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254字
“当然找到啦!”陆工程师得意地说,“原来冻得慢的时候,豆腐里一部分水的分子先聚在一起,结成少数冰粒,其余的水分子再慢慢地附着在这少数冰粒上冻结,所以最后结成的冰块比较大。要是温度降低,冻得快一点,先结成的冰粒就很多,最后结成的冰块反而小得多了。您尝一尝我的冻豆腐吧!这一碗是冻得比较快的,窟窿就比那一碗冻得慢的小而且多。”
王大夫拿起筷子来尝了两块。陆工程师接着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如果冻得更快一些,情形又怎样呢?我开始作进一步的试验。我把温度降得愈低,冻豆腐里的冰块就愈多愈小。最后,到了120c的时候,奇怪,豆腐里简直找不到冰块了。就是在显微镜下面,也看不见冰所造成的小窟窿。原来温度太低,冻得太快,水分子来不及聚集在一起,来不及结成冰粒已经停止了活动。于是出现了一个奇迹——冻而不冰!”
“冻而不冰?您真的做到了冻而不冰?”王大夫惊异地问。
“要是不信,您就尝一尝蒸豆腐吧!这两碗里面,有一碗就是在120c冻过的,可是保证你尝不出来,不但样子一点儿没有变,连滋味也跟没有冻过的完全一样。”
“我告诉您,您也许还没有充分认识您的研究的价值。”王大夫兴致勃勃地说,“人所以会冻死,就因为细胞里的水结成了冰。冰要膨胀,它不但破坏了细胞内的蛋白质的物理性,还把细胞膜给胀破了。全身的细胞遭到了这样的彻底破坏,人的生命当然就完了。如果您真的能做到冻而不冰,那么活的鱼虾冻过之后,不但滋味不会变,还可能恢复生命。”
“真的吗?”陆工程师张大了眼睛。
“我是个大夫,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吗?祝您早日成功!”
过了两个月,陆工程师又把王大夫请去了。他准备了一大盆盐水,从超冷冰箱中取出一对冻虾来,放在盐水里。不一会儿,只见虾的胡须摆动起来,像戏台上吕布头上的野鸡毛一样飘逸,肚子底下的小脚也一齐划动起来,忽然尾巴一弹,几乎跳出了水盆。
又过了半年,陆工程师设计的自动化速冻车间开工了。冷藏厂从此一年到头把大量的冻活鱼和冻活虾供给鱼市场。不用说,人们都很赞赏第一冷藏厂的这种奇异的新产品,甚至认为是中国在冷藏技术方面的骄傲。
在事实面前,人们对“冷气货”的看法终于彻底改变了。往后的这些年里,新建的第二、第三、第四冷藏厂也陆续开工。这些新厂,有的专贮藏瓜果,有的专贮藏蔬菜,都采用了陆工程师设计的速冻装备。许多既容易腐烂,又害怕冰冻的瓜果蔬菜,现在终年可以在市场上买到。这不但丰富了食品的供应,更大大鼓舞了农民增加生产的热情。
好心的假定
可是现在遇到的问题不是什么冻鱼冻虾,而是要使一个冻了整整十五年的小孩儿恢复生命。陆工程师只知道鱼虾,对于人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经验。他送走了张春华和陈科长,立刻拿起电话来,拨了号码。
“是第二医院吗?接院长办公室,我找院长王大夫。是王大夫吗?我是冷藏厂陆……”
“啊,陆工程师!”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久不见啦,您打算请我吃什么冻活鱼冻活虾了吗?”
“不,不是什么鱼呀虾的,而是一个人,——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谁家的小孩儿病啦?”
“不,没有人闹病。是我们的速冻车间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儿,想请您来看一看,该怎么治。”
“小孩儿怎么跑进那个冷地方去啦!冻了多久了?”
“十五年。”
“十五年?”王大夫大吃一惊。
“是的,足足十五年。记得您曾经说过:人所以会死,就因为细胞里的水结成了冰。这个小孩儿好像还没有结冰。”
“您这是凭什么判断的?”
“第一,他是在我们的速冻车间里;第二,他的身体至今还是软的。不管怎样吧,您总得来看一看。”
“我当然要来看的。可是冻了十五年,怕没有什么希望了。这小孩儿现在放在什么地方?”
“还在速冻车间里。在您诊断之前,我不敢移动他。”
“您做得对。我马上就来!”
不过半个钟头,王大夫已经来到第一冷藏厂。陆工程师陪他到速冻车间去看了一遍,两个人回到会客室里。
“对这样的病人,”王大夫叹了口气说,“说句老实话,我也没法诊断。您想:听诊器,体温表,血压计,这几件做大夫的随身法宝,对他来说,却一件也使用不上。从表面看,您的估计似乎是对的,他可能还没有结冰。但是您能说,他的心脏和大脑一点也没有结冰吗?”
“我不敢说。”陆工程师用商量的眼光看着王大夫,“可是,咱们能不能这样假定呢?”
“假定当然是可以的,何况这是个好心的假定。”王大夫点了点头,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即使他的心脏和大脑都没有结冰,咱们有没有力量使一个静止了十五年的心脏恢复跳动呢?有没有力量使一个停止工作了十五年的大脑重新对全身发号施令呢?”
“只要心脏和大脑没有损坏,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困难了。冻活鱼,冻活虾,不都是例子吗?我认为,咱们只要设法使这个小孩儿恢复正常的体温,……”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王大夫打断了陆工程师的话,“您也明白,冻的时候因为是超冷速冻,所以他的身体才没有结冰。如果咱们把他搬了出来,让他的体温在温暖的空气中自然而然地渐渐升高,在升到接近冰点的时候,他很可能全身突然结起冰来。如果这样,您的好心的假定就全部落空了。”
“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陆工程师争辩地说,“在使冻活鱼冻活虾恢复生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鱼虾是一回事,人又是一回事。鱼虾是冷血动物,可以忍受短时间的结冰。人呢,就是四肢冻伤了,也得很久才能复原,如果心脏和大脑结了冰,那就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了。”
“那么,您认为无论如何是没有希望的了?”陆工程师逼紧一步问。
“倒不是这个意思。”王大夫冷静地说,“咱们必须预先想好办法,使这个小孩儿的体温很快地升到冰点以上,使他身体里的水来不及结冰。过了这个危险的阶段,才敢说可能有希望。当然,这个希望还建立在您的好心的假定上:假定他的心脏和大脑也一点儿没结冰。”
“只要有一丝希望,咱们就应该尽一切可能来试一试。”陆工程师只怕王大夫撒手不管。
“当然要尽一切的可能来试一试,这是做大夫的责任。总而言之,咱们不能就这样把他从速冻车间里搬出来,不能让他的体温自然而然地升高。咱们得作好一切准备,使他的体温尽可能迅速上升,闯过接近冰点的这个危险的关口。”
手术的把握
张春华做什么事情也安不下心来,他每天至少要打两次电话给陆工程师,探听哥哥的消息。陆工程师的回答却摇摆不定:有时候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一再劝张春华放心;有时候又像困难重重,语气不再那么肯定了,只是说他跟王大夫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来试一试。这样过了半个月,陆工程师才通知张春华说:一切都准备定当了,手术在明天上午8点钟开始,仍旧不过是试一试,没有绝对的把握,请他明天一早就上冷藏厂去。
这一夜,教张春华如何睡得着呢?哥哥能不能活过来,明天就要见分晓,可是现在连陆工程师也说没有绝对的把握了。他开头不是挺乐观的吗?本来么,哥哥已经冻了十五年,保不定早已冻死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任何手术也只是枉费心机。谁敢肯定地说,一个人冻了十五年还没有冻死呢?王大夫说得很坦白,对这样的病人,他没法作直接的诊断。陆工程师虽然说可能还有希望,他的假设是用鱼和虾作根据的。但是人怎么能跟鱼虾相比呢?就算哥哥还没有冻死吧,也很难担保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不发生什么意外。陆工程师说没有绝对的把握,那么到底有几成把握呢?七成八成呢,还是一成二成呢?按理说,不是死就是活,要说有没有把握,应该是五成对五成。但是这又不是什么数学问题,决不能作这样机械的估计,……
张春华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看看窗子外面渐渐发白了,才自言自语地说:“好吧,要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他跳下床来,胡乱洗了个脸,骑上自行车,迎着清晨的凉飕飕的海风,向渔业码头驶去。
第一冷藏厂的大门还关得紧紧的。张春华按了一下门铃,却听得背后有人在叫:
“张同志,你来得真早!大概一夜没有睡好吧?”
张春华回头一看,原来是公安局的陈科长:
“陈科长,你怎么也这样早?”
陈科长握了握张春华的手:“跟你一样,我也睡不着呀!陆工程师打电话给我,说8点钟给你哥哥动手术,一定要我到场。我当然非来不可,这是我的责任。并且我衷心希望,这件十五年的悬案,今天能有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谢谢你的好心,……”张春华的喉咙又哽住了。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来开门的正是陆工程师自己。他一看见两位客人,就显得很兴奋:
“呀,你们都来得这么早,是一同来的吗?张同志,我们已经把你的哥哥搬出来啦,咱们去看看吧!”
原来他们把会客室当作了临时的手术室。会客室中央放着一个崭新的大玻璃柜子。张春华的哥哥就躺在玻璃柜子里。他胸前绑着个航海用的救生马甲一样的东西。陆工程师说,这是人工呼吸机。柜子的玻璃是双层的,两层玻璃之间的空气已经全部抽掉了,这是为了保持柜子里的低温。陆工程师说,张春华的哥哥现在体温仍旧是120c,跟在速冻车间里完全一样。在手术开始之前,最好不让他的体温增高。
柜子旁边有五盏大灯,好像是太阳灯。还有一钢筒氧气,有一根橡皮管通到柜子里面。在柜子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自动的体温记录器和脉搏记录器,都有电线接到躺在柜子里的张建华的身上。
“你们看,”陆工程师把手一摊,“一切都准备好了。等王大夫一到,手术就立刻可以开始。”
“好极了。”陈科长早就想问了,“我想打听一下,这次手术到底有几成把握?”
“把握么,那就很难说了。”陆工程师微微地摇了摇头,“从表面看,张同志的哥哥好像还没有结冰。但是现在还没法诊断他的心脏和大脑到底结了冰没有。即使也没有结冰吧,王大夫说,也难保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不突然结起冰来。”
“那怎么办呢?”张春华更加着急了。
“就为了这个,我们想尽了办法。王大夫说,在体温升高到接近冰点的时候,是个最危险的关口,要结冰就在这个时候。逃过了这个关口,就可以说有了九成的把握。我们又考虑到,你哥哥虽然是个小孩儿,身体到底比鱼虾要大得多,如果单从外面加热,里外的温度就不会一致,身体内部停留在接近冰点的时间就会延长。所以我们采用了五盏热波灯。这种灯能放射出透过性非常强的热波来,使你哥哥身体里里外外的温度同时迅速升高。张同志,凡是能考虑到的,我们都尽可能考虑得周到。但是王大夫说,像这样没经过诊断的手术,他还是第一次做,谁也不敢说到底有多少把握。”
张春华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看着直挺挺地躺在柜子里面的哥哥。
满意的结局
时钟打了8下,王大夫准时走进了临时手术室,背后跟着两位女护士。
“张同志,”陆工程师迎上去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王大夫。这位就是那个张建华的弟弟——张春华同志。”
“哈哈,弟弟倒比哥哥大,真是天下奇闻哩!”王大夫开玩笑地说,“陈科长,您也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呢?王大夫。等一会儿,那位哥哥真的活过来了,那才是天下奇闻。”
“是呀,”王大夫点点头说,“所以应该尽一切努力来试一试!”
“谢谢王大夫!”张春华握住了王大夫的手。
“也应该谢谢我的老朋友陆工程师。但是现在不忙谢,你的哥哥到底能不能活过来,我们现在还没有把握哩。让我再把各种装置检查一遍吧。”
王大夫检查了一下玻璃柜子,打开了体温记录器,记录器的笔尖指在“120”上。他又试了试脉搏记录器,再把热波灯、人工呼吸机的各个电线接头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还试了试氧气筒的阀门。
“一切都很好。现在开始吧!”王大夫向护士挥了一下手。
护士转动热波灯的电键。5盏热波灯都“嗡嗡”地响起来,把暗红色的光射在玻璃柜子里面的张建华的身上。体温记录器的笔尖画出了一条笔直上升的斜线,“100,80,60,……,0”。
“0c!”张春华轻轻地喊了一声,问身边的陆工程师说:“你说的这个危险的关口,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过去是过去了,”陆工程师说,“但是现在还没法断定,在渡过这个危险的关口的时候,是否已经发生了意外。一切都得看结局如何。耐心一点儿吧,结局很快就能看到了。”
体温上升到冰点以上30c了。张春华看他哥哥仍旧直挺挺地躺着,心里焦急得什么似的。王大夫命令把热波灯关上,开始进行人工呼吸。
护士扭开了氧气筒上的开关。人工呼吸机开始有节奏地压迫张建华的胸部。所有的人的视线都跟着王大夫集中在脉搏记录器上。记录器的笔尖画出了一条水平的直线。大家都怀着等待的心情,觉得这条直线好像要无限止地延长。
“看!”王院长突然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叫。
笔尖跳动了一下。虽然跳动非常细微,却是真正的生命的信号。
最初,脉搏的跳动不但微弱,并且是间歇的,跳了几下,又得停一小会儿。慢慢地,笔尖画出了连续的曲线,摆动的幅度也愈来愈大了。再看体温记录器,斜线又开始缓缓地上升。热波灯早关上了,现在体温的每一分上升,都是生命的活力的表现。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空气已经缓和下来了。王大夫关上了氧气筒,打开柜子,轻轻地解下了绑在张建华胸前的人工呼吸机。现在可以看到,张建华的胸口在自然地一起一伏,就像沉睡一样,发出轻微的鼻息。
张春华握了握陆工程师的手,又握了握王大夫的手:
“谢谢你们两位,真是谢谢!”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感激的话来。
“张同志,你哥哥醒过来了!”陈科长喊。
张建华真的醒过来了,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见了周围这许多陌生人,害怕得叫起来:
“爸爸!爸爸快来呀!”
张春华扑上去,眼眶里含满了泪水。他像抱一个小弟弟一样,把哥哥抱了起来。这位哥哥却还使劲地推开他的弟弟: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不要怕,不要怕。”王大夫拍了拍张建华的小肩膀,“他会带你回家去的。”
这十五年,对张建华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要跟他把每一件事情解释明白,决不是三言两语能办得到的。何况他还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他还缺乏理解自己这段经历的必要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