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腐蚀(2)

作者:叶永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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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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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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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44字

渐渐的,起风了。风越来越大,裹携着沙粒漫天飞舞。一阵狂风袭来,吹断了直升机的螺旋桨。紧接着,势头更大的一阵狂风,猛地推倒了直升机……



就在李丽生死攸关的时刻,杜微却正在葡萄架下一边喝着龙井绿茶,一边下围棋。


杜微,瘦小的老头儿,五短身材,花白的小平头,一点也没有教授的派头。他的眼睛右大左小,左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据说是一种“职业特征”——长期眯着左眼看显微镜所造成的。杜微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微生物专家,曾给李丽上过课。


这天正是星期天,午后酷热,杜微无法工作,就到后院去下棋。


他的对手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身材像绿豆芽似的,又高又细。大抵由于脸色白净,两颊瘦削,眼珠像围棋黑子似的,显得又大又黑又明亮,一望而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穿着长裤、长袖衬衫,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挥摇着;他叫王璁,外号“小白脸”,杜微的得意高足。


师生俩已杀了两盘,杜微胜第一局,王璁胜第二局,眼下是“三战两胜”的最后一局。杜微啪的一声在右上角“星位”掷下一颗黑子,王璁则在左上角“星位”布下白子,遥相呼应。这一盘厮杀十分激烈,正当王璁来了个“大斜飞压”,步步取胜时,他看到老师脸上出现沮丧的神色,立即来了个马失前蹄,连连败北,以和局告终。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杜师母领着一个年轻人来了。


这个青年中等个子,三十来岁,国字脸,粗眉大眼,嘴唇显得有点厚。他穿着短袖衬衫、短西装裤,露出黝黑、发达的肌肉。他叫方爽,杜微的另一位助手。由于他的习惯动作是未说先笑,嘴角同时向左右咧开,露出围棋白子般洁净的牙齿,得了个绰号叫“黑人牙膏”。


“杜老师,系里刚收到你的加急电报。”方爽说着,把电报递给了杜微。


王璁见方爽满头大汗,马上把手中的折扇递给了他。


杜微拆看了电报,眉间皱起像幕布的褶裥似的竖纹。


“太疏忽了!”杜微长叹了一口气。他记得,在宇宙航行初期,他的老师和另几位微生物学家曾预言过,在太空中、在其他星球上,可能存在着某些可怕的微生物。这样,那时候宇航员天外归来,总是要用“碘氢氧化钠”之类消毒剂严格消毒。后来,经过多次宇宙航行,从未遇上什么“可怕的微生物”,人们大意起来,取消了消毒手续,宇宙飞船上也取消了消毒设施,很多人甚至嘲笑杜微的老师是杞人忧天!如今,杜微的老师虽然早已成为故人,而他的真知灼见却被现实所证明。不过,不幸中之万幸,“银星”号是溅落在沙漠上,烈性腐蚀在极度的干旱中难以迅速繁殖、扩散。如果飞船溅落在大海里,那小小的天外怪物将吞噬地球,变万物为齑粉……


杜微把李丽的电报递给两位助手。


方爽看了电报,这位习惯于未开口先笑的人,脸色变得板滞起来,肌肉仿佛僵化了似的。方爽已是讲师,也曾教过李丽。此刻,他的脑海中闪现了这位爽朗而又执着的姑娘的形象。他仿佛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干枯了,焦萎了,凋谢了。他的心,像灌了铅似的,变得异常沉重。


王璁看了电报,脸色惨白,双眼变得无神。他同样曾教过李丽。这位迷人而又聪颖的姑娘,使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不过,他身为老师,而在大学里“耳目众多”,学生们对这类事情最为敏感,因此他只能对李丽进行“热水瓶”式——内心热而外表冷的恋爱。由于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就连杜微、方爽都未曾发觉,只有李丽心领神会。李丽毕业后,他们之间书信来往。别人问起,王璁总是掩饰道:“李丽要我代查文献……”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电报,给王璁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也使他“浑身发冷、颤抖”。他仿佛看到,李丽倒在沙漠之中,狂风夹带着弥天黄沙,正倾泻在她的遗体上,把她深深地埋掉……


“怎么样?”杜微望着面前两个看完电报、陷入沉思的助手,问道。


助手们都没有做声,只是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老教授,似乎在反问:“你以为应当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儿,杜微见助手们不开腔,就站了起来,用缓慢而严肃的语调,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是一个关系到全人类安危的重大问题。我马上飞往宇航中心,然后赶往现场。


“我以为,必须建立专门的实验室,深入地研究这种天外微生物,而实验室必须建立在沙漠深处,以防烈性腐蚀菌扩散。


“我要亲自去那里建立实验室,从事研究。不过,我已经年老体迈,希望你们两人之中,去一个,和我一起工作。这一去,恐怕要在沙漠里‘隔离’三年五载。谁去谁留,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杜微说完,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王璁。在老教授的心目中,论才华,王璁在方爽之上。面临着如此重大的研究课题,他当然希望带最得力的助手去。


“我去!”方爽快人快语,抢先答道。


“由老师决定吧!”过了一会儿,王璁答道,“去是工作,留下来也是工作。我不论去留,都可以。”


“好,等我向杨校长请示以后再定。”杜微说道。



五年过去了。


杜微和方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茫茫沙海之中,度过了五个春秋。


五年前,杜微和方爽坐着直升机,在“银星”号溅落点上空款款低飞,亲眼看到许多穿白大褂的人蜷曲着身体,倒毙在黄沙上,有的遗体已被黄沙埋掉了一半。他们俩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沿着杜微眼角深深的皱纹滚了下来。轻不挥泪的方爽,也止不住热泪纵横。


直升机继续向前飞行,杜微选中了沙漠中心作为实验基地。直升机一次次在那里降落,宇航中心调派了一批年轻人,在几天之内,就建造起一座实验室。实验室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实验室是圆形的,看上去像座碉堡。


实验室银光闪闪,四壁、天花板、地板、器具,绝大部分都是用金属钛做的。


钛,是一种具有英雄气概的金属,银亮,轻盈,坚牢。在化学上,大名鼎鼎的强腐蚀剂“王水”能够吞噬白银、黄金,以至把号称“不锈”的不锈钢侵蚀,变得锈迹斑驳,面目全非。然而,“王水”对钛无可奈何,在“王水”中浸泡了几年的钛,依旧锃亮,光彩照人!在十八世纪,当人们发现钛的时候,就把它作为英雄,用希腊神话中巨人族中的英雄——泰坦(ian)来命名它。在古希腊,“泰坦精神”就是勇往直前的同义词。由于李丽临终前的提醒,杜微选用了这种英雄的金属来对付来自天外的恶魔。


银亮的碉堡建成之后,杜微要年轻人们坐着直升机一批批撤离。最后,那里只剩下杜微、方爽,还有一架微型直升机。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杜微和方爽穿上特制的保护衣。这种保护衣的样子像宇航服,表面镀了一层金属钛,就连头盔上也镀了╊选—尽管从外面看过去像镜子一般,从里面却能看见外面的一切。杜微和方爽相视而笑,他们浑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杜微说像中世纪披着铠甲的武士,方爽则用大白话来形容——像只热水瓶胆!


方爽平素喜欢体育运动,会开汽车、摩托车、摩托艇,也能驾驶直升机。他在驾驶椅上坐定之后,忽然回头对杜微说,他忘了带水壶,请老师替他去实验室里拿一下。


方爽从来没有支差过他的老师。杜微以为他真的忘带水壶,便下了飞机,朝实验室走去。


这时,杜微猛地听见身后传来轰鸣声。回头一看,微型直升机的螺旋桨在急速转动,扬起一股黄沙。一转眼,微型直升机腾空了,把杜微孤零零地撇在沙漠里。


方爽从来讲话实打实的,这一次怎么撒起谎来呢?望着逐渐远去的直升机,晶莹的泪花,又一次从杜微的眼角滚下来。杜微心里明白:方爽怕到溅落点取样,很危险,故意把老师支开,独自以“泰坦精神”赴汤蹈火去了!


渐近中午,寸草不生的沙漠上热不可耐,真的像《西游记》里所写的,“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可是,杜微没有躲到地下室去,呆呆地望着连一只飞鸟也没有的万里碧空。唐诗中有所谓“大漠孤烟直”,传为佳句,在这里举目四顾,视野中没有半丝“孤烟”,唯有沙、沙、沙……


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响起隐隐约约的轰鸣声。杜微循声望去,只见小黑点渐渐变大,果真是方爽平安归来。


杜微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了。他急切地朝飞机奔去。谁知方爽刚下飞机,像怒狮般朝老师猛吼道:“闪开!”


方爽穿着银光闪闪的保护衣,拿着一只银光闪闪的样品瓶,径直朝实验室的消毒间走去。他随手把门反锁,消毒液朝他上上下下喷洒。


按照沙漠的惯例,下午三点以后,起风了。呼啸的狂风,吹毁了那架轻盈小巧的微型直升机。直到傍晚五点多,方爽经过极为严格的消毒,这才脱掉那件甲壳似的保护衣,走出消毒间。


“菌种取来了!”方爽见了老师,马上报告道。不过,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而是浓眉紧锁,两道眉毛差不多拧在一起了。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全都牺牲了!”


方爽讲述了现场目击的惨象:他从“银星”号指令舱里取到烈性腐蚀菌菌种,放入用金属钛做成的样品瓶。然后,去看望救护队员。他们,都遭到了强烈腐蚀,连面目都难以辨别。有一具尸体的白帽下露出一绺棕黄色的烫发,我认出是李丽。我捧起了黄沙,把她掩┞瘛…


长时间的缄默,耳边只响着狂风呜呜声,只响着沙粒打在实验室金属钛墙壁上的噼哩啪啦声。


“如果刚才消毒不彻底,我们会遭到与李丽同样的命运。”杜微一边这样说,一边闪耀着明亮的目光。他的声调并不低沉。“研究科学就跟打仗一样,有时要以生命为代价才能换取胜利的成果。当年诺贝尔研究炸药,他的弟弟被炸死,他自己受了重伤……趁现在还活着,你赶紧把现场所见所闻写下来。万一我们遭到不幸,这些白纸上的黑字也许会给后人以启示。”


从那天起,他们每天写下了详细的工作记录。他们随时都作好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


方爽兼做报务员,用无线电波与宇航中心经常保持联系。他们需要什么,就请宇航中心派直升机空投。不过,杜微决不允许任何一架飞机在这里降落,也不许任何人前来访问,以杜绝任何造成烈性腐蚀菌外传的机会。当然,他们俩也绝不离开那里。


沙漠里的生活,就像沙漠本身一样枯燥。这里所能见到的,只有三种颜色:蓝——蓝天,白——白云,黄——黄沙。此外,在清晨、傍晚,朝阳或落日则给天空抹上一笔短暂的橙红色。这里只有刮风,没有雨、雪、露、霜。偶尔乌云聚集,望见天空上挂着丝丝雨帘,未等雨滴着地,早在半途中化为蒸汽,下的只是一场干雨罢了!


唉,这里的水,比金子还贵。水,全靠空投。杜微和方爽除了把水用于实验之外,差不多把每滴水掰成几瓣用!每天临睡前,师生俩总是光着脚在沙漠里散步,以沙漠“洗”脚,去掉臭味,以省掉洗脚水。


他们的惟一消遣,就是在实验之余,杀上一盘象棋或者围棋。师生俩各自拿出真本事,赢了,哈哈一笑;输了,嘟囔一声“棋子木头做,输了重来过”。


地球不断地打滚,日子一天天飞快地流逝。杜微和方爽小心翼翼地把天外恶魔囚禁在金属钛容器里,研究它的形态、构造、习性、生活史、繁殖方式。花费了一年多光阴,初步查清了这些问题。


紧接着,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耗费了他们许多精力:烈性腐蚀菌为什么具有那么强烈的腐蚀性?能不能利用它为人类服务?


辛勤的耕耘,会获得丰硕的果实;汗水和不眠之夜,会铺平通往科学之巅的道路。杜微和方爽经过几年苦斗,终于查明:烈性腐蚀菌的秘密,在于它能分泌出一种烈性腐蚀剂。它的腐蚀本领,来自腐蚀剂。尽管烈性腐蚀菌会传染,毒害人类,而它所分泌的烈性腐蚀剂虽然能腐蚀许多物体,却并不会危害人类。这诚如青霉菌分泌的青霉素,能够作为药剂,治病救人。


历尽千辛万苦,杜微和方爽提取到纯净的烈性腐蚀剂——一种淡黄色的油状液体。用水冲稀几百亿倍之后,在岩石上喷了一点点,好端端的岩石便被腐蚀,就成一堆细土!喷在保险柜上,腐蚀成一堆铁锈!它不能盛在玻璃瓶中,转眼之间,玻璃瓶便化为乌有!就连白银、黄金,无不被腐蚀,失去光辉。


夜间,杜微和方爽在那“碉堡”里,望着天幕上历历可数的星斗,浮想联翩:在不久的将来,要拆除水泥钢筋大厦,只消喷一点烈性腐蚀剂,便把它作为一堆细土;筑铁路遇上大山,用烈性腐蚀剂可以化峭壁为通途;成千上万吨城市垃圾已成为一种越来越重的负担,一旦化为细土,可以用来垫平低洼田;要开采地下深处的宝藏,也不必凿竖井、挖坑道,只消用烈性腐蚀剂腐蚀表面岩层,便可以露天开采……


憧憬着美好的前景,使杜微和方爽忘记了因干燥而皲裂的嘴唇和手、脚,忘记了沙漠的单调和寂寞,忘记了他们的生命随时可能“报销”……他们争分夺秒,连“杀一盘”的闲暇也没有了。



这五年,王璁是在滨海大学度过的,是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中度过。


然而,不久前的一件小事,却使王璁感到莫大的不快。


那一天不比往常,王璁不穿中山装,而是穿上了笔挺的西装。白衬衫的硬领,像两块铁皮似的竖立在他的头颈两旁。王璁已开始发福,不像五年前那么瘦削。他用电动剃须刀刮净了胡子,白白胖胖的脸显得很有风度。


结好领带之后,王璁坐上轿车,径直向校长办公室驶去。杨校长在几天前就通知他,今天有一个重要的外国科学代表团前来访问,要他参加接待。


在与外宾见面时,杨校长介绍道:“这位是生物系代系主任王璁副教授。”


一刹那间,在王璁的脸上,闪过不愉快的神色。虽然他很快就出现了笑容,与外宾一一握手,可是这一天他的内心一直闷闷不乐。


一个“代”字,一个“副”字,刺痛了他的心!


这五年间,王璁一帆风顺:发表了好多论文,从讲师提升为副教授,当上生物系代系主任——这“代”字,是由于系主任杜微教授还在人世。


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喜欢,人们总是把“王代主任”喊为“王主任”,把“王副教授”喊为“王教授”。尽管杨校长的介绍一点也没有错,可是对于听惯了“王主任”、“王教授”的王璁来说,仿佛触动了他的神经。


王璁记起了已经被他渐渐淡忘了的系主任杜微教授……


五年前,当杜微和方爽初到沙漠,他们与王璁之间的联系是非常频繁的。杜微三天两头给宇航中心发电报,请他们转告王璁,要往沙漠里运什么仪器,要代查什么文献,或者询问系里的工作情况。那时候,王璁常为自己未跟杜微一起奔赴沙漠而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负疚,所以他对杜微的嘱托总是尽力去办。特别是在杜师母病倒的时候,王璁日夜守候在她身边,劝慰师母,请她宽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王璁知道杜微和方爽困守在沙漠之中,没有多大进展,与他们的联系就慢慢减少了。在王璁当上代系主任之后,工作忙碌,就很少顾及杜微和方爽了。杜微仍不时由宇航中心转来电报,要查阅文献,王璁忙不过来,把这些事儿交给了自己的助手。


尽管这样,每逢过年过节,王璁总是记起了杜微。公务再忙,他无论如何抽空去拜访杜师母,问候一番,以尽师生之礼。


“天上月儿圆,地上人团圆。”就在第五个中秋节到来的时候,王璁又去看望杜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