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104字
深夜,王璁穿着羔皮软底拖鞋,在宾馆的打蜡地板上来回缓缓踱着。他低垂着脑袋,紧皱眉头。桌上,摊着论文打字稿,还有一瓶刚买来的退色灵药水。
“三个——四个,四个——三个,多了一个……”王璁的脑海里,反复翻腾着这几个数字,做着极其简单的算术。
讲学将于明天结束,论文必须在明天交出。王璁很庆幸,约翰逊在今天提醒了他。
王璁收住了脚步,在桌子前坐下。论文上,清楚地印着四位作者的姓名:
李丽杜微王璁方爽
王璁手里拿着退色灵药水,瓶塞下插着一支毛笔。这支笔朝谁的名字上一涂,转眼之间,谁的名字顿时就会从纸上消失。
去掉谁的名字好呢?
去掉杜微吧,去不掉,也用不着去掉;
去掉自己吧,当然不可能;
刷掉方爽吧,嗯,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不过,方爽去不得!去掉了方爽,显得自己做得太露骨了,会惹麻烦的。把方爽的名字排在自己的大名之后,已经算是很委屈他了;
想来想去,惟一可以去掉的,只有李丽!
看到李丽的名字,王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姑娘爽朗而迷人的形象。
王璁记得,当李丽考入滨海大学生物系的第一天,他就对李丽产生了好感。
王璁记得,他借解答难题和指导实验,逐渐接近李丽,而又不敢吐露真情。那时,这种“热水瓶”式的单相思,曾多么痛苦地折磨他。
王璁记得,当李丽终于发觉他在暗暗地爱着自己,投来羞涩的目光,又曾使他感到多么兴奋。
王璁记得,在李丽毕业的时候,他曾千方百计把李丽的名字写入留得校名单,而李丽却坚持要到边疆的宇航中心去工作,要他在留校名单上擦去李丽的名字。
王璁还记得,他平素是个从不关心邮票的人,买到什么邮票就往信封上贴什么邮票。在他看来,邮票反正是寄给别人的,干他什么事。可是,自从李丽到了宇航中心,他想方设法从集邮公司购买最漂亮的纪念邮票,贴在寄给李丽的信上。
唉,如果不是遇上了不幸……
难以忘怀的往事,使王璁犹豫了。要去掉李丽的名字,使他受到良心的责备!
“让它去吧,四个就四个。约翰逊的话,也不过随便说说罢了。”王璁一度打消了去掉一个作者的念头,以便使自己从矛盾的境地中挣脱出来。
然而,不久,王璁又终于找到了去掉李丽的理由:第一,李丽并没有参加研究工作,何必把她作为论文的作者;第二,在论文中已经很郑重地提到她,并建议用她的姓来命名烈性腐蚀菌,这很够了……
王璁拿起了小毛笔,手显得有点颤抖。当他的手朝“李丽”两字伸去时,抖得更厉害了。他咬紧了嘴唇,竭力镇定下来,终于用退色灵刷掉了李丽的名字。
王璁的眼前又闪电般出现李丽倒毙在沙漠上的景象。尽管他未亲眼见过,可是,这惨象使他心如刀绞。
王璁连忙顺手拿起一张报纸,遮掉那只剩下三个作者姓名的论文。谁知报上赫然大字,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王——征服太空恶魔的英雄!”
八
王璁回国不久,就收到《世界微生物学报》编辑部寄来的三本杂志。一打开,论文刊登在首页,赫然印着“杜微、王璁、方爽”的大名。本来,王璁拿到自己发表的论文,总是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地自我欣赏不已,还要拿给老师看、学生看、妻子看,甚至指着自己的名字给小女儿看。然而,这一次他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赶紧把杂志锁进自己的抽斗。尽管王璁可以把另两本杂志交给宇航中心,在空投食品时一起投到沙漠深处,他却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杜微和方爽仍不断来电,报告新的信息:他们正在着手研究一种“抗腐蚀剂”。这样,在使用烈性腐蚀剂时,凡是不需要被腐蚀的部分,涂上抗腐蚀剂,就不会化为齑粉。这是降服天外恶魔的重要武器。杜微和方爽在荒漠上开始度过第六个冬天。
雪花飞扬,朔风呼啸。上午8点整,当王璁来到温暖如春、窗明几净的系主任办公室里,习惯地沏好一杯龙井绿茶,把台历翻到新的一页——11月10日。
电话铃声响了。
“一上班就来电话?”王璁随手拿起了耳机。
从耳机中传出接线员的清脆的声音:“滨海大学生物系吗?s国通过通讯卫星打来的长途电话,请杜微、王璁或方爽接电话。”
这突如其来的长途电话,使王璁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
“s国?世界科学奖金?”王璁那灵活的脑子中,在一刹那间,马上闪过这样的念头。王璁意识到这是很重要的电话,按下了电话机上的录音键。这样,录音机就能把通话声录下来。
王璁屏气敛息听完了电话,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按了一下还音键,从电话中传出刚才通话的录音,从头到尾重听了一遍,方知不是梦。
电话是s国科学院秘书打来的,通知他,为了表彰中国微生物学家杜微教授、王璁副教授和方爽讲师在研究天外微生物李氏菌方面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决定授予本年度的医学和生理学世界科学奖金。授奖仪式在12月10日。秘书还委托王璁,把这一通知转告另外两位获奖者——杜微教授和方爽讲师。
王璁的目光重新落在台历上,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11月10日,离12月10日正好一个月。按照惯例,s国科学院总是在授奖前一个月,把获奖消息用长途电话通知获奖者本人。台历也证实,不是梦,绝不是梦!
想不到,世界微生物学会主席约翰逊先生的酒后戏言,竟成了准确的预言!不,不,这恰巧说明,约翰逊先生到底不愧为世界微生物学界泰斗,在学术上很有眼力。
王璁克制着内心的极度兴奋,把录音磁带复制了一份。他带了复制磁带,驾驶着轿车,直奔校长办公室。他心里想:等请示杨校长之后,再通知杜微和方爽。看来,为了去掉李丽的名字,还得向杜微教授作一番解释工作。不过,杜微也许不会责备他,因为不去掉李丽,名列第四的论文作者——方爽,就不会成为世界科学奖金获得者呀。就用这样的理由向杜微教授解释吧……
王璁连敲门都忘了,一把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他一眼就看见,杜师母正坐在那里,跟杨校长谈话。
王璁机灵的脑袋中,立即猜测道:难道s国科学院通知了杜师母?她已经知道这消息?
杨校长站了起来,对王璁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让秘书打电话找你!”
王璁在杜师母身边坐了下来,这才发觉气氛不大对头:杜师母的眼眶里,噙着泪花!
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璁仿佛又堕入梦境,对于眼前急剧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适从。
杨校长见王璁呆呆地坐着,便说道:“你还不知道?听听这长途电话录音……”
杨校长一按电话上的还音电键,传出了通话录音声,语调是低缓而沉重的:
“杨校长吗?我是宇航中心。对,对,我是宇航中心。向你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
“今天是11月10日。我们在每年10日、20日、30日,总是按时给杜微和方爽同志空投给养,一月三次。今天清晨五点,当我们用无线电联络时,对方没有回电——这在六年中是第一次。
“喷气运输机按时起飞。七点五十分,飞临目的地上空,没有人出来接货——这在六年中也是第一次。
“喷气运输机无法在沙漠中降落,只好一边照旧空投物品,一边发急电告知我们。估计是杜微和方爽同志出了意外。
“我们准备立即派出救护队。总指挥部认为,救护队中必须配备微生物学专家,指导这一抢救工作。
“我们等待你的回电。”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王璁那发热的脑袋上。
王璁抬起头来,看到杨校长正用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王璁明白这目光中所包含的意思——希望王璁能够奔赴现场。显然,王璁是惟一的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既是杜微教授的高足、方爽的同事,又是熟悉烈性腐蚀菌的专家。
如果说,在六年前,当李丽发生意外时,杜微决定带一名助手奔赴现场,那时是两人之中选一个,如今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面对着校长,面对着师母,王璁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由校领导决定吧。”
“那你马上出发,奔赴现场!”杨校长像指挥官似的,下达了命令。
王璁站了起来,杜师母紧握着他的手,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王璁,千万小心。从飞机上看看就行了,别下去!你的家里,请放心,我会照料。”
王璁走出了校长办公室,忽然又折了回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了复制的录音磁带,交给了杨校长。
九
一架雪白的直升机,机身上漆着巨大的红十字,正在中国西北部大沙漠上空匆匆飞行。飞机离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机舱里,人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神情严峻。除了响着发动车单调的轰鸣声外,人们沉默不语。
半球形的舷窗玻璃像金鱼眼般凸出在舱外,王璁正坐在六年前李丽坐过的位子上,透过玻璃细细地观看着脚下的大地。
沙漠,无边无涯的沙漠。王璁平生还只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荒凉、单调、乏味、寂寞的沙漠。
午后,直升机飞临目的地上空。那银光闪闪的“碉堡”,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黄沙之上,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尽管飞机的轰鸣声在空中响着,地面上毫无反响。人们注视着“碉堡”,没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表示欢迎。
由于情况不明,飞机不敢在沙漠上降落。万一毒菌在那里蔓延,将会使救护队遭到六年前同样的悲惨命运。
总指挥决定放下直升机的绳梯,先派一个人下去探明情况。
这样的人选,当然只有王璁最合适。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王璁只得穿上镀钛的保护衣,一步一步走下绳梯。他与总指挥约定:当他走进实验室,一切都正常的话,发射绿色信号弹,直升机马上接他回去;如果需要其他救护队员下去帮忙,则发射黄色信号弹;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发射红色信号弹,这表明他已受到传染,不能回去,请直升机撇下他直接返航。
王璁的脚,第一次踏在沙漠之上。他这才发觉,沙漠上是那么松软,在沙漠上行走是那么吃力。
王璁颤颤巍巍朝银光耀眼的实验室走去。每走一走,都在沙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王璁走进实验室。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竟毫无动静!
直升机停在空中,救护队员们用焦急的目光,注视着“碉堡”。
总指挥着急了,穿上了镀钛保护衣,准备亲自下去。队员们也穿上了保护衣,争着要下去。
二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总指挥沿着绳梯,朝下走去。
就在总指挥快要到达沙漠的时候,突然,从“碉堡”的窗口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一颗鲜红的信号弹出现在明净的碧空之中。
总指挥不得不折回去,沿着绳梯回到机舱。
直升机返航了。沙漠上起风了。
王璁为什么会发射红色信号弹?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人们猜测着,焦虑着。
当天晚上,宇航中心指挥部收到了来自沙漠深处的长长的电报。电报是王璁发来的,终于详尽地报告了情况——おび詈街行牟7僮滨海大学杨校长:
我已查明原因。当我走进实验室,在实验桌前,有人坐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仿佛靠在桌上睡着了。我赶紧走上前去,使劲摇着他的身体,想把他叫醒。这时,我才发觉,他浑身僵硬,早已离开人世!
他是谁呢?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的头发又乱又长,已经夹杂着许多白发。他的脸像紫铜般颜色,满腮胡子。如果不是前额左上方有一块明显的疤,我几乎无法相信他就是方爽同志!在我的印象中,他如犍牛般壮实,一副运动员的派头,眼下竟皮包骨头,双眼深凹!
我可以断定,他并不是受烈性腐蚀菌的感染而死,因为他的遗体没有遭到腐蚀的迹象。从方爽同志死去的姿势来看,他在临死前夕还在坚持工作。他是死于过度劳累!
我挂念着杜微老师。奇怪的是,在小小的“碉堡”里,自上至下,都不见杜微老师的踪影。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在方爽的实验桌上,看到厚厚的工作记录本,用端端正正的字记载着他们到达沙漠之后的每一天的工作。
我从记录本上获知,杜微教授一年多以前——去年夏天,因年老体衰,在天气奇热的一天里突然中暑而死。我这才第一次明白,从沙漠中发来那篇论文电稿时,杜微老师早已不在人世了!
方爽在记录本上这样写道,“请组织上原谅,我没有把杜微教授不幸逝世的消息立即报告你们。因为我担心报告之后,你们会另派别的同志到这里工作。这儿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地方,条件恶劣,虽然我也极想有一个人来做伴,但是考虑到我一个人能够胜任这儿的工作,所以我决定不向你们报告。”
说实在的,我从飞机上下来,是想看一下就回去的。所以我在手枪里,已预先装好了绿色信号弹。只消一扣扳机,就可以发射出去。然而,进入“碉堡”以后,我深深地被杜微老师和方爽同志的无私的献身精神所感动。我决定留下来,接替他们的未竟之业。我从手枪里卸下绿色信号弹,装上红色信号弹,发射出去。
在飞机远去之后,整个下午,我忙着安葬方爽同志。从笔记本上获知,杜微教授安葬在实验室旁边。我找到了他的墓,墓前竖着一块亮闪闪的金属钛做成的牌子,刻着这样的字:“吾师杜微教授之墓学生方爽敬立。”我把方爽安葬在杜微教授旁边,在墓前也立了一块金属钛制成的牌子,刻着这样的字:“挚友方爽同志之墓王璁敬立”。
现在,屋外响着呼呼的风声。在这大沙漠之中,只我孤身一人。
我在灯下详细地翻阅着实验笔记。我一边看,一边感到深深的内疚:尽管我的肌体健全,但是一种无形的“烈性腐蚀菌”已经腐蚀了我的灵魂!这是用显微镜所看不见的“烈性腐蚀菌”。我早已受到感染,却不觉得。尽管李丽、杜微、方爽都已离开了人世,但他们的灵魂是完美的、纯洁的,他们的科学道德是无比高尚的。他们是用特殊材料——金属钛制成的人。他们是真正的“泰坦”,真正的英雄。
我决心留在这儿长期工作。我要在这里制成抗腐蚀剂。它将不仅用来对付天外来的烈性腐蚀菌,同时也将使我的灵魂不再受到腐蚀。
请不必给我派助手。我的身体很好,能够独立完成工作。
王璁
最后,请杨校长立即打长途电话给s国科学院秘书,作如下更正:
“论文作者应为李丽、杜微、方爽、王璁。由于一项世界科学奖金获得者最多只能三名,因此获得者应为论文的前三名作者,即李丽、杜微和方爽。”
王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