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072字
她拧开了电灯,在这一刹那间,她的面容暴露无遗了。她——就是梅生在月光岛上救活的那个女孩子——孟薇。不过比起在月光岛上的模样,她这时要显得年轻得多,脸颊也丰腴饱满些,不脱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但是她的神色委实太悲哀了,意想不到的飞来横祸,像夏天的冰雹,把这柔弱嫩草摧残得奄奄一息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
那时,这个小家庭还笼罩着欢乐的气氛。优雅、轻快的钢琴声,带着令人陶醉的旋律飞出窗口,飞到马路两侧的街心花坛,一直钻进过路人的耳朵里。这是孟薇用音乐的语汇编织她心中欢乐的歌声。第一件最叫她称心、最高兴不过的事情,是她上大学的事终于有了着落。那是昨天晚上班主任老师家访时,悄悄地告诉孟薇的妈妈,今年的高等学校考试,她名列前茅,取得全校最优秀的成绩,学校打算推荐她上全国第一流的大学。为这,母女俩兴奋得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喜事接踵而至,邮递员带来了母女俩盼望已久的消息,出国访问的孟凡凯教授从遥远的巴黎拍来一封电报。
“妈妈,妈妈,爸爸今天要回来啦!”孟薇兴奋得满面通红,一阵风似地扑在孟母的怀里,像撒欢的小猫儿高兴得直打滚。
“都快进大学了,还像个三岁的娃娃,一点不成样子!”孟母被女儿搂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地推开孟薇,嗔怪地说。
“妈——”未来的大学生撒娇地捂住妈妈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难道你不想爸爸,爸爸离家都快三个月了,嗯?”孟薇调皮地驳道,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出少女的天真。
“死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孟母佯怒地举起手,做了一个吓唬女儿的动作。孟薇却格格地笑着,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了。
这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三个月前,孟教授前往欧洲参加国际海洋生物化学的一个学术会议,并进行学术考察。他的即将归来给全家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欢乐。孟薇首先想到,她要把考上大学的喜讯,在爸爸跨进房门时,头一个告诉他,她用自己丰富的想像力揣测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孟母的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仅是因为丈夫远道归来,心爱的独生女儿考上了大学,在她的心头还隐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连女儿也被瞒着哩。这天,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终身铭记的。三十年前她和孟凡凯正是在这天结为姻缘,在海滨的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室里举行婚礼的。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在小学当国文教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在她穿上新嫁娘的花旗袍还不满一个月,这一对新婚夫妇便挥泪而别。孟凡凯搭上一艘开往巴黎的法国邮船,到欧洲去寻找科学的真理了。他先在巴黎求学,继而在布鲁塞尔、哥本哈根和伦敦任教。一直到祖国新生的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他才冲破重重的封锁,辗转回到祖国,和离别了十年之久的亲人团聚。而她,始终在偏僻的乡村苦苦等候着丈夫的归来。她是典型的东方女性,温存,善良,而且意志坚韧,在孟凡凯留学国外的漫长岁月,她节衣缩食,从自己不多的薪金里留下微乎其微的生活费,其余全部用来赡养孟凡凯八十高龄的老母,使丈夫能够安心求学,免去后顾之忧。孟教授每每想起自己贤慧的妻子,总是无限感慨地说,如果没有她的牺牲,他是不可能完成高等教育,更谈不上做出科学上的成就。这话说得并不过分。这一对结发夫妻相敬如实,情谊挚厚,在朋友中被传为佳话。
也许是想到今天是她们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孟母从清早起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开了。她五十岁出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心肌梗塞和心绞痛使这个刚毅的老教师不得不提前退休。可是这天,她像是年轻多了,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她一连跑了好几趟菜市场和食品商店。为了准备这顿不寻常的晚餐,她从上午忙到下午,当她看到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摆满了丈夫平日最爱吃的菜肴时,她的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快近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了。气象台预告的西伯利亚寒流突然降临这个依山傍海的城市。风在屋顶上怒吼,门窗刮得哐当直响。孟薇和母亲不免暗暗担心,她们的心情像窗外阴沉的天色一样变得黯淡下来。
她们坐在卧室里小声议论着,唯恐天气会耽误孟凡凯的归期,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女的谈话。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兴奋地站了起来。
“是爸爸。”孟薇不假思索地嚷了起来,她的脸颊由于极度兴奋泛起一团红晕,使得她的容貌格外妩媚可爱。但是待她兴冲冲地前去开门时,她的手臂被母亲一把拽住了。
她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孟母急忙用疑惑的目光示意孟薇:“等一等!”孟薇起先对母亲的这番举动感到纳闷,但是,不到几秒钟,她也警觉起来,脑子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砰!砰!”的敲击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暴躁起来。孟母衰弱的心脏像是被重锤敲打了一样突然感到分外不安。她用手捂住胸部,勉强扶着女儿的手臂,向客厅走去。“谁呀?”她大声问道。
不料回答她的却是一声刺耳的粗暴的声音:“快开门!”接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门板上,发出令人惊恐的响声。
孟薇和母亲愕然了。她俩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孟母见女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赶忙用温暖的身体把孟薇搂得更紧,似乎这样可以安全一些。“别害怕,妈妈去看看。”她轻声安慰女儿。不过孟薇发觉她在说话时,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孟母稍稍镇定了一会,便穿过卧室外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客厅,伸手拉开了门后的弹簧锁。
在这一瞬间,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卷进了一股冷风。来人面目陌生满脸温怒,显然是对迟迟开门极为不满。他们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在母女俩的脸上打量着,显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气。
“你们二位找谁?”孟母并没有被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震慑住,反而提高了嗓门挑战似地问道。
“我们?这个你管不着!”其中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轻蔑地冷笑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句。
“这是孟凡凯的家吗?”另一个有些发胖的矮矮身材的人态度比较缓和,面对孟母明知故问道。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情?”
但是这两个行动诡秘的人并不急于回答孟母提出的问题,他们对视一眼,旁若无人地跨进客厅,把孟母和孟薇丢在后面。
瘦高个子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四下窥视;矮胖子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中央的圆桌前,俯身朝摆满一桌子的菜肴瞧了一眼,会意地浮出一丝冷潮。接着他大模大样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不大的纸片,示威性地放在沙发前面的玻璃板茶几上。
孟母她们俩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来人的动静。她们无法揣测来者的意图,然而从来人盛气凌人的举止,说话的腔调,以及那种像蛇般的冷冷目光,她们隐隐地感到不安,孟薇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在她的生活里,只有在和电影里,才见过类似的描写和镜头。可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可怕的场面会发生在她的家里,她自己的面前。她的目光随着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矮胖子的动作,一下子停顿在茶几上的那张纸片。她距离茶几只有一步之隔,上面的字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目光在纸片上停留了几秒钟后,孟薇突然倒抽了口气,双手紧紧捂住喉部,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的十分清楚,茶几上的纸片是一张搜查证,上面用毛笔写了“孟凡凯”几个字,还盖了一个猩红的印记。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似的。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了。
矮胖子故意用肥胖的短指头把搜查证往前推了推,拖长声调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孟凡凯里通外国,罪证确凿,已经逮捕法办。现在我们——”他看了一眼他的伙伴,加重语气说道,“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的,请你们两位给予协助……”
矮胖子的话音未落,孟薇按捺不住地嚷了起来,“你们是血口喷人,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爸爸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眼睛,但是她不愿意在这些陌生人面前落泪,迅速转过脸抹去泪痕。
“姑娘,说话要考虑后果,法律对任何人都是铁面无私的!”矮胖子皱着眉头,阴沉着脸教训道。
“少说费话!”站在墙角的瘦高个子不耐烦地冲着孟薇嚷道,“老实告诉你们,孟凡凯一下飞机,就被我们逮捕了。你们要是不老实,那是自讨苦吃……”他向坐在沙发的同伴递了个眼色,矮胖子会意地站了起来。
“你们要想干什么?!”孟薇见状厉声问道,上前挡住那个矮胖子。
就在这时,瘦高个子气冲冲地抓住孟薇的胳膊,狠狠地把她推开。
整个过程进行的时间不到几分钟,这期间孟母呆痴地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是没有话可说,更不是默认别人对她丈夫的指控和诬蔑。她的嘴唇翕张,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出来;一双颤抖得很厉害的手也在不停地抽动,似乎是想找出一件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为她的亲人洗刷不白之冤。但是,她那衰弱的心脏突然窒息了,不能支持她去说话,去做任何一件事情。她的眼前一阵发黑,一切声言和初象顿时消失得无影踪,她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两条沉重的腿轻飘飘悬空起来……失去了知觉。
孟薇听见身后“哎哟”一声,猛地回头,只见母亲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身体摇晃得像一株被狂风拔起的枯木,缓缓地向后倾倒。她悲痛地大叫:“妈妈,妈妈,你是怎么啦?!”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或许更长一些。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翻箱倒柜的声响,从客厅和楼上孟教授的书房里消失了。搜查的人走了。他们到底找到了什么罪证,没有任何人知道。屋子里静得出奇,显得从未有过的空旷和冷寂。
孟薇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她的心。母亲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孟薇紧拟着母亲那双柔软的手,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脉搏忽慢忽快变得像游丝一般微细了。她心急如焚地等待医生的到来,可是她给急救站打了三次电话,不知什么原因,急救车却一直没有影子……
她轻轻松开母亲的手,试图再催促一下急救站,这时,孟母的身体微微蠕动了一下,一双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妈妈——”孟薇全身战栗着,悲喜交集地扑在母亲怀里。
孟母强打着精神,半坐半卧地倚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爱怜地看着女儿,轻轻地用手揩去女儿脸颊的泪珠。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扑籁籁地落下泪来。
“薇儿,你爸爸肯定是遭到天大的冤枉。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你爸爸一生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这样可怕的罪名加在他的头上,他怎么受得了啊……”说到这里,孟母心中一阵酸楚,她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满脸憋得通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角沁出的冷汗把灰白的鬓发也浸湿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有人比我更能了解你爸爸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国外的时候,许多著名的大学邀请他当教授,答应给他提供最优厚的待遇及高额的薪金,也可以把家属带来,惟一的条件是改变国籍,但是,被你爸爸严辞拒绝了。他给我来信讲,他痛恨那些贪图物质享受、忘记祖国的人。他说,他的知识和才能不是属于个人的,他要无保留地贡献给祖┕……”孟母用尽全身气力说着,她仿佛预感到有些话如果不及时告诉女儿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讲了。
“你爸爸当年回国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他的研究引起了国外的注意,所以他们千方百计阻挡他回国,后来你爸爸瞒过了当局,在几个好朋友的帮助下,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钻进一只货轮的底舱,化装成一个船员,才逃出了他们的罗网。这些经历他并没有到处张扬,现在却有人诬告他里通外国,这又是从何说起……”孟母说到这儿,突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闭上眼睛,眼角迸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孟薇见状,大惊失色,使劲地摇晃母亲,大声地哭喊道:“妈妈!妈妈!……”
过了片刻,孟母被女儿的哭喊声惊醒过来。她的嘴唇嗫嚅着,脸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她像是在残酷的死神的魔掌里挣扎,依恋不舍地攥住女儿的手,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星火花说出了地临终前最后几句话。
“薇儿……我的孩子……妈妈顾不上你了……可怜你……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往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话没有说完,生命的火花便在那黯淡的眼珠里跳动了一下,突然熄灭了。但她的一双忧伤的、悲哀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仍旧木然地凝视着卧室的天花板,她并不愿意现在就死。她怎么舍得把年幼无知的女儿抛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又能违抗死神的命令,她的手不得不松开了……
“妈妈,你……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一个人怎么生活?我不能没有你,你怎么这样狠心把我扔在这里……你快睁开眼睛看一眼你的可怜的女儿,快一点睁开你的眼睛……”孟薇扑在妈妈的身上号淘大哭,但是妈妈的手冰凉冰凉。她已经永远安息了。
孟薇的哭声被窗外咆哮的风声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能够分担她的悲痛。她声嘶力竭地伏在母亲的尸体上恸哭,她抱着母亲僵死的头颅千百次地吻着,她贴着母亲没有知觉的耳朵拼命地叫喊。她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也许一霎眼功夫,黑夜就会过去,幻境即将消失,母亲又会笑吟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笑声、歌声又重新充溢这间熟悉的楼房……
然而,她的头脑终于从纷乱中清醒过来,严酷的现实逼迫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睁开眼睛,停止无谓的哭泣,无视眼前的困境。她像突然长大了很多,开始思考过去从未动脑子想一想的许多问题。她久久地停立在窗前,任凭凛冽的寒风拂面,她觉得这样反而好受得多。她第一次感到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陌生,刚刚发生的事情像多年的往事已经非常遥远。她从悲哀和绝望中抬起头来,饱含泪水的眼眶里迸射出成熟的、严峻的目光。她想,从现在起,她就要和可爱的少年时代诀别了,永远地诀别了。她不能指望任何人的帮助,在她面前,是刀山,是火海,全要她单枪匹马地闯过去……
几天之后,孟薇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郊外的公墓。这天,天色阴沉得可怕,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就像她的泪水永远流不干似的。阴风惨惨的墓地,一块块东倒西歪的墓碑;看不见一个人影。她跪在埋葬母亲遗骨的泥水里,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昏厥过去。
“孟薇,不要太难过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把雨伞把她遮住了。
孟薇吃惊地回过头,站在身后的原来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她一下扑到班主任的怀里,像见到了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全都知道了,孩子!”神情悲哀的女教师像母亲似地把孟薇搂在怀里,温存地抚摸她的沾满雨水的头发,“你要坚强些,孟薇,人死了是哭不活的,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
孟薇眼泪汪汪地望着慈母般的班主任。