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174字
……勇敢的波士顿姑娘躺在荒草间,承受着塞南多国家公园的森林和黑夜的挑战。在弗吉尼亚州的秋夜中,凉爽的风送来烟草和野菊的淡淡香味。她胆大包天,从小惯于孤独,一个人时就感到信心十足。幽灵般地在荒山野谷中游荡正是她的癖好。与其喜欢人类,莫不如更喜欢自然。她不美,这使她无法体会到少女们在青春时的欢乐,所以大自然成为了她的藏身之所。
枕着旅行包,她仰望繁星闪烁的天空。从黑黝黝的枫树梢头,可以看见猎户星座。这位希腊武士,用大头棒和野兽搏击。野兽,远方传来棕熊的低吼,传来狐狸像老人一样咳嗽的声音。她太习惯了,就连美洲豹的袭击都遇到过,当枕头的旅行包中有一台高频音响发生器,这玩艺刺耳的啸声和眩目的电光会吓走任何袭击人类的野兽。真难得用上一次,这些一度被大量捕杀,在禁猎区所剩无几的动物,不是需要惊吓,倒是需要爱抚呢!
仿佛是幻觉一般,在生物的交响乐中掺入了人的乐章,浑厚的男低音唱着古老的西班牙小夜曲,这种歌现在很少有人去哼了——
天边的晚霞刚刚消散,我又来到你楼台前。
吉他响起轻轻的歌声,惊扰了你那恬静的梦……
安琪拉从来不上剧院,也不光顾跳舞场和音乐厅,她在那里会代替歌星成为众所瞻目的目标,而最美的音乐,也治不好受侮辱的心灵。今天,在南方的旷野中,是谁为橡林和灰狼免费演唱呢?难道也有人像她这样,要时时躲开人类,投到大自然的胸怀中吗?
请你快出来吧,听!琴声多么悠扬,快出来吧,尼谢塔,快打开你的窗!
为了爱情,为了爱情我真情愿,把格列那达全送给你,请你快出来听小夜曲……
别让我再等待你。
姑娘被歌声摄出魂魄,死死地抓住满是苔藓的树墩。她眼中含着激情的阳光,嘴中念叨着缪斯的名字,整个身体随着音符战抖,直到那歌声像来时一样悄悄地逝去。
她记住这男子的声音,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如果晨曦穿过树梢,投在毒蘑菇和牵牛花上,任何体面的男人,即便出于骑士般的美国风尚,会挽着她的手,把她引出这蛮荒的密林,也不会为她打开那珍贵的心灵之窗,因为她不漂亮。最好把它忘却吧,毫无希望的初恋。
可是过了多久……半年以后,她在格尔森宁府的花园中,又听到了这熟识的男低音。这天夜里,安琪拉心神不宁,从阳台上走到花园里,半痴半梦地想象着那男子的形容。这少女扶着普拉克西泰利(古希腊公元前四世纪的雕刻家)刻的赫美斯神像,心事重重地凝视着蔷薇花丛,歌声响了起来,它这次变得无限伤感,像是法兰西塞纳河上不散的愁雾,这是一支马斯涅为迦列谱的《悲歌》:
啊,春天早已消逝,明媚的春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再不见蔚蓝晴空,再听不见小鸟们快乐歌唱。
我再也不能欢乐啊!
我爱人离我远去了。
啊,即使春天来临也枉然!
心弦又被无形的手拨动,安琪拉控制不住自己,沿着小径摸向花园的边缘。她向歌声响起的地方摸去,终于在墙边看到了那个青年。他高大的身躯倚着一棵椴树,当遮住月光的浮云飘开时,安琪拉双手捂住心脏,几乎惊叫出来。
淡淡的月华投在那青年脸上,他俊美得像罗得岛太阳神殿中的阿波罗,他有希腊式高耸的鼻子,清秀的面目,一股聪慧的英气从眉间浸渗出来。美丽的眼睛无神地送着细碎的流云,他起伏的胸膛中还继续发出悲恸的歌声:
你不再与它同归,往日欢乐,美好春光不复回!
在我心中都已幽暗冰冷,都已凋谢!永远沉沦!
“告诉我,你是谁?”不知从哪里激起的勇气,安琪拉迎上那男子,唱歌人吓了一跳,随即抱怨地看着这女郎。
“这不干你的事,我自己在对心唱歌。”
“我是这栋府邸的主人,如果你肯赏光,请到舍下喝杯咖啡。”直到跟前,安琪拉才看出这男子衣衫陈旧,沾满尘土和枯草茎,他眼睛显得疲倦,皮鞋也很久没有擦了。他不像是本地人。
青年犹豫了一下,“我不去,似乎这里也挺美。”他环视了一下树丛和黑暗中的桃花,吹着口哨,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丝毫不能表达高兴的情绪。
“这里就这里。”主动的女主人扯下一枝杏花,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能给这人留下什么印象,幸而她腰身还算不错,投在地上的月影也还有几分妩媚。
这晚上的谈话,与其说是聊天,毋宁说是订个合同。
这位莫里斯先生确有极大的不幸。他是中部种玉米农场主的儿子,姐姐被一个德国慕尼黑骗子拐走,杳无音讯。父亲把全部赌注押在玉米上,指望根据俄国人的长期合同,能捞一笔收入。玉米丰收了,可事业破产了,阿根廷采用了新式的激光育种,一场丰收就使价格跌到可怜的田地,尽管联邦政府有农业补贴,但高昂的成本使他欠了银行十几万美元。他靠新贷款又种了一年,结果更惨,俄国人撕毁了合同,因为他们这年收成很好。父亲沿着无边的土地和森林走去,一去就没有回来。
母亲年老体衰,无力供他上学,过了不久,心脏病又把她送入了天国。莫里斯单枪匹马地在这世界上周旋,当过农业临时工,在低等酒吧间唱歌,为餐馆洗过盘子。由于没有给黑手党纳私税,差点给勒断脖子。他顽强地顶着,看着百老汇的摩天巨厦,眼巴巴地盼着能有一天爬上那耸入云端的高层。也许会有什么圣母为他的逆境动了怜悯之心,拉他一把,他多么地需要拉一把,因为他到底有王子的天赋和机智。
这个圣母就是安琪拉,他可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的女人。可这姑娘心诚胆赤,慷慨解囊,一片衷肠。决定帮他补课,资助他上大学,赠给他一个锦绣前程。这样的美事谁不会动心呢,莫里斯先生为这建议所打动,感恩戴德地吻了一下少女的手。
“我想,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善良女神的话,那就是你了。”
安琪拉红晕飞上双颊:“你是我心灵的摇篮,看见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尚有着许多的不幸,苦命的人们也许要互相成为盾牌和宝剑,才能在这冷酷的人类圈中杀出一条路来。”
晨星在曙光中渐渐隐退,是分手的时候了,姑娘对青年说:“我深信你能考入哈佛大学。”
青年受了感动,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忘掉你的恩德。”
“咱们都一言为定!”女郎把他扶起来,把他冰冷的手拉到自己激烈跳动的胸膛上,轻风拂动她的白纱衫,朝阳在泪珠中迸射出光彩。
莫里斯先生看清了那张脸,这女人和这个玫瑰花园,花园中东方色彩的楼台亭阁实在不相称。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清楚自己的前程要靠什么,固然,自己的智慧是地基,可金钱是钢筋和水泥,在美国,没有它,对不起,什么也……
悲剧往往是以巧遇来开幕,这情形不必翻大师名家的著作,就是生活中也比比皆是。人们会突然发现一朵罕见的火化,因为其珍贵就全力相扑,甚至把生命也为之寄托,那火花闪闪烁烁,一度似已在握,但当它泯灭时,黑暗会比以前更深沉。因为,绝望是来自希望。
莫里斯的戏就如此开场了,虽然现在不得不用泪水把他洗光。农场主的儿子上了哈佛,在长春藤院系中毕竟少见。那扇望眼欲穿的大门向他敞开了,他真是踌躇满怀。安琪拉小姐在半年的时间里帮助他学完了必要的课程,用金钱把他打扮得像英格兰贵族。青年人才智超群,不负所望,新星一般地在同学***现,谁都要对他另眼相视。
安琪拉受创的心也得到痊愈,还有谁比她更珍惜这惟一的恋人呢?她本来无法思议自己还会有爱情,这个字眼永远是别人的,留给她的只是冷漠、敌意的虚空。幸而维纳斯神的金箭无孔不钻,无论是美是丑都会被射中。情史情书往往由美男美女来写,丑男和丑女早化为尘埃。但揉皱的心花一旦开放,倒比得上维苏威和尼拉供果火山的熔岩,它是这样毫无保留,仿佛知道花开还有花谢。春去冬来,爱情的一幕接一幕。这对邂逅的男女总要到加拿大的尼亚加拉瀑布春游,或者到阿尔卑斯狼牙锯齿般的山峰上滑雪。加勒比海灼人的阳光下,他们在牙买加的蒙特哥海滨洗海水浴。印度的那些佛教古刹庄重而又辉煌,听着和尚们朗朗的经文,他俩默默地祝福生活和前程。
他有过爱情吗?姑娘问自己,或许有吧。他们不是也在丁香树下亲吻,或是在金色的沙滩和白色的浪花间叙情,至于安琪拉现在坐的有鸭绒褥子的楠木雕花大床,就曾记下了他俩……唉!要是万事如意,“有情人终成眷属”,等这心爱的王子毕业,也该结婚了吧。如果不爱他,安琪拉为何又要以身相托呢?慈善家们固然也会施些小惠给别人,但她可是用处女的痴情来做个赌注。
天底下总是悲剧比喜剧多得多吧,要不看《哈姆雷特》的人为什么比看《第十二夜》的人多得多呢?安琪拉心上那个瘤子随着莫里斯的渐渐发迹而生长,随着他才华横溢地步入社交界而变异成癌,这癌吸收了她的膏血而恶性滋发,它的阴影乌云一样低压在心头。人们不能不提出那流传了成千上万年的老问题,也是无法逃脱的核心问题。
“丑女人会有人爱吗?”
传教士们似乎在说:“良心和诚意会感动一切的。”算了吧!谁不知道他们见了丑陋的教民总是爱理不理,而遇上漂亮的女人又如何骨软筋酥,他们盯着修女面纱的样子真是眼欲出血。不去揭他们的丑事了,因为现实的人们从来就没信过这一套。
这问题铸成了富有的姑娘的心病,这心病每逢她独居孤处,就狂袭而来。她缥缈的希望全寄托在:自己的一片赤心和热忱能换来幸运儿的些许感情。也许知道这是自己骗着自己,可天晓得,这几年就这样从钢丝上走过来了。
没有谁比这哈佛学生更清楚:希望近于沙漠中的海市,一朝莫里斯变心,她的全部大厦都会归于倾毁。女人的容颜,就是天平的砝码,谈判桌上的王牌,电子计算机的硬件,鬼都知道这生物界的真理,更何况是20世纪末的人。
吞下这杯苦药的时日终于到了。德克萨斯庄园主的儿子在波士顿上流社会中平步青云,智慧奔放。越来越多有钱有势的漂亮姑娘向他递眼风,捧他的场,举办他的独唱会,吟他的诗,让他坐在超级沙龙中谈什么柏拉图的空想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姑娘——他过去的保护┤恕—心上的癌转移到周身,令她痛苦不堪。他一定会负心的,看看那双燃烧着欲火的令人倾倒的眼睛吧,就在获得毕业学位的那个热闹的晚会上,负心人志得意满地戴着学士的桂冠,向她开口了:
“亲爱的安琪拉,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这青年依旧彬彬有礼,但眼底冷酷无情,让人感到是放着干冰——这零下七十多度的二氧化碳。
“请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姑娘咬着嘴唇。莫用斯扶着小姐的腰来到怒放着石榴花的庭院中。啊!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月光溅射在喷水池的水珠上,反射出清冷的色调。
“应该谢谢你,助我走了这许多的路。今天,我像立在落基山的阿尔伯特山峰上,回忆起过去是多么卑微。虽然人生依旧是莫测风云,但命运之门已为我敞开。这一切,不能不说,全是得你之助。我计算了,我一共用了你一百万美元,如果上帝允许我成功,我要用三倍的钱来偿还给你。”
“我难道就只给了你几个钱吗?”少女忍着心脏破裂的痛苦。
“……”莫里斯依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悠然点着一支雪茄烟,他早就准备接受这姑娘一切独白。
“弗雷德,我早就想到这一天,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爱你。西方人总是把爱情视为草芥,甚至把***和它混为一谈。我爱你,不仅是你高大,而是由于你孤独。你永远不理解这种爱情,也许只有东方人才知道,什么叫纯洁和贞操。我不美,尽人皆知,我想在你的危难关头来帮助你。和你共命运,方见我之心。但天意昭昭,你是这样顺利,以至于我给你的只有钱了。你难道就不能再想一下吗?……”安琪拉控制不住身体,她几乎习惯地向曾经发出吸引她的磁力的地方倒过去,但克制住了,感到一阵晕眩。
“安琪拉你当然是好人。我不是从没有说过你不好吗?但是……”
夜幕盖起了莫里斯讥讽的冷笑,使这女人没有能见到。她痛心的眼睛已无力睁开,看看这条被她救起的蛇在忍受了长期的饥饿后,给了恩人致命的一口,又飒飒地游去。你就是拿生命奉献给他,他能动之分毫吗?是不是错怪了他?他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样:对那个古老的问题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容貌和精神,脸和心,为什么造物主就这样刻薄地把它们分开来塑造呢?为什么人一生下来,仅仅由他的肉体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呢?女人,不漂亮,讨厌的永恒的古老问题,那些难看的一文不名的女人化成了飞灰,她们善良的灵魂也许正在天穹上向她招手呢。
……波士顿城的万家灯火又在她泪水昏花的眼前旋舞。惰性气体也在电场的激发下放射着五彩缤纷的毫光,霓虹灯和着夜总会的舞曲闪烁纷繁,眩目的色调连星星也为之黯然。这样的夜,引起她辛酸的夜……
灯光变得模糊,是泪水又涌出了,因为她在窗玻璃的反光中又看见了自己的脸,线条凸凹,用大量化妆粉也掩不住的大雀斑,鼻子低,颧骨很难看,眼睛还算可以,但又怎么和大嘴来相配呢?
她伤心地栽倒在床上,蒙起湿漉漉的被子。抽泣声又从被子中低低传出。呜呜……呜呜……老格尔森宁,我的爸爸,呜呜……黛西,亲爱的妈妈,你们为什么要生养这样一个女儿呢?当她降生时你们又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呢?你们给她的痛苦早淹没了她得到的幸福。为什么就不给她一张漂亮的脸?她固然聪明伶俐,是学校中首屈一指的高材生,得过富兰克林奖章,奖励她在电子学***类拔萃的成绩;她得过兹沃赖金奖,美国工程科学院把这项崇高的荣誉给她,是因为她在电子计算机语言系统中有了惊人的突破。然而,奖章对女人来说,大约是不如“美丽”更重要吧。要不,作家们就不会用成吨的书去写“美丽绝世的海伦”,写“伊顿的青春苹果”,写中世纪的骑士和美女,去写“西施”和“林黛玉”了。为玛丽·居里和吴健雄女士写的传有多薄呀,没有美丽又怎么构成爱,没有爱,难道还要女人吗?一个丑的女人为什么没有选择男人的权力!
她精力衰竭净尽,柔弱地靠在枕头上,泪痕组成横纵的沟网,如水的月华轻轻地吻着那张构成无穷伤心的脸。
二黄石公园里
耶鲁斯多思——黄石国家公园,实在是美国风景区的骄傲,它位于黄石河上游的怀俄明州西北部,自从1872年尤里西斯s·格兰特总统建议创办以来,它可以自豪地说:我是这星球上第一个国家公园。
棕熊悠然地在桦树林间散步,灰鹬在水雾弥茫的波尔瀑布上翻飞。山岭上松苍柏翠,溪谷间碧水常流。植物分类学家算不清这里有多少花草,动物学者和麋鹿一同野营。野牛出没在蒿间,猫头鹰的长号伴着夜莺宛转的歌声汇做林间的交响乐。不知什么时候,公园管理处弄来了一群猴子。连愁眉苦脸的人也会给它们逗笑,像老实的印度人一样,它们会恭恭敬敬接去你的大衣,把你给它的小费——一块银币含在嘴里,再鞠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