国科幻作家威尔斯笔下的“火星人”。《猫城记》不仅与威尔斯的《星际战争》一样都写“火星人”(“猫人”即“火星人”),而且风格也相近。
《猫城记》属威尔斯派作品,而不属凡尔纳派。因为凡尔纳注重于科学的预言,而威尔斯则是借助于科学幻想来讽喻当时社会现实。老舍也曾谈及,他深受威尔斯的影响。他说:“我喜欢威尔斯与赫胥黎的科学的罗曼。”
写《猫城记》时,老舍刚从英国回国不久,在济南齐鲁大学、青岛山东大学任教。1931年“九·一八事变”硝烟骤起,日军一举鲸吞东三省,隆隆炮声震撼华夏……中国面临着亡国的危险,使广大民众忧心似焚。作为民族最敏感的神经的作家,老舍恨透了那些侵略者,恨透了那班贪官污吏。他拿起了笔,写下恶梦般的《猫城记》。
《猫城记》又被人称为“寓言体长篇政治讽刺”。作品的讽喻是很明显的。老舍笔下的火星上的猫国,实际上就是影射当时地球上的中国。“矮子兵”影射日本侵略者。老舍在书中写道:“幻想是无益的;除了幻想却只有悲哀。”他借助于科幻这一形式,抒发内心极度的愤懑和悲伤。“外国人咳嗽一声,吓倒猫国五百兵”,这正是当时中国的写照。
“可怜的猫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老舍含泪写《猫城记》,而他的笔却是幽默的,令人发出声声苦笑,在沉重的笑声中悲悯可怜的猫人。文笔活泼,处处闪耀着老舍式的那种特有的机智,发出“苦恼人的笑”:猫国的“衙门真多”——妓女部,迷叶部(即鸦片部),留洋部,抑制外货局,肉叶厅,孤儿公卖局……因为“外国人爱干净,所以每逢听到外国人要打我们来,皇宫外便堆上泥,放上臭水”;做官的钱是皇上给的,“皇上怎么能有钱呢?”“卖宝物,卖土地,你们外国人爱买我们的宝物与土地,不愁没有钱来。”……
《猫城记》采用游记式的结构展开故事。通过“我”来到火星,写下“我”的一系列猫国奇遇。以“我”飞离地球开始,以“我”返回地球结束。写“我”坐着飞机,往返于地球与火星之间,这在三十年代还只是科学幻想。如今,随着航天飞机的发明,人类坐着飞机飞向太空已变为现实。至于何日踏上火星,那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猫城记》着力于对当时中国的黑暗进行深刻的揭露、批判,通篇过于悲观。诚如作者所言:“到处是黑暗,黑暗,一百分的黑暗。”
不过,《猫城记》并不是老舍很满意的作品。他曾这样说过:“在《猫城记》中,不仅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与统治者,也讽刺了前进中的人物,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
在完成《猫城记》之后,老舍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写出了他的代表作、长篇《骆驼祥子》。
尽管《猫城记》是一部作者并不满意的作品,但是,在中国科学幻想发展史上,它不失为一部有着广泛影响的重要作品。
《猫城记》曾引起过激烈的争议。但是,《猫城记》的主要倾向是好的,是作者忧国忧民赤子之心的写照;不足之处是次要的。
《猫城记》被译成英、日、俄、法、匈五种文字,八种译本。它是一部在国际上有着广泛影响的中国科幻。在中国大陆内,由于《猫城记》曾受到片面的批评,1949年后绝版。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猫城记》得到中国大陆评论界实事求是的评价,并于1984年收入《老舍文集》第七卷。
自序
我向来不给自己的作品写序。怕麻烦;很立得住的一个理由。还有呢,要说的话已都在书中说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说,夸奖自己吧,不好;咒骂自己吧,更合不着。莫若不言不语,随它去。
此次现代书局嘱令给《猫城记》作序,天大的难题!引证莎士比亚需要翻书;记性向来不强。自道身世说起来管保又臭又长,因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骚,哭哭啼啼也不像个样子——本来长得就不十分体面。怎办?
好吧,这么说:《猫城记》是个恶梦。为什么写它?最大的原┮颉—吃多了。可是写得很不错,因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虽然我自己还有一点点不满意。不很幽默。但是吃多了大笑,震破肚皮还怎再吃?不满意,可也无法。人不为面包而生。是的,火腿面包其庶几乎?
二姐嫌它太悲观,我告诉她,猫人是猫人,与我们不相干,管它悲观不悲观。二姐点头不已。
外甥问我是哪一派的写家?属于哪一阶级?代表哪种人讲话?是否脊椎动物?得了多少稿费?我给他买了十斤苹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问,我乐得去睡大觉。梦中倘有所见,也许还能写本“狗城记”。是为序。
年月日,刚睡醒,不大记得。
一
飞机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学;这次为我开了半个多月的飞机——连一块整骨也没留下!
我自己呢,也许还活着呢?我怎能没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顾不及伤心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火星。按着我的亡友的计算,在飞机出险以前,我们确是已进了火星的气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这样,我的朋友的灵魂可以自安了:第一个在火星上的中国人,死得值!但是,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为我无从证明它的是与不是。自然从天文上可以断定这是哪个星球;可怜,我对于天文的知识正如对古代埃及文字,一点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迟疑的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与我自幼同学的好友!
飞机是碎了。我将怎样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选—碎得像些挂着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粮;不要说回去的计划,就是怎样在这里活着,也不敢想啊!言语不通,地方不认识,火星上到底有与人类相似的动物没有?问题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还不足以自慰么?使忧虑减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这自然是追想当时的情形。在当时,脑子已震昏。震昏的脑子也许会发生许多不相联贯的思念,已经都想不起了;只有这些——怎样回去,和怎样活着——似乎在脑子完全清醒之后还记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来的两块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设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来。那只飞机,我连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将我们俩运到这里来,忠诚的机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觉得他们俩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过错!两个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这个没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气,多么难堪的自慰!我觉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学,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飞机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应当先去挖坑,但是我没有去挖,只呆呆的看着四外,从泪中看着四外。我为什么不抱着那团骨肉痛哭一场?我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种如梦方醒的状态中,有许多举动是我自己不能负责的,现在想来,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释与自恕。
我呆呆的看着四外。奇怪,那时我所看见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闭眼,便能又看见那些景物,带着颜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颜色相交处的影线也都很清楚。只有这个与我幼时初次随着母亲去祭扫父亲的坟墓时的景象是我终身忘不了的两张图画。
我说不上来我特别注意到什么;我给四围的一切以均等的“不关切的注意”,假如这话能有点意义。我好像雨中的小树,任凭雨点往我身上落;落上一点,叶儿便动一动。
我看见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阴天,这是一种灰色的空气。阳光不能算不强,因为我觉得很热;但是它的热力并不与光亮作正比,热自管热,并没有夺目的光华。我似乎能摸到四围的厚重,热,密,沉闷的灰气。也不是有尘土,远处的东西看得很清楚,决不像有风沙。阳光好像在这灰中折减了,而后散匀,所以处处是灰的,处处还有亮,一种银灰的宇宙。中国北方在夏旱的时候,天上浮着层没作用的灰云,把阳光遮减了一些,可是温度还是极高,便有点与此地相似;不过此地的灰气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云好像紧贴着我的脸。豆腐房在夜间储满了热气,只有一盏油灯在热气中散着点鬼光,便是这个宇宙的雏形。这种空气使我觉着不自在。远处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为不是没有阳光,小山上是灰里带着些淡红,好像野鸽脖子上的彩闪。
灰色的国!我记得我这样想,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那里有国家没有。
从远处收回眼光,我看见一片平原,灰的!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平,平;平得讨厌。地上有草,都擦着地皮长着,叶子很大,可是没有竖立的梗子。土脉不见得不肥美,我想,为什么不种地呢?
离我不远,飞起几只鹰似的鸟,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这几点白的尾巴给这全灰的宇宙一点变化,可是并不减少那惨淡蒸郁的气象,好像在阴苦的天空中飞着几片纸钱!
鹰鸟向我这边飞过来。看着看着,我心中忽然一动,它们看见了我的朋友,那堆……远处又飞起来几只。我急了,本能的向地下找,没有铁锹,连根木棍也没有!不能不求救于那只飞机了;有根铁棍也可以慢慢的挖一个坑。但是,鸟已经在我头上盘旋了。我不顾得再看,可是我觉得出它们是越飞越低,它们的啼声,一种长而尖苦的啼声,是就在我的头上。顾不得细找,我便扯住飞机的一块,也说不清是哪一部分,疯了似的往下扯。鸟儿下来一只。我拼命的喊了一声。它的硬翅颤了几颤,两腿已将落地,白尾巴一钩,又飞起去了。这个飞起去了,又来了两三只,都像喜鹊得住些食物那样叫着;上面那些只的啼声更长了,好像哀求下面的等它们一等;末了,“扎”的一声全下来了。我扯那飞机,手心粘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觉得疼。扯,扯,扯;没用!我扑过它们去,用脚踢,喊着。它们伸开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没有飞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红光,我扑过它去,要用手抓它;只顾抓这只,其余的那些环攻上来了;我又乱踢起来。它们扎扎的叫,伸着硬翅往四外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们便红着眼攻上来。而且攻上来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脚了。
忽然我想起来:腰中有只手枪。我刚立定,要摸那只枪;什么时候来的?我前面,就离我有七八步远,站着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猫脸的人!
二
掏出手枪来,还是等一等?许多许多不同的念头环绕着这两个主张;在这一分钟里,我越要镇静,心中越乱。结果,我把手放下去了。向自己笑了一笑。到火星上来是我自己情愿冒险,叫这群猫人把我害死——这完全是设想,焉知他们不是最慈善的呢——是我自取;为什么我应当先掏枪呢!一点善意每每使人勇敢;我一点也不怕了。是福是祸,听其自然;无论如何,衅不应由我开。
看我不动,他们往前挪了两步。慢,可是坚决,像猫看准了老鼠那样的前进。
鸟儿全飞起来,嘴里全叼着块……我闭上了眼!
眼还没睁开——其实只闭了极小的一会儿——我的双手都被人家捉住了。想不到猫人的举动这么快;而且这样的轻巧,我连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没往外拿手枪是个错误。不!我的良心没这样责备我。危患是冒险生活中的饮食。心中更平静了,连眼也不愿睁了。这是由心中平静而然,并不是以退为进。他们握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紧,并不因为我不抵抗而松缓一些。这群玩艺儿是善疑的,我心中想;精神上的优越使我更骄傲了,更不肯和他们较量力气了。每只胳臂上有四五只手,很软,但是很紧,并且似乎有弹性,与其说是握着,不如说是箍着,皮条似的往我的肉里煞。挣扎是无益的。我看出来:设若用力抽夺我的胳臂,他们的手会箍进我的肉里去;他们是这种人:不光明的把人捉住,然后不看人家的举动如何,总得给人家一种极残酷的肉体上的虐待。设若肉体上的痛苦能使精神的光明减色,惭愧,这时候我确乎有点后悔了;对这种人,假如我的推测不错,是应当采取“先下手为强”的政策;“当”的一枪,管保他们全跑。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是不会改善环境的;光明正大是我自设的陷阱,就死在自己的光明之下吧!我睁开了眼。他们全在我的背后呢,似乎是预定好即使我睁开眼也看不见他们。这种鬼祟的行动使我不由的起了厌恶他们的心;我不怕死;我心里说:“我已经落在你们的手中,杀了我,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呢!”我不由的说出来:“何必这样……”我没往下说;他们决不会懂我的话。胳臂上更紧了,那半句话的效果!我心里想:就是他们懂我的话,也还不是白费唇舌!我连头也不回,凭他们摆布;我只希望他们用绳子拴上我,我的精神正如肉体,同样的受不了这种软,紧,热,讨厌的攥握!
空中的鸟更多了,翅子伸平,头往下钩钩着,预备得着机会便一翅飞到地,去享受与我自幼同学的朋友的……
背后这群东西到底玩什么把戏呢?我真受不了这种钝刀慢锯的办法了!但是,我依旧抬头看那群鸟,残酷的鸟们,能在几分钟内把我的朋友吃净。啊!能几分钟吃净一个人吗?那么,鸟们不能算残酷的了;我羡慕我那亡友,朋友!你死得痛快,消灭得痛快,比较起我这种零受的罪,你的是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